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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可以。”
“鹏娃吔!你没看拉车祐不祐?”有人和他开玩笑。
“祐哇!”他也自作乐地笑着回话。
“少拉点儿!路不好,哪怕多拉一回。”有人很诚恳地叮咛说。
“唔!不累……”他勉强做出不累的样子。
从村巷里拉过去,乡亲们和他打着招呼,一直拉到村子北边的大场上,第一车新麦终于上场了。
大场有三四亩地大小,是生产队历年夏收碾打麦子和秋天碾谷的场地,现在已经分成一条一绺了。各家碾压了自己的那一块场面,用灰撤在场地上。他和淑琴把麦捆卸下来,栽到自家分得的那一绺场地上,卸完之后,坐在小推车上,点燃一支烟,想到还得爬上那个干梁去拉麦捆,心里有点怯得惶惶了。
“赵鹏呀!你算给咱的娃们办下一件好事。”淑琴坐在他旁边,情真意切,倒像是她受了他的恩情似的,透出明显的感恩戴德的语气说,“要不哇!咱娃们就得在这山旯旮里拉一辈子手推车。你看受的这份罪……好了!累死累活就这一年了,咱娃再不用爬坡拉车咧!”
他看一眼她,没有说话。他和她的儿子以至将来的孙子和曾孙,都将不必在这个黄土旯旮里抓摸了,不必拉着麦捆翻跟头了!在这样贫瘠的山坡上,汽车路大约不会在十年间通到地头吧!现在的庄稼人和他们没有考上学的儿子,还得继续使用这种也许是从西周传留下来的小推车,他的父亲在这黄土塬坡上拉了一辈子小推车,现在已经归于黄土中去了,装进棺材的时候,却无法把那两条罗圈腿摆直。没有办法,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着的男人,十之八九都变成罗圈腿了。他们年青的时候,也长着两条端直的腿,几十年里从坡上拉下沉重的小推车来,腿不能硬直着走路,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中,长长的双腿朝外弯曲了,变形了,变成适宜于在山坡上拉载重负的罗圈腿了!
他和她的儿女将一劳永逸地放下这小推车了,从他这一代开始,将要过一种城市方式的生活了,用口袋到粮店去买米、面,用网篮到街口的蔬菜副食店去买菜,烧蜂窝煤,住楼房,再也不必挑着铁桶到沟底去挑那混浊的泉水了。这将是一个永久性的告别,与小推车告别,与黄土塬坡告别……
大场上,有几个男人和女人在自家的那一络场面上碾压着,小碌碡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把撒过灰的场面碾轧得平平整整,又瓷又光,准备迎接上场的新麦。他们在悠悠地说着话,谈论着天气和川塬上下各路麦子生长的成色,声调是和悦的,洋溢着即将到来的满有把握的丰收的喜气,他们根本没有担心在这陡峭的黄土塬坡上拉车有多么辛苦,更不会惋惜自己变了形的罗圈腿有多么丑陋!是的,这坡地上的收成虽然远远不及肥沃的河川里的收成那样丰厚,却依然吸引和迷恋着他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伏天里翻耕土地,秋后播下种子,上冻时用黄牛或灰驴驮上装满粪块的竹篓上坡,就等着夏天收获的这一天啊!
他没有说话,推起空车,准备上干梁去。
淑琴赶上来叮嘱他:“这回少装点!你不常拉车,比不得人家常年拉车挑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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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喝汤吧!”淑琴把腌制的蒜苔碟儿摆上桌子,又动手到锅里去舀稀饭。家乡的人把吃晚饭叫做喝汤,淑琴爱怜地瞅着他,“拉了一天麦子,早早吃了,早早歇下。”
“甭急,让我洗一下。”他说,“身上又扎又痒,真难受。”
“唔,那我给你烧温水。”
“不啦!我到河里去洗,痛快。”
“河里水凉!”
“没事儿!”
“那我等你回来再喝汤。”淑琴温顺地说,“甭泡得太久,小心感冒!”
“咱俩一块去!”他说,“你也该洗洗。”
“我在屋里用温水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娃们大了,让娃们看着他大他妈一块下河……”
“老封建!”他不勉强,笑着从盆架上取下毛巾,搭在肩上,走出门去。
“你到下河里去洗!”淑琴赶出门,叮嘱说,“上河湾里女子们晚上洗哩!你别冒跑……”
一进入夏天,小河边就是天然浴场了,男人们在下河里洗,女人们在上河里洗,互不侵犯,约定成俗,习以为常,虽然男人们能听见上河里传来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夜幕却保护着各自的领地。夫妻双方一起下河,有诸多不便,淑琴不好意思和他一块下河来。
他遵照淑琴的提醒,顺着河堤走到下河里来,蒙蒙的星光下,可以看见河湾的水道里,有一伙人影在晃动,传来嘻嘻哈哈的说话声。从声音判断,大半是些年青后生们。他们爱干净,讲卫生,劳动一天之后,到清凉的河水里洗掉浑身的汗腥和污垢。中年以上的庄稼汉们,早早地在水盆里抹一下手脸,喝罢汤就早早躺下歇息了。他们怕水冷,只有到伏天热得不分早晚的时候,才下水来泡一泡,凉快凉快。赵鹏意识到自己已过中年,和这些后生们在一起也不好意思,就走到稍远一点的河水边,脱掉了衣裤。
河水好凉啊!他初下水的一瞬,浑身一紧,冒出鸡皮疙瘩来,挥开手臂,在深及腹部的清水里游了一圈,寒冷消失了。他用肥皂洗头发,粘着尘土的头发在河水里涮洗得干干净净,头皮顿然清爽了。他用毛巾使劲擦拭着皮肤,洗得真痛快。他摸到岸边的浅水里,枕着一块光滑的沙石躺下来,清凉的河水从他胸脯上流过去,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酸疼的胳膊和双腿。满天繁星,明明暗暗,闪闪眨眨,对岸的苇园里传来呱呱鸟的叫声。河滩,柳林,瓜园,渠岸,整个河川的角角落落里,没有一处不留着他的童年的脚印。在堤坝下的石缝里摸鱼,冬天在柳林里攀折冻死的枝条烧柴禾,到沙滩上的甜瓜园里去偷瓜……
他跟着老师在河那边的公路上走着,天不明爬起来,兜里装着几个黑馍,要到城里去考中学了。他只有十二岁,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走过一个一个陌生的村子,太阳西沉,即将落进河滩的时候,他们走到大平原上来了。一眼望不到边沿的平地,看不见土丘,天也顿然变得无边无际开阔深远了。他第一次走出自己生活过十二年的小河川道,南塬和北岭之间的那一络蓝天,就是那么窄窄的一络。走出小河川道,第一眼望见这开阔的苍穹,他觉得自己愈加小得不知所从了。
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靠双脚走过了40华里路,脚上打泡了,腿疼难挪了,口里又干又涩,怎么也咽不下那干硬的杂面馍馍,鞋后跟已经被公路上的沙石磨透,脚后跟蹭着路面,磨得火烧火燎地疼。
猛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从树林后边传来,伴随着轰轰隆隆的响声。他一扬头,一列绿色的长蛇似的列车自西向东,奔腾呼啸,从树林那边急驰过来,又钻人远处的树林里去了,树梢上升起一团团白色的烟雾。
“火车!”
和他同行的三十多名男女学生,一齐站在路旁,向奔驰的列车行注目礼。这一帮山沟里的学生,十之八九和他一样,是第一次出山,第一眼看见火车,第一次知道有比人的双腿跑得更快的这种庞然大物。他站在那里,对着火车逝去的树林,呆愣愣地瞅着,树林上空的白烟悠悠飘散着,向远处弥漫……在他熟悉的小河川道外边,有这样广阔的世界啊!
“赵鹏——”老师喊,“走啊!”
同学们跟着领队的老师,已经走了,他的脚不疼了,腿上有劲了,跑起来,追上了同学和老师,大伙围着老师,问这问那,火车怎么会自动跑呢?两列火车对面开来怎么办?老师笑着,一一解答,他听得似懂非懂……
老师给他们介绍着沿路所看到的那一座座建筑,这是一家工厂,那是火车桥,更远处的那座最高的烟囱是发电厂……
“国家正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需要建设人才,你们好好念书,念了初中念高中,高中毕业念大学,给国家造火车,造飞机,造大炮,造机器……加紧走啊!小鹏鹏!”
他果然按照那位小学班主任的话,读完大学了,现在是制造机械的工厂里的工程师……
赵鹏穿上衣服,坐在河边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坐着。第一次走出黄土塬坡狭窄的河川,至今仍在脑海里保持着清新的记忆。三十多年来,他在城里上学,后来在城里工作,每到周日,回到乡下,在山沟里度过一个礼拜天,又匆匆上班去了。他从山沟里飞出去了,他的父母和弟妹,还在这黄土塬坡下生活着,他的妻子和儿女,也还生活在家乡的土地上。他的根哪,还是扎在这黄土地里呢!
现在,准确地说,麦收以后,他就要举家大小从这儿搬进城里去了。工厂里可能给他分配下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那是对他这位知识分子的照顾措施,报纸上大声疾呼抢救中年知识分子,他沾光了,父母已经先后离世,两个妹妹已经出嫁,一个弟弟也分居另过了。他一家四口搬走之后,没有什么牵挂了;以后,也许只有在清明节时,回乡下来给逝去的双亲的坟堆祭烧一把阴纸……
“赵鹏叔哎!你也洗澡来啦?”
他一抬头,两个小伙子已经走到跟前,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衫子和长裤搭在胳膊弯里,嘴角咂着烟,在沙滩上坐下来。这是俩晚辈青年,模样虽然熟悉,名字却记不清了。他连忙搭话说:“身上钻进麦芒了,扎得难受,洗一洗真舒服。”
“城里可没有这样好的水!”留着长长的头发的一位说,“我一进西安的澡堂子,闷得头昏,直想吐!”
“当然,哪里有这样好的水呀!”赵鹏附和说,“城市近郊也没有这样好的水了。咱们这儿偏僻,现代工业的污染还没有延伸到这儿来……”
“叔吔!”光葫芦脑袋的另一位亲切地叫他,“你们厂里有啥活儿没?俺俩想出去干点活儿。”
没等赵鹏回答,留长发的那位补充说:“俺俩都在公社建筑队于过,盖房垒墙,没麻达!建筑队给的钱太少,工资者也不加,干着没劲!俺俩想自己包活儿干!”
“我可没打听……”赵鹏心里无数,又不忍心两位可爱的青年失望,“我回厂后,问问基建科,看看有没有修房垒墙的活儿……”
“好!”光葫芦说,“赵鹏叔,你要是给咱寻下活儿了,俺可不会亏待你!”
“什么话……”
“这叫信息款——新名词。”长头发小伙并不介意,“这没啥!也是按劳付酬!”
他咂着烟,看着这两位可爱的后生,他们大约都是初中或高中毕业生,没有考中大学,现在凭自己的手艺挣钱了。他们已不满足公社建筑队比较低的工资待遇,而要靠自己的手艺去承包工程,挣大钱了。
“麦收了,秋种了,乡里没事干了。”长头发小伙说,“得自找门路挣钱呀!”
“咱们在城里没熟人。”光葫芦说,“而今没熟人,寸步难行哪!”
他们年纪不大,却好像十分精通世故,与那些中年和老年庄稼汉绝然不同。在赵鹏和他们闲聊的时候,他们无所顾忌,大声说话,发表他们的新的生活观念,完全不屑于像他们的父母那样只知在黄土里扒摸,凭种夏粮和秋粮,能挣几个钱呢!他们大声地骂人,做视一切,臭骂村里的干部,简直是土匪,拿得的敢拿,拿不得的也敢拿,在实行责任制的过程中,油水全叫干部们捞了。他们随意举出例子来:拖拉机价钱合得极低,队长占下给儿子开去了;六间新库房,庄基又宽敞,会计和队长各占三间,合下的价钱连木头钱也不够……云云。
“捞吧捞去!反正剩下这一回了。”长头发说,“地分了,房卖了,他再想捞油水,没啥捞了……”
“嘻嘻!真正的贪官污吏……”光葫芦骂。
赵鹏听着,不置可否。这类事,他早有风闻,在村里实行分田到户的半年时间里,单是周日回家来,淑琴愤愤然给他说过的就已经不止一件,他劝她少言,吃了亏算了。现在,听着两位青年的骂人的话,他心里激起一股不平的气浪,想想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没有必要争论这些事了,就默默地抽烟。
“你上班去了,给俺到基建科问问……”
“可甭忘了!叔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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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收获五
接连四天,在塬坡上收割了三亩多麦子,赵鹏累垮了。
他从塬坡上拉回最后一车麦子,卸在麦场上,连着吁出三口长气,走回自家的小院,就像一棵被锯断的树,倒在炕上了。
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疼,那是高原上太阳的强光对汗渍的皮肤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