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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穿绸衫的人躬身应道:“回主簿大人,小人是庄内的管家,我家老爷让小的来这边主持。”
“你们董家是作何营生的啊?”
“回大人,董家祖上出过京官,百年来都以耕读持家。”董管家语气恭敬,话里面却有威慑之意。
这时代,地方上很多大户都有官宦背景,即便当下没人当官,也难保有些门生故吏之类的关系。这些关系错综复杂,一般地方上大户与百姓争执的时候,地方官也都会更偏向大户一些,以免惹了不该惹的人,招致无妄之灾。
这些事倒也不难理解,谢宏心里冷笑,后世这种事也都差不多,官官相护这种事在哪个时代都一样。他面色不变,继续问道:
“既是世代耕读,那庄上田地和人丁应该不少吧?”
董管家被谢宏跳跃性的问题问得有点迷糊:这个小主簿难道是要趁机清查土地?他也不知道谢宏听懂了他刚刚话里的意思没有,迟疑了一下,这才把账面上的数据报出来:“大人,董家庄有良田五百亩,人丁八十。”
说话间,谢宏眼角余光察觉到,那个满脸胡子的人似乎说了些什么,然后庄客中便有一人跑开了。
只听管家又接着道:“大人若是有疑问,不妨到敝庄去巡视一二。”威慑不成,又换成利诱,所谓巡察,也不过是方便塞些好处罢了。
谢宏脸上露出笑容,道:“你们董家与张二牛用铁犁赌斗,然后董家赢了,没错吧?”
“正是,大人若是不信,东西我们也有带过来。”几个庄客闻声把两把铁犁抬了上来,果然是一把弯折,另一把并无异样,董管家一直在偷看谢宏脸色,见谢宏露出微笑,他便以为利诱奏效,所以开始有所偏向了,洋洋得意的说道:“大人明鉴,这张家打的铁就是不成的……”
谢宏却没答话,上前看那把董家的铁犁,用手敲了敲,又观察了一下纹理,心里便有数了,转身笑道:“果然好手艺,董庄主的手艺确实精湛。”
董管家正得意间,也没多想,顺口应道:“那是自然,我董家铁匠坊在宣府镇也是有名号……”说到一半,这才察觉不对,却已经没法改口,瞠目结舌的愣在那里,一众庄客也晕了,不是说好要隐藏这个身份吗,一向精明的管家怎么突然犯傻了?
谢宏见状,更不给董家反应的时间,急速说道:“董家既然有自己的铁匠坊,打几张铁犁又何必假以外人之手?又说什么张二牛行凶伤人,难道他在董家的地头上,向董家几十个男丁行凶吗?这一切分明是你们董家打压同业的手段,到了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围观的众人一阵哗然,董家铁匠坊在北庄县没有分号,这时的信息传递远没有后世般快捷,所以北庄县也没人知道董家底细,只知道是附近大户而已。
谢宏几句话将实情给问了出来,只见刚刚还嚣张的董家庄众人一下就蔫了,北庄县百姓有知道昨天事情的,本来对谢宏只有羡慕和嫉妒而已,这时却更添了几分敬畏。
“谢秀才果然厉害,看样子,就算没有那八音盒,也迟早能当上大官。”
“什么秀才,要叫谢大人了,我老早就看出他的不凡了。你想啊,十四岁的秀才,肯定是有宿慧的,等明年乡试也许就是举人了,没准儿就是文曲星下凡,迟早要金榜题名的。”
……
听着众人的议论,谢宏洒然一笑,这跟宿慧什么的根本没关系。今天这事情本就蹊跷,董家来人中那个虬髯壮汉举手投足间,谢宏又看见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再联想起那些庄客对他的态度,确定他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让管家自爆其丑,他仗的是网络时代的见识。这种先用比较散乱的问题分散对方注意力,然后恭维对方一下,不知不觉的牵引对方思路,最后问出关键性问题的套路,在后世已经被用得泛滥了。是二十一世纪中学生都会用的雕虫小计。
在后世不好使,不过在这明朝还是好用的,那管家本来也是牙尖嘴利的人,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做这件事情了,只是他先猜错了谢宏的身份,然后被谢宏威势所摄,最终还是着了道。
那管家面如土色,谢宏也没理会他,因为那个壮汉才是关键人物。谢宏看到刚刚派出去的那个庄客已经回来了,在那壮汉耳边嘀咕了几句,壮汉本来尽是惊怒神色的脸上便浮现出一丝笑容。
正文第16章令人费解的机锋
虬髯壮汉突然高声道:“主簿大人,据小人所知,张二牛与大人交情甚好,这应该没错吧?”
县衙附近是比较热闹的地方,相当于后世的商业街,这才有衙前自古好景观的说法。而谢宏所在的平安坊是县城外围的贫民居住的地方,两边的百姓来往不多,所以这边围观的百姓很多都不知道谢宏与张二牛的关系。
所以那铁匠的话一出口,围观的人群中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也有不少怀疑的目光朝谢宏看了过来。
不等谢宏答话,壮汉又朝周围拱手道:
“各位乡亲,我董家虽然也开了铁匠铺子,不过都开在保安州各处,在北庄县并无铺面,何来打压同业之说?庄上田土太多,这耕地的家什也难保不会损坏,就近买几把铁犁也是常理,这位谢主簿仗着官身袒护友人,我董家是不服的。”
他这一番话颇有蛊惑性,很多百姓也都点头认可,刚才的叫好声,也变成了质疑,舆论眼见对谢宏不利起来。
“说的也是,老张去后,兴许这手艺真的失传了,不然怎么会一碰就弯折了呢?”那坏掉的铁犁就摆在面前,很多人也觉得董家有了道理。
“这一步登天确实要不得,一个少年秀才突然就当了官,肯定不知道怎么做事。这事儿还得等知县大人才能定夺。”
原来是打探我的底细去了,看到这么一出,谢宏哪里还不明白,这董家也不简单啊,他倒是不在意那些怀疑的目光,不过对这董家却高看了一眼。
不过这人既然出了头,那么董家也就没后手了,在董家众人咄咄逼人的逼视下,谢宏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不理围观者的议论,悠然道:“董老爷,闽地路途遥远,往来之间想必非常辛苦吧?”
在嗡嗡的议论声中,谢宏清朗的声音油然响起,所有人都听在耳中。
“董老爷?”众人循声看去,发现谢宏正对着那个虬髯壮汉说话,都觉惊奇,“董家好大基业,董老爷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十足象一个铁匠一般。”
围观的觉得奇怪,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在董家众人耳中,却如同轰雷一般。刚才管家说漏嘴,尚可以说管家太笨,自家才说了两句话就让人把身份给看出来了?叫出身份还不算,竟然还能知道人去了哪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世间真有人会掐指一算吗!
董老爷好容易鼓舞起来的士气,瞬间就被打消了,董家一群人再看谢宏时,仿佛看见了怪物一般。董老爷的眼神也不复刚才的凌厉,反而有些迷茫,他对谢宏估计已经很高,既然开了口就没想着能将自己身份瞒过去,不过自己这行踪可是只有几个心腹知道啊!
董家的铁匠手艺本是祖传的,出于跟谢宏当日相同的打算,不愿意入匠户。所以每代人都会让家中庶子学手艺,嫡子读书,可传到了董老爷这一代,却只有董老爷一个男丁,他既不想丢下手艺,又不想入匠户,只好乔装在铁匠坊出现。
他家生意遍布保安州,北庄县刚好在保安州边缘,这里有张氏父子,张父手艺比他家要强出不少,他一直想求得张家手艺,只是这时代的手艺都是家传,张父自然不肯答应。几个月前,张父去世,而他又从外面学了手艺,这才有了这桩事情,却不想被一个少年主簿一口叫破,怎能不让他震骇?
董老爷看着谢宏带点玩味的笑容,知道瞒不过去,苦笑一声,拱手道:“大人果然少年英杰,慧眼如炬,只是不知大人如何知道小人曾去闽地呢?”
谢宏眼神锐利,摆手道:“先不说这些,董老爷,你可是承认自己是诬告了?”
“这个……”董老爷有些迟疑,稍一犹豫,脸上神色又转为坚定,正要答应,一边的管家神情惶急的阻止道:“老爷,这万万使不得啊。”
董老爷脸上全然不见刚才的神采,颓然道:“行踪即已被看破,这秘法也就没有秘密可言,其他还有什么可重要的?”
管家道:“老爷,也许他只是听闻过闽地出产精铁,是以才虚言恫吓,未必就懂得其中奥妙。”
管家说的也有道理,可董老爷还是愁眉不展,早年他在闽地见到远超内地的精铁,奉之若宝,研究多年,这才有了心得。如今被这个小主簿一语道破,想到自己所谓的秘法,也许早已为人所知,让他怎么能不发愁。
这边词锋交错,谢宏轻描淡写的就把刚刚还颇为神气的董老爷折服,看在围观众的眼里比刚刚还有趣,只是这几人说话像是在打机锋一样,不知若云,让人糊涂得很。
有那性急的人就叫嚷道:“谢主簿,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如何评判的,您倒是说清楚啊?”
“是啊,是啊,也让咱们明白明白。”有带头的,就有随声附和的。
看了董家人的神情,谢宏知道自己想得不差,微微一笑,正要开口时,人群外围却有人叫了一声:“且慢!”
谢宏循声一看,人群外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上面满是尘土,一个老者正迈着方步踱过来,正是陆师爷。只见这老头面带冷笑,沉声道:“谢主簿刚刚任职,想来也不懂衙门里的规矩。这衙门中讲究一个各司其职,这诉讼之事并非你职责所在,你怎好擅自断案?”
说的客气,不过话里意思可不没有给人留面子,谢宏觉得有些奇怪,昨天这老头对自己还挺客气的,怎么今天就开始变味了呢。而且,这老头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不知其中缘故,解释道:
“陆师爷,不是在下莽撞,而是在下到时,衙门中无人主持,在下这才询问一二。”
陆师爷又道:“知县大人委托老夫暂时代理县中诸事,谢主簿请自便,这边的事情交给老夫即可。”
这老头是要抢功劳,还是为董家出头?谢宏在心里暗自猜测,若是抢功劳倒也罢了,他本来也不在意这县里的官职。谢宏现在一心想着的就是早日去宣府,然后等着正德上门,若不是母亲病重,经不起旅途劳顿,他这会儿恐怕已经启程了。
若是要为董家出头,那可就不能走了,不能看着自己的朋友吃亏啊。谢宏沉吟着走到了张二牛身旁,也没有什么动作,两旁的人便自觉的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正文第17章打脸的境界
谢宏到了之后,张二牛就一直在发呆,他前天还跟谢宏见过面,一天不见,谢宏就变成了主簿大人,实在让他没法理解。等谢宏开始断案之后,他就更迷糊了,以前小宏哥也是能说会道的,但一开口就是‘子曰’‘圣人云’的,听得人云里雾里,就是不知道说的什么。
今天说的话就直白多了,虽然还是搞不懂为什么说了几句闽地什么的,就让那个一脸胡子的董老爷蔫了,但是不妨碍二牛理解之前的形势,显然是谢宏占了上风。
等谢宏走过来,张二牛急吼吼的问道:“小宏哥,这是怎么回事啊?俺就出去了一天,你咋就当上官儿了?还有,闽地是什么意思啊?”
谢宏知道他本就是憨直的性子,倒也难为他忍了这么半天。只是这些事解释起来可不容易,这会儿事情还没有完结,盯着正在听衙役汇报情况的陆师爷,谢宏低声道:“你先别急,等回去了再慢慢跟你解释,先看这老头如何断案。”
陆师爷昨天碍于王知县,这才对谢宏客气。今天王知县去了京城,又让他暂代县衙中诸事,他可就不把谢宏放在心上了。主簿的位置这老儿已经盯了许久,被谢宏横空出世给抢了,老头心里可恨着呢。
加上昨夜跟王知县去宣府张大人府上,王知县进府拜访,他却被晾在府门外,吹了一个晚上风,早上又急忙往回赶,陆师爷可是憋了一肚子邪火儿。
他到时,刚巧听到董老爷说话,知道张二牛是谢宏朋友,老头就打算给谢宏一个难堪,不说免了他的职位,也要让他在衙门里的威信扫地。
只可惜那个董老爷太不中用,被一个少年一句话就弄得这副样子,真亏了他那副身材和身家,陆师爷鄙夷的看了一眼董老爷,倒没说话,因为他还要利用董家的这个案子呢。
案情也不复杂,谢宏刚刚都已经问得清清楚楚了,付班头一脸的崇拜复述了一遍,只是看到陆师爷的脸色不对,倒是没说什么谢宏的好话。
这小秀才倒是有点口才,老夫便不与你斗口,看你又能如何?陆师爷板起一张老脸,扬声道:“这纠纷起因是张、董两家对铁犁结实与否的争执,属于匠户业内的事情,大明律中并无相关条例,至于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