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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名是什么?”采蘩却越来越好奇。
“乌云。”丹大人说。
“明明是白色的,若听名字,还以为是墨纸。”作怪的左拐,作怪的纸,采蘩觉得合称。
“正是这片乌云,让纸官署的大匠们绞尽脑汁想仿出类似的来,可惜这么些年来,还没有人能仿到七成以上。不过,如果乌睿还在,你师傅大概会教给他。他毕竟是你师傅在这里收的第一个徒弟。”丹大人盖上匣子,再请采蘩放回原处。
“现在于良也是左大人的徒弟了,会把乌云教给他的。”乌云。乌睿。左拐跟乌字有缘。
丹大人摇头,“未必,乌睿极具天赋,于良却是勤能补拙。会造纸的人很多,民间为兴趣造纸的学者文人举不胜举,但真正的名匠又有几个?”
采蘩默然。
“采蘩姑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已经很懂纸了,却为什么造出来的纸别说不如于良,连写字都做不到?”丹大人端茶,准备送客。
“丹大人,请您说下去。”到这时,采蘩才明白丹大人的用心。
“正是因为你太懂了。”丹大人抿茶,“采蘩姑娘,今日早些回去也好。欲速则不达,我看你十分疲累,好好休息,把精神养足。”
他说她正因为太懂纸了?采蘩还真不太明白,“可是左大人不要我来了。”
“姑娘再把他的话多想两遍,若你仍觉得是他不要你来,而且你也不想再来,那就当我老头子说错了话,你自己决定就是。”丹大人回到桌前,开始翻看公文。
采蘩福身行礼,退了出去。
心事重重回到童颜居,让颜辉撞上,他身后两个宽袍文衫人士好奇打量着她。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左大人被你气得赶人了?”他随便猜,却看到采蘩变了脸色,“真让我说中?”
“舅姥爷忙自己吧,我还有事。”采蘩没心情应付他的调侃。
颜辉却不好打发,“既然今日不造纸,你就帮我抄书如何?海南游记卖得极好,这两位是书斋来的,刚增订了两百本,所以我正急需人手,听钥儿说你的字迹秀美整齐,多双手也好。”见她神情淡冷,又道,“不让你白辛苦,抄一本一两银,这可因为我们是亲戚。”
原来如果她当不了童家的女儿,抄书也是个能挣钱的活儿,采蘩觉着好笑,“舅姥爷,我便是早回来也不见得有空闲。”
“我看你面色差,恐怕无心做别的事。抄书又能看书,还能平和心境,何乐而不为?我去送客,你先到我院里去等会儿,我马上回来。”颜辉只当听不出她的婉拒。
那句平和心境说到了采蘩心里,她的足尖不由自主转向,前往颜辉的居所。横竖这会儿她想什么都得不出答案,虽然阎罗今晚就来,却是急也没用的事。颜辉的那本海南传记她一直想读,看似不是时机,谁又说得准?如果她的命危在旦夕,读一本遥远地方的奇闻轶事不定让她更能无惧这短暂的一生。
童度夫妇给颜辉的居所很慷慨,布置成桃花深处有田园的风光,可见瓜畦菜地,水缸扁担。屋舍都是竹子建成,翠绿明黄交间,屋顶披茅草挂金穗。屋窗造得极低,一排长舍里好些人正在抄文。他们衣衫多旧,大部分是家境贫寒的下品士者,既读过书不能干下贱活,又当不了官无权无钱,只能写字抄文赚取微薄的家用。
采蘩对管事说明来意,立刻被领到颜辉的书房,自有小厮过来研墨铺纸,端茶倒水备下点心。别人也抄文,她也抄文,待遇天壤之别。穿过窗,她能看见那排书舍里专心致志希望多抄一本是一本的人们,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丹大人的话。她造不好纸的原因是因为她太懂纸了。相信这些抄书人也很懂四书五经,但他们现在却只能抄别人的书。她心里好似透进一线光亮,有些懂,有些懵,差一点就能抓住那其中的真谛,却又飞快晦暗了下去。
吐口气,她提起笔,将海南传记翻到第一页,抄了起来。
今天第二更,也是粉440的加更。
下一加更粉480。
第141章一群诗人啃乌云
“海南,集天下之最美最奇最真,愿待老再前往,终却一生。”笔一横一顿一回勾,采蘩抄完了整本。
屋里已经掌了灯,小厮见她搁笔,连忙问道,“大小姐抄好了吗?”
采蘩点点头,这时才注意到屋外声音嘈杂,叮叮当当,话语不断,哈哈大笑,还有高声唱曲的,还有人帮腔的。
“怎么这么吵?”采蘩边问边看出去,屋舍围绕的宽敞庭中升着几堆篝火,火上架着全猪全羊,正嗞嗞冒着红油。有几个人往上浇酒,火焰就窜到了肉上跳动,引发一阵狂呼乱叫。绕篝火围坐成三四个圈,是白日里看到的那些抄书人,这时摩拳擦掌就等着开饭,哪里还有半点斯文的模样。
“本来今日这些人就要散,舅爷便准备了告别酒。没想到书斋的人来增订舅爷的书,他们又有活干又有大酒大肉,自然是乐得没边了。”小厮为外面欢闹的气氛所染,脸笑眼眯回答采蘩,又道,“舅爷说了,大小姐若抄完,可以加入他们一起吃顿烤肉。这可是舅爷特意找来的牧族厨子,烤得一手天下无敌的全羊全猪,那刷料是祖传的秘方。”禁不住咽咽口水。
让她坐在一群男子中吃烤全羊?这位舅姥爷是随便说说,还是真得开明?采蘩看了看天色,太阳已落,夜幕上来,半边彩蓝半边黑蓝,离三更还有几个时辰。
她嘱咐小厮,“你去把我院里所有人都叫来,免得我一人吃好的。回去她们说我这主子不体贴。”
小厮忙道,“大小姐连这都想着她们,还不体贴?我立刻就去。”
采蘩走到正拿碗喝酒的颜辉那儿,见他目光中闪现惊讶。就知道他请她是客气。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借他这全肉宴把自己院里的人清空,自然不客气照坐下来。还给他倒酒。
“舅姥爷,闻着香味我好饿,什么时候能吃了?我还从来没吃过烤全羊,看着又新鲜又有滋味。刚刚我让您的小厮把我院里的人都叫来凑热闹,钥弟和雅雅不在,也就没剩几个。您不介意吧?”
颜辉喝尽她倒的那杯酒,“听闻你善待下人。看来不假。”
“舅姥爷对这些为您抄书的人也好,好肉好酒,特意请了厨子来,根本不惜银子。”采蘩倒不是恭维,“何不折成报酬给他们。也许他们的家人还多感谢您一些?”他们的酬劳可不是一本书一两,要低得多。
“心怀大志,无奈低头。”颜辉望着那群乐颠醉态的人,“银子这个家里有的是,我没有什么惜不惜的,但我若给他们折成银子多付酬劳,就是坏了这行的成规。他们今后为别人抄书,会觉得酬劳太低而不可干,反而减少了收入。让其他人抢了活儿。我一时心软却让他们生了惰性,不如大吃大喝一番,好歹第二日睡醒,开怀过了,接着辛苦谋生活。”
“谢舅姥爷这番话,采蘩受教了。”采蘩再倒两杯酒。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我能不能敬舅姥爷一杯?”
“你要学的多着呢。不过你也不是心肠软的人,突然把自己院子腾空了,意欲何为?”颜辉接过,饮尽。
采蘩心里咯噔一下,讪笑掩饰,“舅姥爷真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自己觉得烤全羊十分新鲜,让其他人也尝口鲜,不行吗?而且您这儿一个女子都没有,我那几个丫头若不来,我岂非成了没羞没臊的姑娘?”
“欸,就是最后这句。你怕传出去不好听,可不是真心让人来尝鲜。这便是你和芷娘的不同。她若让下人们来乐,必定不会想自己的名声不好听之类的。”言辞犀利,面容满笑,天生娃娃脸全无恶意。
“我同义母如何能比?能跟舅姥爷像上两三分,已是我的造化。”采蘩心道,宁可他误会自己好名。
“丫头骂我。”颜辉却笑出声,“是,我俩谁也别跟芷娘比。我说过,好人死得早。可我想长寿,活得像乌龟王八一样最好。”
采蘩也笑,“这我就没法说什么了。舅姥爷,我看那羊烤得焦黄滋油,差不多了吧?”还是先吃到嘴里最实惠。
颜辉拍手,全场立静,“你们之中好些人都知道我的,吃之前有规矩。”
有人喊,“一句诗!”
“不错,取个两字的题,人人要说一句诗,诗里必须有这两个字。从来这题都是我取,今日我外甥孙女在,就让她来说吧。”颜辉交给采蘩。
采蘩推辞,“舅姥爷,我不会。”
“什么不会啊,随便说两个字,好比牡丹,桃花,小草,接下来让他们伤脑筋就是。”与其说颜辉在找采蘩的麻烦,不如说他是在观察她。
采蘩见状,知道他坚持,便道,“乌云。”
有刻意讨好童家大小姐的,直说好题。多是读书的,作诗信手拈来,你一句我一句,转眼就过了大半数人,其中好句真不少。到一个稀拉胡子的矮个子站起来,庭中分外安静。
“他是才子?”采蘩以为大家洗耳恭听。
颜辉笑歪嘴,“他真得很有才,你赶紧竖起耳朵来。”
“乌云之中趴王母,嫦娥跺脚笑掉簪。”
众人顿时发出一片大笑。
颜辉也大笑,并拿起竹筷敲碗盆,还将那两句唱了出来。众人齐学,不多一会儿竟敲出韵律,和声阵阵。
采蘩读书半吊子,不觉得是好句,却有浓浓的嘲弄,但等他们闹完,才问颜辉,“舅姥爷因何发笑?”
“那人是前皇后娘家远亲,十分看不惯当今皇后。前两日宫里传出谣言,说皇后摔了一跤,样子十分滑稽,皇上新宠的一个妃子笑了出来。此句因此而成。”颜辉说道。
“有这等事?”童氏与朝堂密切相关,但并非皇后派或是皇子派,只向皇上尽忠,所以这个宅院里对有人嘲讽皇后十分包容,还能群起哄笑。
“那个妃子立刻以居心叵测,意图不轨而被皇后问罪,已经打入冷宫,等皇上回来后再行死罪。”其实,也不是真好笑的一件事,“皇后这跤可没白摔。”
“是后宫争斗。”采蘩警觉。
“那么多女人抢一个男人,不争不斗岂不是无聊?不过这是皇上家事,我们这些老百姓饭后茶余说个开心罢了。”颜辉指指空酒杯,示意采蘩倒酒。
采蘩不当他摆架子,乖巧倒满,“那人确实有才。乌云之中趴王母,嫦娥跺脚笑掉簪。全无优雅之辞,却难得十分生动,好笑之余感慨万分。家宅不宁,朝堂不宁,天下不宁。乌云笼罩,不能成祥。”
颜辉终于认真望了她两眼,“丫头能说出这话来,可见还有些见地。不过只要一阵大风大雨,乌云消散就是蓝天,不必太悲观。”
采蘩心里又是一动。她听到乌云二字时,只以为阴沉,不祥,痛苦和挣扎,颜辉的见解超越了她。
这场烤肉宴直至深夜,吃饱了便说话唱歌,还有醉人手舞足蹈的,然后又饿,再吃,酒醒,再喝。四个丫头倒了三个,唯杏枝滴酒不沾,从头至尾清醒。采蘩不能强劝,但既然三个都醉了,她便以此为由,让人把丫头们送到旁院中休息,又嘱咐杏枝照顾,才算遣开。本想跟颜辉告辞,却发现他正和几个文士说得兴起,心道正好,便悄声无息退出了颜辉的居所。
隔墙仍闻肉香,酒味拌肆无忌惮的笑声,夜色不能合拢,让人了无睡意。采蘩很尽兴,尽管三更来阎罗,却已没有前两晚的焦虑不安,心中竟无比平静。正要往前去,突然身后来一片明光,杏枝走到她旁边,一言不发。
“你走了,她们三个醉得不省人事,怎么办?”采蘩没有停下。
“其他姐姐照顾。”杏枝也没停。
采蘩手里的琉璃灯轻撞杏枝的大灯笼,“你好像特别喜欢用这么大的灯笼,不重么?”那灯笼有杏枝半人高,要双手提着。
“亮就好。”杏枝答。
采蘩微笑,“你要跟着我回去也行,但得再答一个问题。你——怕死吗?”那个院子里,到三更天,任何事都会发生,但绝不包括好事,因为所有出现的人都不会是好人。
杏枝不答,但灯光仍照着前方,甚至更远。她走在采蘩前面了。
采蘩笑意加深,既然不怕死,那就随她。
进了院子,采蘩嘱咐杏枝关门下拴。里面一片死寂,连灯都没有亮起一盏。但,风中有花香。
“三更不到,阎罗就来,心可真急。”她停在院中,声音清亮,确定黑暗中有眼睛。央不在,他把她送回童颜居就已不见。沉默三日的人,她不会去依赖。同时,她也认为这是孤客真正要传递给自己的意思——今夜她只有一个人。
“采蘩姑娘如何得知我来了?”那个她记忆深刻的阴沉声音响起。
大树下亮起灯,童芷最喜欢的秋千架上坐了一个白面黑衣人,血盆大口。偏偏那秋千绳上绕满早春夜来香,突兀之极。
身体不太好,今天只有一更,明天争取还债。
亲们,二月最后一天,感谢你们的全力支持。
三月加更规则不变,每40粉红加更。
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