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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一桩更为出人意料之事。终于将宴会之事冲淡,却将柳长宁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李世勋遣了自己的谋臣金鹏道向皇帝正式求亲,求亲的对象却不是一直以来众人以为的胶东公主李明月,而是刚刚因战功而被封为郡主的柳长宁!
在场之人闻言,不由得露出惊异地神情。惊诧之余,亦是暗暗交换眼色。不过几天的功夫,这柳长宁怎么就勾搭上了朝鲜世子?
朱潜越至众人之前,朗声道:“昔日虽也有宗室之女遣嫁和亲的规矩,但到底是皇族正统,代表了天子的亲厚与威严。如今宁婉郡主虽有郡主之名。却是因军功而得的封赏,若是嫁与世子为妻,怕是大为不妥。”他这番话说得隐蔽。一番遣词造句之后,众人便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柳长宁乃是镇国公府的传人,如今镇国公府满门还顶着私通外邦的罪名,无论如何都不是和亲的良选。
金鹏道不知是孤陋寡闻还是故作不知,听了这话却是颇不以为意:“前朝和亲虽有成、解忧一类的金枝玉叶,却也有明妃一类的果敢女子。宁婉郡主武艺超群、才思过人,还是后商朝中闻名遐迩的女将军,又有何配不上世子之处?”
朱潜却是认死理的人:“我朝胶东公主美貌过人、才德兼备。不仅是身份尊贵的皇女,八字与世子亦是极为相合。皇上本已有心遣嫁,绝没有事到临头退而求其次的必要。”他这番话说得极是不客气。若是寻常人听了,多半要嫉恨许久。但柳长宁事后听闻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其实大家心中所想与他大抵相同,不能因为他说了真话就恼了他。”
金鹏道却也执着。又或许应该说说李世勋不知怎么就认定了非柳长宁不娶。他语气谦恭却带着点无容置疑的意味:“世子说他这条命是郡主所救,心中早已许了誓言,要守护郡主一生。世子虽然年少,但最是守信。既已许了誓言,就绝不会中途变卦。至于胶东公主殿下,人品才能自然是举世无双,世子决不能有亲视之意。倒是他常常说起,国内纷乱未平,王弟又身陷囹圄,实在是怕自己不能给公主平静的生活,这样一来倒真是所托非人了。”
金鹏道这番话说得谦虚,却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言辞之间已经拒绝了皇帝许嫁李明月的意图,自然也堵住了将其他的宗室之女和亲的道路。按着众人的猜想,皇帝既然看重朝鲜,连自己亲生的公主都愿意下嫁,对于柳长宁绝没有怜惜的理由,这笔账无论如何都是稳赚不赔。
但皇帝却又一次让众人困惑不已,他沉吟许久方才说道:“和亲一事事关重大,朕需要时间好好考虑。金使者不用急着回复,待朕有了决断再知会于你也不迟。”他的脸转向朱潜时却已现出凶狠的表情:“你可知妄议公主婚事是怎样的罪名?”
朱潜心中虽然莽撞,却并不傻。陡然见皇帝雷霆大怒,当即重重地跪了下来:“微臣无知,请皇上恕罪。”
皇帝的眼神仍是冰冷:“死罪能饶,活罪难免,你自己去廷尉府领三十板子吧。”
这一次不仅罚的重而且是一点情面都不留,朱潜听了心里自然是本分难耐,但还是叩首道:“谢主隆恩。”
李正煜素来不太愿意在重大场合里出头,这一日看了半天的白戏,脸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却是百味陈杂。出了殿门,他并不急着回王府,却是径直去了郭婕的寝宫殿。郭婕离世已有大半年的时间,懿合殿却一直闲置着。听闻王婉仪仗着生下了七公主,也曾有意入主懿合殿,但皇帝未加思考便一口拒绝,着实让她忿忿不平了许久。
如今的懿合殿早已是一片萧条。虽然园中有专人打理,一应的陈设器物也保持了郭婕生前的模样,但斯人已去,只余下空气里挥之不去的忧伤。李正煜过去也时常站在院门口悄悄注视郭婕,那样的距离,不近不远,正好能够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即使不曾说话,起伏的心潮却出其不意地安定了下来,心底深处还有阵阵暖意涌过。那时候便觉得,这样便是书中所谓的“岁月静好”吧。
如今,却连这都成了奢望。站在寂静无声的懿合殿里,李正煜的心仿佛渐渐沉入到冰凉的湖底。他的双手紧紧地攥起,脸上又现出痛苦而隐忍的神情。
☆、第九十三章 山盟犹在
却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唤道:“殿下?”
李正煜转过身去,果然是郭婕身边寸步不离的袁嬷嬷。他心中一空,声音便有些微微的不稳“袁嬷嬷?”
袁嬷嬷仍旧是淡淡地笑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非但没有让她现出难易亲近的疏离感,反倒是更像是寻常人家的长辈,连眼神里都是关怀的味道。只听她问道:“殿下是否心中不快?老奴记得殿下每回像这样在殿门前站着,总是遇到了烦忧的事情。”
李正煜身形微微一晃,语音略带苦涩:“只是觉得,这般远远地瞧着母后,便有种安心地力量。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懿合殿也是愈加冷清了。”
袁嬷嬷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但或许是宫里的生活着实操劳,一张脸看上去倒像是年过半百的样子。李正煜记忆里,她总是圆润福态的样子,如今却陡然瘦了下来,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一双眼睛也昏黄无光。她嗫喏着,过了许久方才问道:“殿下可是想娘娘了?”
李正煜眼眶里仿佛有一股暖流即将喷涌而出。向来不习惯在任何人面前示弱,于是微微偏过身去,微微点一点头:“母后过世已六月有余,但时不时的却仍觉得她仿佛还在世一般。”
袁嬷嬷的一张脸上显出哀容,声音亦是低沉柔和:“殿下这般哀伤,老奴看了实在心疼,若是娘娘九泉之下有灵,亦不愿见到殿下如此。”她叹了一口气,又从袖中取出帕子抹了抹眼角:“老奴自幼服侍娘娘,如今又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活在这些回忆里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殿下如此年轻,又有大好的前程,更应该一切向前看才好。”
李正煜回过头来:“嬷嬷且宽心,孤不过是一时的触景生情。绝不会就此沉沦。”他的眼光瞥向远方,眼角的神采却是黯然:“只是想起过去的事,总觉得后悔不已。若是早知道母后会英年早逝,孤一定会用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是孤的性子不如光焰那般讨喜,不能够承欢膝下,让母后笑得那般无忧无虑。”
袁嬷嬷静静地听他将话说完才道:“殿下可知娘娘对殿下的心思半分不比五殿下少?只是殿下从小要强。从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同娘娘撒娇卖乖,娘娘纵然关心,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叹了口气:“如今再说这些也是无益,但殿下一定得记得,在娘娘的心中你同五殿下都是她最记挂的人。”
李正煜心中一酸。低调:“孤不是不明白。只是……”
袁嬷嬷突然像是想起些什么,她一边说着“殿下请随老奴这去取样东西,娘娘临走时吩咐。若是殿下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便将这东西交给殿下”,一边巍颤颤地朝郭婕的寝殿走去。
李正煜见到她一个踉跄,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扶了,同她一道走去。他没想到,袁嬷嬷口中的那件东西竟是自己小时候常常见着的旧物。
黑玉素纹镯?!
他讶异地瞧着自己手中的镯子,那样细腻温润,泛着柔和的光泽。甚至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这样特别的颜色他绝对不会记错,小时候郭婕每日都会戴着。只是长大以后,这镯子却不大见到了。他只当是郭婕不再喜欢。也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
他定定地看着手中的镯子:“母后可有说为何要将这镯子给孤?”
袁嬷嬷流着泪道:“这镯子原是当年娘娘入宫前皇上给的定情信物,娘娘一直是珍而视之。直到后来生了两位殿下皇上又迎娶了许多新人,娘娘便将这镯子收了起来。再也不曾用过。娘娘临走前,曾告诉老奴,若是宁婉郡主的婚事有了变化,便将这镯子给到殿下。”她瞧着李正煜的眼睛,微微颤抖却强装镇定:“娘娘其实早就瞧出了殿下对郡主的心意,只是殿下总是刻意隐藏,郡主又很是抗拒,娘娘虽然急切,却也什么也做不了。”
李正煜用手指抚着自己的下唇,这是他思考时惯用的动作:“母后希望我将这镯子交给长宁?”
袁嬷嬷道:“娘娘是希望殿下将这镯子背后的故事一并说给郡主听。这镯子原是前朝亡国公主敬英的爱物,当年太祖的军队攻入京城,敬英公主仓皇逃出,便与驸马离散了。许多年后,敬英公主流落到渭城太守府中,恰遇已经成为了幕僚的驸马。其时两人各持着一枚作为信物的玉镯,久久对视着,在场之人无不为此一洒同情之泪。好在,结局却是难得的圆满。男未再婚,女未再嫁,这一段姻缘便又奇迹般的复合了。皇上年少时听闻了这个故事,便将作为信物的玉镯高价购了回来送给娘娘。当时还有一封锦书,奴婢虽然见过,却不知其中的内容。只知道娘娘读了,却是忍不住落了泪。娘娘临走前希望老奴将这枚镯子交给殿下,便是希望殿下同郡主也能像这故事里的人一样坚韧长久。”
李正煜到了此时才第一次真正地笑了出来:“嬷嬷也觉得长宁听了故事便会明白孤的心意?”
袁嬷嬷叹道:“老奴这辈子侍奉娘娘左右,对儿女情长之事并不了解。只是娘娘常说,许多事憋在心里,只会徒留误会。有些事只有做了,才会晓得结果。哪怕最后仍是失败,但至少曾经尝试过,便不会有太多的遗憾。”
李正煜仿佛是震惊,一双薄唇紧紧地抿着,过了许久才听他说道:“孤自诩聪明,却没想到是自作聪明。嬷嬷如今这番话委实令孤受益良多。”
李正煜一时间有醍醐灌顶之感。袁嬷嬷的一番话看似简单直白,却说出了他从未悟到,甚至也无人提醒过的道理:要勇于尝试,不要留下任何的误会。他有些黯然,若是这些话早几年便有人说给他听,或许他的人生会光明许多。
李正煜打定主意,脸上已换上了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情,他在心中默默说道:若是柳长宁执意拒绝他的感情,便将这份情感收藏起来,在她的身旁默默守护。
他正欲转身离开,突然想起些什么,微微侧过身来问道:“袁嬷嬷,你相信母后之死只是因为痼疾的关系?”
袁嬷嬷不防他冷不丁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咣当”一声将手中的木制托盘砸到了地上。
☆、第九十四章 锦书难托
同样默默打定主意的,还有客居在禹阳宫中的李世勋。他听了金鹏道的讲述,一张总是笑着的脸难得冷了下来。皇帝收了他亲笔书写的求婚书,却把他想要做为纳聘之礼而送上的九宝金臂钏退了回来,明摆着便是对他的求婚表示反对。当日他私底下向柳长宁告白时,还带着几分玩味的心态。等到这些天听闻了许多柳长宁的事迹,又见识了柳长宁一段举世无双的“霓裳羽衣舞”,一颗心里便已情根深种。如今他派了金鹏道为使节,又在朝会时上了亲笔所书的求婚书与国宝级的九宝金臂钏,便已经是庄重的心态了。自古至今,这样的婚书都等同于正式的国书,没有特殊的原因是拒绝不得的。可皇帝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实在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由得有些沮丧,事已至此,若是皇帝毫无反应,他与柳长宁便缘尽于此了。身为世子,也不知是自己的幸还是不幸?
金鹏道一直挺得像一堵墙似的立在李世勋的身边,看着他的神情从愤怒到失落,从沉默到忧伤,一点一点地改变着。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世子,如今恶人未灭,二王子殿下还落在他们的手里,一点都大意不得啊。宁婉郡主固然是好,下官也曾想着,世子若是能娶了她,一定能在背后帮上世子许多。可如今,属下却不这样想了。世子这般牵肠挂肚、失魂落魄,分明已是情根深种的模样。若是别的时候也便罢了,如今朝鲜时局这般的水深火热,世子可不能深陷其中啊。”
李世勋仍是不动,声音却还算得上镇定:“你是说,我若是真心喜欢上了宁婉郡主,便无法从李世杰的手里夺回一切了?”
金鹏道生得魁伟,一张脸虽然和英俊二字无关,却带着十成的正气:“就算世子动怒。下官也必须说,是。若是世子再陷于儿女私情里。莫说是夺回王位,哪怕是救回二王子也成了妄想。”他叹一口气,郑重地说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这个道理世子又怎会不知?江山美人。想必这个决断不会太难。”
李世勋连微笑都浸透了苦涩:“以如今的事态发展,怕是只有放弃长宁这一条路了吧?”他见金鹏道挺得像一杆旗,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塑,便自顾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