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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已走到坟场边上的住所,正在匆忙地踏上楼梯,躲进他的书斋中去一避。牧师能够进到这个庇荫之地,暗自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无须向世人暴露他在街上一路走来时那不断怂恿他的种种离奇古怪的邪念了。他走进熟悉的房间,环顾四周,看着室内的书籍、窗子、壁炉、接着壁毯的赏心悦目的墙壁,但从林中谷地进城来一路纠缠着他的同样的奇异感觉依然存在。他曾在这里研读和写作;他曾在这里斋戒和夜祷,以致弄得半死不活;他曾在这里尽心尽意地祈祷;他曾在这里忍受过成千上万种折磨!这里有那本装璜精美的《圣经》,上面用古老的希伯来文印着摩西和诸先知们对他的训戒,从头到尾全是上帝的声音!在桌上饱蘸墨水的鹅毛笔旁,摆着一篇未完成的布道词,一个句子写到中间就中断了,因为两天前他的思路再也涌不到纸上。他明知道那是他本人,两颊苍白、身材消瘦的牧师做的这些事、受的这些苦,写了这么些庆祝选举的布道文的!但他却象是站在一边,带着轻蔑和怜悯,而又怀着一些羡慕的好奇心,审视着先前的自己。那个自我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是另一个人从林中归来了,是具有神秘知识的男一个益发聪明的人了——那种知识是原先那人的简单头脑从来不可能企及的。那种知识真让人哭笑不得!
就在牧师沉浸在这些冥思苦想之中的时候,书斋的房门那儿传来一声敲门声,牧师便说道,〃请进!〃——并非完全没有料到他可能又要看到一个邪魔了。果不其然!进来的正是老罗杰·齐灵渥斯。牧师面包苍白、默默无言地站在那里,一手放在希伯来文鲍《圣经》上,另一只手则捂住心口。
〃欢迎你回到家中,可敬的牧师先生,〃医生说。〃你看那位圣洁的艾略特使徒可好啊?可是我看你的样子很苍白,亲爱的先生;看来你在荒野中的这次旅行过于疲惫不堪了。要不要我来帮忙你恢复一下身心健康,以便在庆祝选举的布道中祈祷呢?〃
〃不,我看不必了,〃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接口说。〃我这次旅行,同那位圣洁的使徒的会面,以及我所呼吸到的自由空气,对我大有好处,原先我闷在书斋里的时间太长了。我想我已经不再需要你的药了,我的好心的医生,虽说那些药很好,又是一只友好的手给的。〃
在这段时间里,罗杰·齐灵渥斯始终用医生审视病人的那种严肃而专注的目光盯着牧师。他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几乎确信,那老人已经知道了,或者至少暗中猜测到了他同海丝特。白兰已经会过面。那么,医生也就知道了,在牧师的心目中,他已不再是一个可信赖的朋友,而是一个最恶毒的敌人了。事情既然已经昭然若揭,自然要有所流露。然而,奇妙的是,往往要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能一语道破事实;而二人为了避免某一话题,又要何等小心翼翼地刚刚触到边缘,便又马上退缩回去,才不致点破。因此,牧师不必担心罗杰·齐灵渥斯会公然说出他们彼此维持的真正地位。不过,医生以他那不为人知的手段,已经可怕地爬近了秘密。
〃今天夜里,〃他说,〃你再采用一下我这微不足道的医术,是不是更好呢?真的,亲爱的先生,我们应该尽心竭力使你精力充沛地应付这次庆祝选举的宣讲。人们对你期望极大呢;因为他们担心,明年一到,他们的牧师就会不在了。〃
〃是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牧师带着一切全都听天由命的神气回答说。〃但愿上天保佑,那是个更好的世界;因为,说老实话,我认为我难以再和我的教众度过转瞬即逝的另一个年头了!不过,亲爱的先生,至于你的药品嘛,就我目前的身体状况而论,我并不需要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一点,〃医生回答说。〃或许是,我提供的治疗长时间以来末起作用,但如今却开始生效了。我当真能成功地治好你,我会深感幸福,并且对新英格兰的感激之情受之无愧!〃
〃我衷心地感激你,我最尽心的朋友,〃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说着,郑重地一笑。〃我感激你,只有用我的祈祷来报答你的善行。〃
〃一个好人的祈祷如同用黄金作酬谢!〃老罗杰·齐灵渥斯一边告别,一边接口说:〃是啊,那都是些新耶路撤冷通用的金币,上面铸着上帝本人的头像的!〃
牧师剩下单独一个人后,便叫来住所的仆人,吩咐摆饭。饭菜放到眼前之后,他就狼吞虎咽起来。然后,他把已经写出来的庆祝选举布道词的纸页抛进炉火,提笔另写,他的思绪和激情源源涌到笔尖,他幻想着自己是受到了神启,只是不明所以为什么上天会看中他这样一件肮脏的管风琴,去传送它那神谕的崇高而肃穆的乐曲。管它呢,让那神秘去自行解答,或永无解答吧,他只顾欣喜若狂地奋笔疾书。那一夜就这样象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般飞驰而去,而他就骑在马背上;清晨到来了,从窗帘中透进朝霞的红光;终于,旭日将一束金光投入书斋,正好照到牧师晕眩的双目上。他坐在那里,指间还握着笔,纸上已经写下洋洋洒洒鲍一大篇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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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二十一章 新英格兰的节日
在新总督从人民手中接受他的职位的那天早晨,海丝特·白兰和小珠儿来到市场。那地方已然挤满了数量可观的工匠和镇上的其他黎民百姓;其中也有许多粗野的身形,他们身上穿的鹿皮衣装,表明他们是这个殖民地小都会周围的林中居民。在这个公共假日里,海丝特和七年来的任何场合一样,仍然穿着她那身灰色粗布作的袍子。这身衣服的颜色,尤其是那说不出来的独特的样式,有一种使她轮廓模糊、不引人注目的效果;然而,那红字又使她从朦胧难辨之中跳出来,以其自身的闪光,把她显示在其精神之下。她那早巳为镇上居民所熟悉的面孔,露出那种常见的大理石般的静穆,伊如一副面具,或者更象一个亡妇脸上的那种僵死的恬静;如此令人沮丧的类比,是因为事实上海丝特无权要求任何同情,犹如实际上死去一般,她虽然看来似混迹于人间,确已经辞世。
这一天,她脸上或许有一种前所未见的表情,不过此时尚未清晰可察;除非有一个具备超自然秉赋的观察者能够首先洞悉她的内心,然后才会在她的表情和举止上找到相应的变化。这样一个能够洞悉内心的观察者或许可以发现,历经七年痛苦岁月,她将众目睽睽的注视作为一种必然、一种惩罚和某种宗教的严峻煎熬忍受着,如今,已是最后一次了,她要自由而自愿地面对人们的注视,以便把长期的苦难一变而为胜利。〃再最后看一眼这红字和佩戴红字的人吧!〃人们心目中的这个牺牲品和终身奴仆会对他们这样说。〃不过再过一段时间,她就会远走高飞了!只消几个小时,那深不可测的大海将把你们在她胸前灼烧的标记永远淹没无存!〃假如我们设想,当海丝特此时此刻即将从与她深深相联的痛苦中赢得自由时,心中可能会升起一丝遗憾之感,恐怕也并不有悼于人之本性。既然自从她成为妇人以来的多年中,几乎始终品尝着苦艾和芦荟,难道这时就不会有一种难以逼止的欲望要最后一次屏住气吸上一大杯这种苦剂吗?今后举到她唇边的、盛在雕花的金色大杯中的生活的美酒,肯定是醇厚、馥郁和令人陶醉的;不然的话,在她喝惯了具有强效的兴奋剂式的苦酒渣之后,必然会产生一种厌烦的昏昏然之感。
她把珠儿打扮得花枝招展。人们简直难以猜测,这个如阳光般明媚的精灵竟然来自那灰暗的母体;或者说,人们简直难以想象,设计那孩子服饰所需的华丽与精巧,与赋予海丝特那件简朴长袍以明显特色的——这任务或许更困难,竟然同时出自一人之手。那身衣裙穿在小珠儿身上恰到好处,俨如她个性的一种流露,或是其必然发展和外部表现,就象蝴蝶翅膀上的绚丽多彩或灿烂花朵上的鲜艳光辉一样无法与本体分割开来。衣裙之于孩子,也是同一道理,完全与她的本性浑自天成。更何况,在这事关重大的一天,她情绪上有一种特殊的不安和兴奋,极象佩在胸前的钻石,会随着心口的种种悸动而闪光生辉。孩子们与同他们相关的人们的激动总是息息相通;在家庭环境中出现了什么麻烦或迫在眉睫的变动时,尤其如此;因此,作为悬在母亲不安的心口上的一颗宝石,珠儿以她那跳动的精神,暴露了从海丝特眉间磐石般的平静中谁都发现不了的内心感情。
她兴高采烈得不肯安分地走在她母亲身边,而且象鸟儿一样地蹦跳着。她不停地狂呼乱叫,也不知喊些什么,有时还尖着嗓子高唱。后来,她们来到了市场,看到那里活跃喧闹的气氛,她就益发不得安宁了;因为那地方平时与其说是镇上的商业中心,不如说象是村会所前的宽阔而孤寂的绿草地。
〃咦,这是什么啊,妈妈?〃她叫道。〃大伙儿于嘛今天都不于活儿啦?今天全世界都休息吗?瞧啊,铁匠就在那儿!他洗掉了满脸煤烟,穿上了过星期日的衣服,象是只要有个好心人教教他,就要痛痛快快地玩玩哪!那位老狱吏布莱基特先生,还在那儿朝我点头微笑呢。他干嘛要这样呢,妈妈?〃
〃他还记得你是个小小的婴儿的样子呢,我的孩子,〃海丝特回答说。
〃那个长得又黑又吓人、眼睛很丑的老头儿,才不会因为这个对我点头微笑呢!〃珠儿说。〃他要是愿意,倒会向你点头的;因为你穿一身灰,还戴着红字。可是瞧啊,妈妈,这儿有多少生人的面孔啊,里边还有印第安人和水手呢!他们都到这市场上来干嘛呢?〃
〃他们等着看游行队伍经过,〃海丝特说。〃因为总督和官员们要从这里走过,还有牧师们,以及所有的大人物和好心人,前面要有乐队和士兵开路呢。〃
〃牧师会在那儿吗?〃珠儿问。〃他会朝我伸出双手,就象你从小河边领着我去见他的时候那样吗?〃
〃他会在那儿的,孩子,〃她母亲回答。〃但是他今天不会招呼你;你也不该招呼他。〃
〃他是一个多么奇怪、多么伤心的人啊!〃孩子说,有点象是自言自语。〃在那个黑夜里,他叫咱们到他跟前去,还握住你和我的手,陪他一起站在那边那个刑台上。而在深源的树林里,只有那些老树能够听见、只有那一线青天可以看见的地方,他跟你坐在一堆青苔上谈话!他还亲吻了我的额头,连小河的流水都洗不掉啦!可是在这几,天上晴晴的,又有这么些人,他却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该认识他!他真是个又奇怪又伤心的人,总是用手捂着心口!〃
〃别作声,珠儿!你不明白这些事情,〃她母亲说。〃这会儿别想着牧师,往周围看看吧,看看大伙今天脸上有多高兴,孩子们都从学校出来了,大人也都从店铺和农田里走来了,为的就是高兴一下子。因为,今天要有一个新人来统治他们了;自从人类第一次凑成一个国家就有这种习惯了,所以嘛,他们就病痛快快地来欢庆一番;就象又老又穷的世界终于要过上一个黄金般的好年景了!〃
海丝特说得不错,人们的脸上确实闪耀着非同凡响的欢乐。过去已然这样,在随后两个世纪的大部分年月里依然如此,清教徒们把自认为人类的弱点所能容忍的一切欢乐和公共喜庆,全都压缩在一年中的这一节日中;因此,他们总算拨开积年的阴霾,就这独一无二的节日而论,他们的神情才不致比大多数别处的居民倒霉时的面容要严峻些。
不过,我们也许过于夸张了这种灰黑的色调,尽管那确实是当年的心情和举止的特色。此刻在波士顿市场上的人们,并非生来就继承了清教徒的阴郁。他们本来都生在英国,其父辈曾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明媚和丰饶中生活;当时英国的生活,大体上看,堪称世界上前所未见的庄严、壮丽和欢乐。假若新英格兰的定居者们遵依传统的趣味,他们就会用篝火、宴会、表演和游行来装点一切重大的公共事件。而且,在隆重的典礼仪式中,把欢欣的消遣同庄重结合起来,就象国民在这种节日穿戴的大礼服上饰以光怪陆离的刺绣一样,也就没什么不实际的了。在殖民地开始其政治年度的这一天庆祝活动中,还有这种意图的影子。在我们祖先们所制定的每年一度的执政官就职仪式中,还能窥见他们当年在古老而骄傲的伦敦——我们妨且不谈国王加冕大典,只指市长大人的就职仪式——所看到的痕迹的重现,不过这种反映已经模糊,记忆中的余辉经多次冲淡已然褪色。当年,我们这个合众国的奠基人和先辈们——那些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