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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短篇小说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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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嗯……喝哩。不渴!”

    他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虽然没看她的脸,但感觉到她一直在笑。

    他更慌了,两只手不知所措的放在膝盖上乱地搓着;不断地挪动身子,不知怎样坐才恰
当。

    一只冒气的水杯送到了他面前。他看了看,抿了一小口:

    是加了白糖的,很甜。水杯太烤人!简直像他脸热烘烘的。接着,全身也开始热烘烘的
了,甚至两只脚片子都烫得发胀。

    他赶忙站起来。站起来又不知该做什么。他来是想和她说话的——也就是来谈恋爱的!
可是他不知该怎样说,说什么。呀!首先第一句话就不知说什么嘛!

    他感动她也似乎在等待他说什么,所以也不开口,抿嘴笑着,随手从床边拉起一团毛线
缠起来。

    他站在那里,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窘迫中,他赶忙去看墙上的世界地图。一个国家一
个国家往下看。心慌意地亚洲看到非洲,又从非洲看到欧洲,再从欧洲看到南北美洲。

    五分钟过去了,七个洲一百个多国家都看完了,可是头一句要说还没有想出来!他于是
从亚洲的国家的看起来:中国,绚甸,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

    当他从陆地上看到海洋里的印度尼西亚的时候,终于想起了一句开头的话。他嘴唇颤了
几个,说:

    “小苏,这印度尼西亚的岛屿就是多!怪不得,称千岛之国哩!”

    “什么?”对方显然没听清楚。

    “千岛之……国嘛!”

    “哎呀,什么前倒置后倒置的,我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

    的确,他也知道好没听清楚。因为他没说清楚——鬼才知道他的舌头在嘴里胡搅了些什
么!

    他转身俯伏在桌子上,拿起蘸水笔在一张白纸上写这几个字。她放线团过来站在他身
边,看他写,他立刻慌了,笔在手里蛮抖,写完四个字后,在纸上滴下一溜墨水点子,倒真
像是图文并茂的“千岛之国”了!

    她看他写完后,笑得前俯后仰。她从他手里拿过蘸水笔,在那个“岛”的字的下面划了
几下。

    他赶忙低头去看她划什么。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原来,他在慌乱中竟然把“岛”
字写成了“鸟”字!

    一股热血轰地冲上脑袋!他很快把右手托在桌子上,好让失去平衡的身体不要倾斜下
去,嘴里莫名其妙地说:

    “咱们的猪还没喂哩!”

    在她对这句话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又赶忙补充说:

    “我得去喂猪呀!”

    他像逃避什么灾祸似的拔腿就走。

    “等一等!”

    他的衣角被扯住了。他转过身来,看见她从桌子时抽屉里拿出两颗西红柿来,递到了他
面前,并且听见她说:

    “菜园今儿个第一次卖西柿,我买了几斤。新品种,你尝尝,看甜不甜!”

    他两只手笨拙地拦过两颗熟透的西红柿,便飞一般地冲出了屋子。

    他没有去喂猪——让它暂且饿一会吧!他现在顾不得去喂它们了。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中学堂过小河,一口气爬上了村村对面的山头。

    他大汗淋淳地坐在了山顶一棵老杜梨树下,把上衣脱下丢在一边,一手拿着一颗西红
柿,偏过来正过去地看着;用鼻子闻闻;在脸蛋上亲昵地擦擦。接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蹦
跳起来,光膀子举着两颗西红柿,绕着杜梨树热情奔放在跳将起来(很难说是舞蹈),直到
一根裸露的树根绊了他一跤,才停止了这种疯狂行动。

    他嘿嘿笑着从地上爬起来,自己也为自己的行为害羞了,脸通红,赶忙朝四下里看看有
没有人。没人!正是中饭时光,山上劳动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

    他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重新坐在老村梨树下,眯起眼,出神地望着三伏天绿色浓重的
高原,望着蓝天上的浮动的白云。啊,世界多好!

    他揩掉沾在西红柿上的土,想起了苏莹刚才对他说的话。

    他小小翼翼地在这两颗西红柿上各交了一小块,嚼着,品味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回答山
下那屋子里的她:

    “真甜啊……”三

    尽管杨启迪一次又一次地鼓足了勇气,要把自己热烈的爱情倾吐给苏莹,但直到现在还
没有能够明白地对她说了关于他爱她的一言半语。

    可是,尽管他现在还没有能够明白地获得她的爱情,但那两颗西红柿的甜味却已经永久
地留在了他的心里。他长这么大。不少次吃过西红柿,好像这一次才知道:西红柿原来是这
么样的好吃呀!

    他吃掉了这两颗西红柿的皮儿,而把瓤子留了一下来,在小河里淘洗出籽儿,凉干,用
洁白的纸包好,放在自己的箱子里,他爱诗,忍不住诗兴大发地想:如果有一天,爱情的种
子终于能够播进他的心田,他就要把这两颗西红柿的籽种播进亲爱祖国的土地上——生息在
她怀抱里的儿女们所获的一切幸福之果,都是靠了好那丰腴的胸脯养育啊!

    纯洁的爱情会把人的心灵陶冶得更好;使人更热爱生活,更热爱劳动。扬启迪对自己要
求更严了。他觉得这种严格要求是苏莹向自己提出的。

    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每天早晨,当社员们和同学们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就摸着黑上山
给牲口割草去了。在社员们清早刚出工的时候,他的青草就割回来了。看他背着多大一捆草
呀!从后面看,只能看见一堆草下面的两条腿迈着细碎的步子!

    他在路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休息,总是在村头的菜园边上——因为她在这里劳动。

    每天早上,当他把那小山一样的草捆从山上背下来,搁在菜园边那块大青石上的时候,
好局限性正好肩着锄头上工来了。她那乌黑的剪发头包着雪白的毛巾;一身洗灰的的蓝制
服,膝盖上打着补钉。很白很细的脸庞被烈日烤晒得有点发红,像秋天的苹果经了第一次
霜。一双眼睛总是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儿一般晶莹闪亮。在大自然中,她就像一棵玉兰,纯
洁美丽而又质朴端庄。

    她来到他面前,看见他满脸的黑汗,就把自己包头的白毛巾摸下来递给他。

    他嘿嘿地傻笑着,说:“我有。”便掏出自己的那块肮脏的小手帕。

    她笑着喊:“呀!你那块手帕能叫汗水冲到小河里去!给!”

    毛巾扔到他的头上。

    他踌躇地拿这雪白的毛巾去擦自己黑汗滚淌的脸,一股芬芳的香皂味直冲鼻子。不知为
什么,他觉得西红柿好像就是这种味道。

    他擦完汗,看看被汗水弄脏的毛巾,很不好意思地还给她。

    她从他手里夺过来,往锄把上一缠,说:

    “你看你,又是这样!毛巾拿到地里就是为揩汗的,又不是给土地爷供奉的!脏了我不
会洗?”

    说完这些话后,她就照例从另外一块手帕里拿出一些吃的来——有时是白馍,有时是玉
米团子——递给他,略带责备地说:

    “你也不吃一口东西,就上山去了。你呀……”她莞尔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拐进了菜
园。

    他看着她的背影没入黄瓜架后面的时候,才开始吃干粮。

    他吃完干粮,背起那小山一样的青草捆子,撒开腿向饲养室跑去。

    这时候,村里照例升起了一缕缕蓝色的炊烟;密集的枣林深处也开始飘散出饭菜的香
味。川道上玉米地里,晃动着一排排包白头巾的脑袋。刚锄过的玉米苗儿,更绿,更水灵
了。谁在垴畔山上翻麦地,一口好嗓音又唱起那令人心跳弹的信天游:蓝格瓦瓦天上云追
云,什么人留下个想人……

    他在这劳动的交响乐里,一路上踏着轻快的步子,背着草进了饲养室的院子。接着,他
一手垫,一手铡,很快就把一捆子草铡碎,拿大杈把铡碎的草挑进草房里,然后,就把没出
山的牲口牵到外边来,给它们刷洗身上的污垢。那个细心劲,不亚于母亲给女儿梳头。

    做完饲养室里这个时候该做的一切之后,他又提起镰刀,绳索往肩胛上一搭,急急忙忙
上山去弄另一回草——割紫苜蓿。这回他跑得更欢了,因为无论如何要赶午饭前回来——等
中午出山的牲口一回来,就是饲养室一在中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了。

    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紧张了。白天拚命干活,晚上要拚命看收。读政治经济学,演算高
等数学。除过自修英语,又加了一门日语。

    对于他的这种劲头,江风和马平是越来越反感了。有一次吃午饭,二流子马平竟攻击他
鬼迷民窃——怕是想入党做官了;逗得江风仰头大笑。

    他气得真想过去把马平无赖狠揍一顿。这时候,正吃饭的苏莹却用筷头子指着马平,用
开玩笑的口气说:“马平你这话恐怕不符合‘无产阶段革命路线’吧?现在还轮得上这种
‘只拉车不看路’的人入党做官吗?得先看路线哩,车拉不拉倒不要紧!如果路看错了,不
是把车拉着送给资本主义了吗?”

    马平嘻嘻笑了两声,没把这番话当一回事,江风的脸却像针条剧了一般,红一块,白一
块,端着饭碗出了烂房门——正是这位“当代英雄”,攻击杨启迪是“只拉车不看路”的
人。

    她为她出了一口恶气!

    去感激她吗?没必要。杨启迪知道她不需要他的感激。即使江风和马平这样攻击一个她
素不相识的人,她也会同样回获他们的。

    每当这种时候,他对她的爱情就被一种深深的尊敬所替代。这反使他更没勇气向她吐露
心曲了。他怕这会成为一种粗俗——如果真是这样,就会伤害了他心灵中所塑造的那座美丽
的雕像,同时也会毁掉安放这座雕像的他自己的心灵。

    这样想的时候,他自己就在心中渐渐平息了要急于向她表示爱情的强烈冲动,而把这热
烈的冲动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感情。他的这种内心经历的过程像造山时期地球一样,喷发出无
数炽热的岩浆,最后激烈的喷发停止,出现了肃穆的高山和庄严的大海。他甚至觉得,这种
说不出来或者不说出来的爱,要比那说出来的更美好!四

    这一天,苏莹去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带回来一位陌生的男青年。她给大家介绍说这是
她父亲朋友的儿子,他们小学里的同学,现在山西农村插队,因办点公事路过这里,她父亲
托他顺来看看她。

    来客身材颀长又不失健壮;风度洒脱大方,而又很有内涵。初来乍到,第一眼给人的印
象蛮好。

    客人来的当天上午,苏莹叫杨启迪帮她在她旁边的一个空屋里搭了一个床铺。她解释说
她的同学神经衰弱,和别人一块住,晚上睡不着。

    杨启迪在帮她搭床的时候,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冒出这样一句话:“他明天就走吗?”

    她抬起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笑了,说:

    “不,要住一段时间,他说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想好好体味体味。”

    “他叫什么名字?”

    “噢,我倒忘记给你说了,叫……张民。”不知为什么,她脸一下子红了。

    就是这个张民的到来,猛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过了不久,他就看出来,她和这个人的
关系似乎要比一般的同学要深。他们一起既亲密又随便,简直如兄似妹!两个人长得都很漂
亮。在他看来,这漂亮的特点都有些相近呢!他们的关系太不一般了,也许其他人看不出这
一点。他看得出来!热恋中的年轻人哪个不神经敏感?

    他有时细细观察,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是亲密,但似乎又有点微妙:既不像是同学
关系,他很难确定就一定是爱情关系了。不是爱情关系?但愿不是!是同学关系?可的确又
比同学关系深!是亲戚?是表兄妹?扯谈!这是自己在无聊地安慰自己!人往往希望与自己
不利的事实不存在,而最终发现不存在的往往是自己的希望!

    他胡思乱思。他大伤脑筋!

    新来的客人晚上睡得近迟,有时灯一直亮到天明,很奇怪,不知他是睡觉忘了关灯呢,
还是在干其它什么事。

    他看见苏莹对她的“同学”(他已在心里给这两个字打了引号)关怀备至,每天早上都
在煤油炉上煎两个鸡蛋,端进那个神秘的小屋。白天,有时她带他到菜园里去帮着干活。有
时他自己扛着镢头和社员一起上山劳动,和羊倌一起出放羊;并且,头上还扎起了白毛巾,
把自己打扮得和本地的庄稼人一样!

    这一天中午,闷热得要命。杨启迪和往常一样去村后一个小河槽里洗澡——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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