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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病房的门虚掩着,我正要推开门,却看见一个黑色身影站在病床面前,纹丝不动,像一座雕像。我以为是焰子哥哥,但仔细一看,却是骆扬。
我看到骆扬面无表情站在床前,原以为他只是来看望奶奶的,可他口里喃喃的话语却让我无比震惊:
“死老婆子,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进基督教吗,你不是会念经吗,你念啊!你再念个诅咒经,看能不能把我咒死啊!你再念个求饶经,看你能不能站来啊!你他妈的老古董,势利眼,孤老婆子,戏子怎么了,戏子不比你这开破茶馆的脸上有光吗?你再爬起来跟我叫板呀!你他妈活生生毁了老子一辈子的幸福!活该你死了丈夫又死儿子,老天就是要你断子绝孙!有个孙子就了不起呀?就能给你江家延续香火啊?那死小子他妈的也不过是被男人抄的女人命!”
我心里满是羞愤,就像塞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我不能容忍任何人这样侮辱我奶奶!他怎么骂我都可以,但他怎么能如此诋毁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难道他真的没有一点良知,真的丧尽天良了吗?
我破门而入,一头撞到骆扬身上,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一头栽倒在病桌上,一只玻璃杯掉到地上,哗地摔得粉碎;那些乳白色的塑料瓶瓶罐罐也都滚落到地上,洒了一地五颜六色的药片。
“你这个畜生!”我颤抖地指着被我撞倒在桌上的骆扬,气得脸色乌青。
他站起来,理了理被我撞乱的领带,语气竟然相当平和:“小韵!小韵,你不要生气!是她毁了我的幸福的!是她毁了我一生!”
我听不进他的话,只是愤懑地盯着他,恨不得眼睛里能生出两团三昧真火来,一把烧光了他。
“你滚!”我咬牙切齿地指着门口,“滚啊!”
我的心口痛得厉害,我看着病床上的奶奶,被病魔折磨得眼睛深陷,眼眶淤黑,眼里一片死灰。她瞳孔涣散,眼珠缓慢却焦急地转动,仿佛在寻找我的影子;嘴角微微颤抖着,仿佛要呼唤我的名字。
我扑上去抓住奶奶的手,大声喊:“我在这里,奶奶!我在这里!”
奶奶却不能转过头来看我,依然只是痛苦地蠕动着唇角。
我气火攻心,此刻对骆扬所有的新仇旧恨都涌到胸口。我发了狂似的扑过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费尽力气想将我的十指刺入他的喉咙。
骆扬痛苦地咳嗽着,突然猛地一甩手,就将我推开。我趔趄着倒退几步,头重重地撞到墙壁上。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两眼直冒金星。还没等我来得及回过神来,骆扬已经怒兽一般扑过来,眼里发出杀人般的光芒,揪住我一撮头发,拽着我的脑袋狠狠往墙上砸。我感觉头皮都快给他扯掉一块,火辣辣地生疼,墙壁上发出“嘭嘭嘭嘭”的声响,我的头就快要裂开了。
我想呼救,可我喊不出来。我想,我就要死掉,骆扬已经失去理智了。他突然放开我,从裤兜里掏出一盒药片来,倒出一大把,直往嘴里塞。他吃的就是我上次在他家书房里看到的镇定剂,我还没来得及想他为什么要吃那玩意,他的魔爪又伸过来了,再次抡起我的脑袋往墙上撞。
不知道撞了多久,我想墙壁都快给砸出一个洞来了。突然我听到有人大叫一声,随即传来一声类似玻璃破碎的声音,便闪进一个人来,一拳砸在骆扬的鼻子上,骆扬双手捂着满是鲜血的鼻子,痛得蹲在地上直叫唤。
是焰子哥哥。他刚从开水房拎开水回来,看到骆扬发了疯似的撞我脑袋,扔掉热水瓶就冲了过来。他把我紧紧拽在怀里,双手轻轻抚摸我红红的额头,一遍又一遍问我:“小韵!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焰子哥哥便愤怒得涨红了脸,眉头扬得老高,像一副锋利的双刀,深邃的眼睛里放出可怕的眼神,他指着蹲在地上捂着鼻子痛苦不堪的骆扬血气方刚地吼道:“你他妈找抽呀!我敬你一声骆叔,你他妈却整个一畜生!禽兽!杀人魔!你想撞死我的小韵啊!那你先问问我邱焰干不干!有种你试试!”
正此时,传来一阵“叽叽叽叽”声音,急促得紧,原来是病床旁边的心电仪的警报响起。我看到那红色心电图突地窜起老高,曲曲折折的,一峰又一峰,然后却猛一个平刹,就变成了直线。
我只听见自己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奶奶”,然后就昏过去了。
奶奶走了。我从一个悲戚的梦中醒来。好多双惊喜而又悲伤的眼睛看着我,我却定定地盯着灰迹斑驳的天花板,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里。他们好吵啊,吵得我听不到奶奶的声音,奶奶站在一个空旷无人的原野,慈祥地跟我讲话,可我却只听得见耳畔他们嘈杂的声音:“醒了,醒了,小韵醒了!”
焰子哥哥、大熊、小康、白亮、姐姐他们都在,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奶奶的眼睛了。我努力在人群中搜索,寻找着那双慈祥的眼睛,疯了似的哀嚎着。
姐姐捂着嘴跑出去了,白亮追了出去。大熊定定在站在旁边,小康倒了杯水送过来,焰子哥哥紧紧拽住我的手,泣不成声地望着我。
“奶奶呢?”我沙哑着问。
“奶奶走了。”焰子哥哥哽咽着说,“小韵乖,奶奶要安静地上路,别哭啊。”
一炉火尽,奶奶就成了一捧骨灰。下葬那天,我抱着骨灰盒,披麻戴孝走到坟场,两个披着雪白经袍的牧师一路跟着,替奶奶诵殓葬经,超度亡魂。他们手持蜡烛,烛光似雪。
那是一个阴天,天被乌云压得低低的,雾蔼重重,几只杜鹃凄厉地啼叫着,仿佛世界末日。牧师凄惶地念着:“前往天堂的慈祥老人,请别惧怕乌云,那是我父设置的迷烟,你会穿越;请别惧怕山路,那是天国必须的险途,愿主保佑,阿门。”
末了,丧客们纷纷散去。妈妈这几天忙着奶奶的葬殓之事,几日几夜没有合眼,累得站不稳脚跟,我让焰子哥哥扶她回去休息。小姑则哭哑了嗓子,眼睛肿得鼓鼓的。她呆呆地望着奶奶的坟墓,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小的时候,我们过着穷苦的生活,却是那样开心。记得有一次,我偷偷跑去看一场戏,那个戏班是从城里来的,他们穿着我从没穿过的美丽衣服,戴着我从没戴过的漂亮头花。那位慈祥的团长阿姨瞧见我可爱,便送给我一个红红的苹果。那时候我连苹果是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吃过。所以,那个香香的苹果,对我充满了诱惑。可我却舍不得吃掉它,想拿回去跟妈一块儿分享。于是我把它放在衣兜里。可我却敌不过那诱人的香气,于是就把手伸进去,用大拇指抠一点出来,放到嘴里尝尝鲜。就这样,我一路走,一路抠,到家的时候,那个苹果就给我挖出一个大大的窟窿来。当我把这个苹果递到妈眼前的时候,她就哭了。”
我听着小姑讲述着令人垂泪的往事,怕她再这样讲下去会崩溃,便劝她道:“小姑,别说了,过几天还得登台演出,别哭得开不了口了。”
懂事的小表妹婷婷便扶着小姑回去休息了。偌大的坟场,就剩下我一个。我哀戚地瘫在地上,看着墓碑上奶奶慈祥的照片,儿时那些记忆疯狂涌起。这个可怜的女人,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还没来得及享受人间清福,就早早撒手长辞。那一炷香火,就像一缕灵魂,消散在空气中。
我一直沉沦于那些揪心的往事中,直到有个人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我缓缓回头,哀伤地看了那个人一眼,是杜世菊,穿着一袭白衣。她把一株白得冷艳的菊花放在墓碑前,点了三支香插上,又拜了三拜。
我想,她应该一直都隐匿在某个角落,怕给人认出来,等到人们都散尽,才敢走出来,给奶奶献上一束鲜花。
然后,她拉着我的手站起来,说:“陪我走走好么?”
我点点头。我想此时,我们都需要有人来聊以慰藉,索性就不管对方是谁。我们走出坟场,便来到一座公园。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银杏树,蝴蝶般的树叶随风翻飞。远处的花坛里,盛开着白色的八仙花,像极了奶奶坟上的白纸圈。
“江远海是你父亲?”杜世菊打破沉默。
我吃惊不少,但立刻就淡然回答:“嗯。”
“你叫江韵?”她又问。
“嗯。”我机械地回答着。
“那知道邱光福是谁吗?”她开始进入能牵动我神经的话题。
我点点头,“他是我干爹。”
我们在一块如茵的草坪盘腿坐下。杜世菊深思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
我看着她,眉心那颗美人痣漂亮极了,她有着奶奶般的慈祥与温柔,最重要的是,奶奶也是那样喜欢给我讲故事。
“很多年前,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面,有一对从小长到大的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牵手走过了二十多年风风雨雨,他们无数次幻想着要走到地老天荒,不离不弃,于是私定终身。但是女孩子的父母觉得那个男孩子不务正业,就不择手段地拆散他们,逼那个男孩到外地打工,然后骗女孩说,他在外面受工伤死了。女孩子从此一蹶不振,郁郁寡欢,誓不嫁人。
“后来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个女孩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爱的而且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当她怀上那个男人的骨肉之后,却无意中打听到她爱的那个到外面打工的男孩并没有死,他还活着。于是,她生了孩子之后,就义无返顾地跟她心爱的男人私奔了。小韵,你说,她这一走,对那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公平吗?对那个刚出世的可怜孩子公平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眼里满是闪闪的泪花。我知道,她讲的就是她自己。对于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选择跟自己心爱的男人离开,也许是对的,她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一辈子困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地方。至于那个孩子,或许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我淡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说:“在爱情面前,你是伟大的。在母爱面前,你是失败的。也许任何决定,本来就是两面针,不能仅仅用对错去判决。”
杜世菊也笑笑,摸了摸我还扎着绷带的头,那是给骆扬撞的,到现在还隐隐生疼。她想了想,说:“小韵,阿姨能求你件事儿吗?”
我像听错似的说:“我能帮你什么吗?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帮你。”
杜世菊便感激地笑了:“在医院画画的那个小孩儿连华,他是那个孩子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从小就知道他还有个哥哥,十分挂念他。小华是个少见的懂事孩子,内心也无比坚强。可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孩子,却不幸身患疾病。他得的是肾炎,医生说现在情形已经很危险,必须换肾。我跟他爸爸去配型,都失败了。医生说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同型肾源,就等于是大海捞针。所以,小华活下去的希望极其渺茫。我想在他走之前替他完成愿望,替他认回他哥哥。”
她的话像一道厉闪,劈得我一阵眩晕。小华是如此单纯善良,却疾病缠身,小小年纪就即将离开这个五彩缤纷的人世。我突然觉得生命薄如蝉翼,风一吹就破了,再也补不回来,就像奶奶随风轻逝一般。
“你要我怎么帮你?”我怔怔地问。
“我不知道。”杜世菊黯然神伤,“他一定是恨我的。所以我把这件事交给你了,好吗?你只要尽力去帮我,就可以了,好吗?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我便一口答应了杜世菊,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我太了解焰子哥哥了,他因爱生恨,想要做成这个说客,不是一件易事。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妈妈和姐姐正在收拾奶奶的遗物,焰子哥哥则在搬那些笨重的家具。我像散了架似的靠在门桓上,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妈妈正叠着一件旧得发灰的深蓝色旗袍,她听见我细如蚕丝的声音,把旗袍放到梳妆台上,走过来,看着我头上缠着的纱布,说:“摘了吧。葬礼都结束了,还戴着它干嘛?”
我想,妈妈是把医生给我扎的纱布当成孝巾了吧。我这才觉得脑袋依然闷疼得厉害,像是给人在里面煨了一堆带火星的木炭,灼烤着我的每一个脑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