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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的笑声
有关房子的最后一篇小说《隐藏的笑声》与《黑色夜晚》同一年发表——1981
年。自从在大学里学修现代诗歌课程起,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T .s .艾略特的
《四重奏》,特别是第一节《焚毁的诺顿》,它有一种诡异的来自冥界的音调,给
人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当我与家人第一次来到依阿华市,住在一幢牧场式的平房
里,地方虽小却很温馨,但最终还是住不下了。不过.纵然我们搬到另一个城区更
大的房子里,也经常驾车回到往昔的社区,在那儿小憩,回味我们曾住过六年的那
座房子带来的联想。它代表着我们大学毕业后的青年时代。我们怀着联翩浮想,想
到初涉人世的兴奋与艰难。我曾想像在正常的情况下,对一座房子寄予足够的热爱,
不知一个人是否会对它产生一种神秘的联想,而与其他一切事物毫无关系。我难以
忘怀的那座亲切的房子,将在这篇故事中描写出来。
在艾略特的一首诗里,大概是《焚毁的诺顿》,有一行是描写听不见的音乐和
树叶下人头攒动的孩子们,隐藏着兴奋,包含着笑声。我已感受过那种音乐,几乎
能见到孩子们的身影,虽然不在树叶里,是在我曾经居住过的一座房子里,只是这
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现今我想到的“我”就是“他”,想到他怎样转过身来见
到她朝他走来。她一脸的迷惑。 “我们卖掉的那座房子里有件怪事。”她对他说,
“所有的邻居都说,屋里有孩子们的笑声。”
真是怪事。当他们搬走时,他明明上了锁,此外他们这个街区小孩很少,这些
小孩都身份不明。“我想,我最好去看一看。”她说道。你看,她有一把钥匙,以
防新主人来接管之前这段时间发生什么麻烦事。而且她很爱那座房子,自从嫁过来
就一直住在里边,因此她打算回去最后看一眼。他认为她不应该去,但又无法说服
她。他正在一些书架上翻阅图书,他只是告诉她自己要等着听那种笑声,他知道这
是他的想像。于是她走了,那是最后一次看到她。
一切都发生在那天早晨。他将午饭时间推迟,在家等候她。实在等不及了,他
便自己吃起来,心想她此时正在老街区看望一些朋友。他们这种婚姻状况,毕竟双
方都觉得自由轻松,所以他并不担心。到了黄昏时分,又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她仍
然没回来,此刻他开始着急起来。做完饭让孩子们吃过之后,他开始打电话,但在
老街区没有人见过她,至少从午饭时起就没有人见过她。
他从电话中获悉,她的确去检查过他们那座房子,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什么
都没发现。又如他预料的那样,她还去拜访了一些朋友。午饭后她又返回旧宅,只
为了最后再看一眼。而老街区的人们忙于各自的事情。不过她的汽车依然停放在那
儿的私人车道上,她肯定和别的朋友在一起。然而,当他打了更多的电话,得知没
有人见过她,他便忐忑不安了。他寻思,也许她的车子出了点毛病,随后离去。不
过,当时她应该会打电话给他的。
这些情况都确定无疑。他雇了个人临时照看孩子,然后驱车前往旧宅。
那座房子面貌如故。哦,草长高些了,灌木丛需要适当修剪。除了这一点以外,
窗户外有些灰尘,看上去仿佛他们仍然住在里面。他站在围栏边仔细观察这个地方,
感到一种怀念:怀念他的青年时代,怀念他和她刚开始谈恋爱的日子。别搞错,这
地方并不起眼。噢,只是尚可接受而已,没别的了。一座牧场式的平房,右面有一
棵茂盛的枫树,左面有一棵长不高的李子树,中间突伸出来的是门廊。那就是他们
称之为低收入者的住房,当时只有那些雄心勃勃、有积蓄的人才买得起。从那时起,
世事有了许多变化,他有了更多的钱,有了更多错综复杂的情况。他站在那儿痴痴
地望着,回,忆起过去的岁月和早年的天真无邪,心中不免感到温馨。
他迈步走向那座房子,门当然是锁着的。这确实像她的性格。她感到房子的一
切对她都很亲切,以至于她离家时总要把门锁好。不过他也有一把钥匙,于是他打
开锁进了门。光光的墙壁和地板产生了回音。他们自己动手做的橱柜,涂上清漆的
硬木地板,这些都迅速勾起一系列的回忆——他们俩刚结婚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等着,侧耳细听。 “宝贝儿? ”但他确实并不认为会有回应。他穿过起居
室走到厨房,寻找她来过这里的一切蛛丝马迹。然而,厨房还是原有的模样,于是
他顺着楼梯下到地下室,心想也许她跌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地下室的门
往下望去,下面的水泥地寂静无声。他几乎不再往下走了,但他明白应当彻底查看。
因此他查看起地下室,甚至查看炉子、洗衣机和烘干机的背后——这些物件连同房
子一起已经卖掉。他又朝维护管道里面望了望。随后,他来到楼上,检查储藏室、
两问卧室和那问小浴室,但未能发现她的任何踪迹。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
几乎要走回前门了,突然想到还有个阁楼。不知什么原因,他感到身上一凉。
起先他并不在意。当时他认为她没有任何理由爬到阁楼上去。他差不多就要离
开旧宅了,但又决心彻底查看。他知道,若不去检查阁楼,他心里很快就会不得安
宁。于是他回到走廊,走到天花板的活络门下面。他伸出手去,抓住那环形拉手,
往下一拉,一架折叠式楼梯滑下来直达地面。他静待了一会儿。
阁楼上面有“咕——咕——咕”鸽子般的叫声,一声连着一声,微弱而轻柔,
听上去很像笑声。他猜想这可能就是人们曾听见过的笑声。确切地说,不是哈哈大
笑,而更像格格的傻笑。又是一串“咕——咕——咕”的声音,随即停止。
当然,或许一些乌儿不知怎么飞进阁楼,它们听见动静便静下来。她有可能爬
上去看看,也许受了伤。他后来才想到,如果她在阁楼上的话,那扇活络门就会开
着。他只知道需要上去看看,而且要快。于是他快速爬上去,上面没有什么东西。
只见绝缘材料、蜘蛛网和电线。既没有她的踪迹,也没有乌儿和笑声,都没有。闷
人的、不新鲜的空气中充满了霉味。他查看每一个角落,大汗淋漓,仍然未见她的
踪迹。他爬上去四处搜寻,首先应该寻找一下灰尘上的脚印之类——他想到这点时
已为时过晚。现在有他在房椽之间跪行留下的污迹,他无法判断在他之前是否有人
来过。他一面倾听咕咕声,一面寻求解释。他的汗水越淌越多,受不了了。他慢慢
退出来,离开了。
来到户外,他感到大惑不解。他再次去问邻居们。她曾和一个男人说过话。有
位邻居回忆起来这件事。不过,大家都十分肯定,她返回旧宅时孤身~人。他又走
回去寻找。然后,他问邻居可否借用一下电话。他在电话中又询问了别的朋友,还
给医院打电话,又凭着一时冲动打电话报警。可惜均无济于事,仍没有她的踪影。
既然不存在她出事的任何迹象,他知道警方不会出动。“只要给她点时间,她会自
己回来的。”
他离开邻居家,返回老宅。不过,这次回来时他仔细观察暗淡夕阳中的宅屋。
他隐约听见一种声音,不,若有若无,是听觉以外的某种东西,比声音更玄的东西,
从老宅里飘来。他踏上一级台阶,那声音平息下来。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度升起,
越来越近,越来越强。他几乎伸手可及,听上去清晰可辨。他继续朝老宅走去。此
时传来一种乐声——看不见,又听不清,细小轻柔,欢快飘渺,时远时近。当他走
到门口,又听见那种“咕——咕——咕”的声音,没错,他听见了笑声,孩子们的
欢笑声。他冲进房内,整个房子黑沉沉的,空无一人。笑声停止了,尽管那儿根本
不存在什么笑声。那只不过是他头脑里的幻觉。
然而,从那时起他多次听见这种声音。他经常回去,只是站着等着,让那种声
音再度响起。就这样他再度拥有了座房子。他和孩子们一起住在那儿,但孩子们已
记不起妈妈了。岁月流逝,弹指一挥间,留下的记忆寥寥无几。现在他再问孩子们,
他们都听不见那种笑声了。
答案在哪里? 警方开始怀疑是他杀害了她,但找不到尸体,而且他已经设法让
警方相信他的清白。他难得跟她口角,似乎一直很喜欢她。他没有别的女人,也没
有骗保险金之类的作案动机。现在他仍然常常在琢磨。带着这种兼有“我”和“他”
两者合一的心理倾向,无论是过去和现在,他或许具有双重人格。他可能杀了她,
但又像个局外人似的。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尽管他无法找到杀她的理由。
好吧,她被人绑架了。却又有没一张勒索的字条,并且他的大脑经受不住这样
的想法——不留任何字条的绑架者,会把她怎么样。一想到妻子孤立无助他就会颤
抖,并希望有一天她将回到他身边。他甚至还希望她是离家出走,虽然这种想法通
常是令人痛苦的,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远不如初恋时那么美好;希望人家看到的某个
男人是她的地下情人,带她去过更好的生活了。
他企盼,他悲伤,在他经常的空虚中,想像她实际上和他在一起,一直在他身
边;想像她从未远离过他,现在又回来了。
那么她去哪儿了? 他问自己,答案即是——回到她纯真无邪的少女时代去了。
他的想法是荒唐的,纵然是一种自我安慰: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一个地方
可以穿越,甚至可以通过选择滑落进去;现在她在更佳的时间和空间与笑声为伴;
有时他在孩子们的笑声中能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也在做着游戏,或者只是在一
边欣赏,让他再次领悟艾略特的那些诗句, “可能发生了什么,是什么? ”我的
话随着笑声一起回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