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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铮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微微蹙眉:“老宁,刚才我听你说什么来着?你说卫国书记讲了什么?谁叫他一时不痛快,他就叫人一辈子不痛快?这话卫国书记说过么?”
宁道贤脸色立时丰富起来,阵红阵白的,说:“我,我就是那么个意思,马书记,马书记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陆铮嗯了一声,点点头,说道:“不过老宁啊,我这人和卫国书记不一样,我记仇!谁要叫我一时不痛快,我可就真会叫这人一辈子不痛快!”
在场的干部都惊呆了,立时,桌上鸦雀无声。
陆铮敲敲桌子,指了指宁道贤:“你现在就站起来,给我走出去,上班车,回县里!”
宁道贤白胖脸涨红:“可是,可是……”
“站起来!”陆铮猛地一拍桌子,碗碟一阵乱响。
宁道贤吓得不由自主就站起来,脸色难看极了,嘴唇动了动,但终于,还是转身匆匆走了出去,另外两名工作组成员也拿起包,几乎是抱头鼠窜。
屋里死寂一般,在场的干部大气都不敢喘。
陆铮摇摇头,脸色渐渐平和,伸手示意,“现在位子够了吧,都坐,你们几个,坐下。”
给陆铮和赵平凡让出座位来的干部不敢多说话,忙都老老实实坐好。
陆铮轻轻叹口气,“同志们啊,我们党的政策,是以人民利益为最根本出发点,联产承包也好、撤社建乡也好,都是希望农民过上好日子,能走上致富道路。群众们对新政策不了解,我们就要细致的做工作,有诉求,我们要认真的聆听。简单粗暴,就会脱离群众啊!”
“老宁这个人,就是机关待久了,不了解下面的情况,如果他伤害了咱基层干部群众的感情,我代他说对不起!”
谁也不敢吱声,张明生左右看看,便满脸沉重的说:“陆县长,您这么说让我们惭愧啊,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我在这里表个态,向您作检讨。”
陆铮摆摆手,看向了赵平凡,笑道:“平凡,下面的情况,你说说,我看啊,你比较了解情况。”
赵平凡看了眼张明生,便道:“咱们马头营的问题,主要就是王庄子、徐营、卑家店三个生产大队的大队书记和社员都不同意分地,这三个大队耕地比较多、但良田少。劳动力较少的家庭,担心分地后没人耕种;劳动力较多的家庭呢,又怕地不够种,认为还是以前的工分制合算,能为他们的家庭带来较大收益。”
赵平凡琢磨着,又说:“另外还有南安各庄生产大队,因为分地后原来属大队所有的骡马分配方案社员们都不满意,便也一直跟着闹。”
“这四个大队的社员,每天昼夜在公社门口有站岗的,就是不叫摘人民公社的牌子。”
陆铮听了就笑:“村民们,还是很淳朴啊!我想,青坨公社的情况也差不多吧。”
赵平凡和张明生都默默点头。
陆铮琢磨着,说:“其实分地和撤社建乡,本来是两个问题,村民们把它们联系到了一起,认为公社变了乡,他们肯定就要分地。”
张明生道:“其实也差不多吧,这几个大队,一直拖着不肯分地,现在撤社建乡,自然而然的,我们要在全乡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不过……”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下去。
他想说的是在青龙,分地的致富效果实在看不出来,青龙多数公社、生产大队从80年代初就实行联产承包,可这都三四年了,也没见实行联产承包的大队比还没分地的几个大队富裕到哪去?大家都是同样的贫困,勉强能吃饱饭而已。
陆铮摆摆手:“不是差不多,是根本不同的两个问题。我认为,建乡以后,有不愿意分地仍然希望保留全民集体经济的生产大队,我们可以让其存在下去。摸石头过河么,我还是那句话,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这也是一种探索,社会主义初级发展阶段下,不同经济道路的探索,我认为,莫说大队集体经济模式,便是人民公社模式,也完全有保留的必要,这样,我们才可以百花争鸣、百花齐放,最后,摸索出一条适合我们发展的正确道路。”
一番话,说的在场的干部都目瞪口呆。
张明生虽然知道陆县长胆子大,可也没想到,中央路线问题他都敢插一杠子,虽然,说的听起来有些道理。
赵平凡却是附和道:“陆县长说的对,82年的中央一号文件提出包产到户、包干到户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只是承认了联产承包的合法性。但我们以生产大队为单位的集体经济模式,中央也没有文件明确要求取缔。”
张明生便不插话了,只是笑着附和两声。
陆铮想了想,说:“这样,明生书记、平凡,这四个大队,你们要下去细致的做工作,要耐心疏导。今天我说的话,你们完全可以传达,公社撤了,他们生产大队集体经济不会撤,地也不会分,这些由社员大会自主决定。”
琢磨着说:“具体的东西,咱们可以慢慢探索。”
赵平凡高兴的说:“这样的话,工作就好做了。”
张明生只是笑,没怎么吱声。
第六章前妻
周二下班时间,陆铮如约来到了郭庄白二强家,而且,还带了个木匠过来,量量尺寸,给门窗该加固的加固,该换新的换新的。
要租给陆铮的西屋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陆铮也带了新被褥过来,都是今天中午从百货商场买的新品。
木匠在那里自己忙,白二强去了前院,回来的时候拎了半斤猪头肉还有一个大塑料壶装的散白酒,笑呵呵对陆铮说:“铮子,来整两口。”
堂屋后门一开便是白二强嘴里的“前院”,是白二强大哥白大壮家,三间正房,几间厢房,盖得都很气派,而且前不久翻新刷过漆,柱子门窗,红彤彤一片,显然日子过得也比较红火。
委实,白大壮家北面临街,北院院门一开,便是横贯镇子的柏油路,白大壮头脑活泛,有地理优势,便开了代销点,卖烟酒茶糖、日用百货,生意倒还不错,在普遍贫困的郭庄算是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
白二强手里的猪头肉和散白酒便是从大哥那儿沽来的,好不容易有了几块钱,他自要改善下伙食。
“知道你没吃饭,这不,帮你买的。”白二强拎着猪头肉给陆铮看,说:“我从我大哥那拿的,便宜,才八毛钱。”又拎了拎酒壶:“酒是我自己买的,请你喝。”
陆铮就笑:“那我得多谢你了?”
白二强脸皮甚厚,也不管陆铮话里的讥讽,舔脸笑道:“不客气,以后啊,你住这儿,咱俩就一家人,亲兄弟一样。”
陆铮笑笑:“那可真不敢当。”对这种市井小人,说不上喜欢,可也说不上讨厌。
陆铮想了想,便从兜里摸出五元钱递给白二强,说:“你再多买点小菜什么的,给师傅的也买出来。”对那边正忙活的木匠努了努嘴。
白二强喜笑颜开,一挑大拇指:“仗义!”转身美滋滋的去了。
白二强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堆东西,什么花生米、桃罐头、核桃酥,在他东屋茶几上摆上,招呼陆铮:“来,咱哥俩先整口。”又说:“去了猪头肉的钱,还剩了一毛钱,我找给你。”然后,就在那翻裤兜,可手却好像怎么也掏不出来。
陆铮摆摆手:“算了。”
白二强这才从裤兜摸出了一角钱,说:“你看,铮子,我是占便宜的人么?这么的吧,改天我也好好请请你。”说着话,就把那一毛钱又塞回了裤兜。
陆铮坐下,也没喝酒吃猪头肉,拿了块核桃酥,草草的咬了两口,正准备拍手说自己吃完了的时候,外面脚步声响,白二强随即对外面招手:“闺女,快进来,今天有好吃的。”
“哦,什么好吃的?”略显稚嫩的清脆声音,从陆铮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又戛然而止,想来是看到了坐在屋里背对门口的陆铮。
“进来吧,没事,这是你铮子……哥,进来叫人。”白二强面对女儿,倒是慈眉善目了些,笑容没那般猥琐了。
陆铮也转过了头,却见身后,站着一名极美的少女,眉目如画,秀美绝伦,清澈杏眸,长长的睫毛向上翘起着,就好像后世为了美瞳粘上去的一般,但她这却是天生的,比漫画里刻意夸张渲染的睫毛还要漂亮。
红布袄裤虽然挂着补丁,却也衬得她刚刚发育的小身子婀娜多姿,就好像一枚朴素稚嫩的青涩苹果。
只是,眉目之间,怎么似曾相识?青龙,姓白,陆铮脑海里再次闪现出那条渐渐淡忘的身影。
“铮子哥。”秀美少女很有礼貌的和陆铮打着招呼,只是,隐隐有些怕生,不大敢看陆铮。
“白大哥?你闺女今年多大?叫什么?”陆铮好似不在意的问。
白二强有些奇怪的看了陆铮一眼,旋即叹口气,“唉,过年15,叫白小霜。”
白小霜?!陆铮脑子就嗡的一声,大脑一瞬间空白一片。
在前世90年代,陆铮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对象是刚刚北医大毕业的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别人介绍认识的,当时陆铮的心思,只觉得婚姻是成年人的一种必要装饰品,是以处了短短几个月后,便和其结婚。但这段婚姻仅仅维系了两年多,陆铮便提出了离婚,甚至,自己都没有出面,一切交给代理律师办妥。
陆铮离婚的理由也很简单,觉得她太有主见太独立,两人之间相处,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夫妻关系。
后来,就没有了她的消息,直到几年后,偶尔听人提起,她在那场非典浩劫中站在了第一线,最后染病殉职。
陆铮听说,她报名进入非典疫区前写了一封信,是留给自己的。陆铮从来没有刻意去寻找过这封信,也不想去看。
甚至白小霜这个人,陆铮都不想再想起,因为每次想起她,心里就好不舒服。
而今生的陆铮渐渐明白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叫做内疚、叫做负罪感。
明明没有感情,偏要娶了她,然后,便希望她成为没有思想没有主见的行尸走肉,摆在家里作为婚姻的花瓶。
当发现她的表现并不是自己的预期,很快,便抛弃了她。
自己前世,或许很多事,都错的很离谱吧。
白小霜……白小霜……
陆铮心里叹息着,可是,又有些不解,前世时,虽然自己从来不去见她的家人,但也听说,她父母工作稳定,家庭条件还好,可是,怎么白二强这个自己的前岳父是离异状态,而且,这般……
陆铮无奈的,看向了自己的“前岳父”,白二强正嘿嘿笑着把猪头肉上一大块瘦肉夹到了自己碗里,把肉皮给了她闺女,见陆铮目光看过来,就露出那习惯性的猥琐笑容:“铮子,你不吃了是吧?”
陆铮苦笑着,说:“是,不吃了,您吃您的。”看着埋头小口咬着肉皮吃的这个小女孩儿,陆铮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
掏出烟盒,抽出一颗烟点上,随即见到白二强盯着自己这包红塔山放光的眼神,陆铮便把烟递给了他。
白二强忙不迭接过,从里面拽出两根烟,一根点上,一根夹在自己耳朵上,笑嘿嘿说:“好家伙,铮子,你干个体的吧,赚了挺多钱?这一包烟赶上一斤猪头肉了!”说着,意犹未足的又拽出根烟,夹在了他另一只耳朵上。
陆铮默然。
白二强享受的吐着烟圈,又拍拍他闺女的头,说:“一会儿帮你铮子哥把铺盖铺好,早点睡,明天天儿好的话,把房上苞米晾晾,见见日头,这马上也该干了,该下房了。”
白小霜听话的点点头。
陆铮怔了下,问:“小霜不上学么?”
“女孩子家家的上学有什么用?”白二强叹口气,摸着自己的腰,“再说了,我腰不好,小霜上学的话,农活儿谁来干?就说把房上苞米棒子往下搬,我这腿脚,根本干不了。唉,还得找人帮忙,小霜要是个儿子的话,就好了!”
白小霜脸色一黯,显然,白二强说这种“闺女不如儿子”的话不是一次两次了,小孩子心思,自然会受到伤害。
陆铮愣了好一会儿,这个白二强分明是好吃懒做,把女儿当成免费使唤的小劳力。开始见他把瘦肉留给自己把肉皮给白小霜,还以为是因为白小霜爱吃肉皮呢,可现在看,完全不是这么码子事。
可是,白小霜明明在将来是北医大的高材生,怎么会辍学了?
旋即陆铮想起了陆学有说过的话,去年,马卫国调来当县长后,开始推动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的厂长承包制,白二强是临时用工,新厂长看不上他,上任后便把他从厂里开除。不久,白二强的老婆就跟人跑了。
而前世,白小霜是有个健全的家庭的,白二强没被开除,而且,后来还应该转了正,所以,才供着白小霜一直读完了大学,培养出了一位挺优秀的医生。
现今,随着白二强失业,白小霜的命运也随之改变,这一切的源头,是因为马卫国调来青龙任青龙县县长。
而想想,这里面好像也有自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