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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短篇小说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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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可以把歌词给您说一下。歌词是这样的:小红花,小红花,长在巍
巍青松下;风来吹,雨来打,青松不弯腰,小红花也笑哈哈……您说说,这就是酸歌吗?”

    冯国斌沉默了。显然杨立孝给他提供了假情况,害得他无端动了这一番肝火。他的沉默
就对对方的道歉。不过,他只沉默了一会——也就是说对刚才的事道歉完了以后,又很凶地
说:’你自己唱外国酸歌这总是事实吧?”

    吴月琴还是那副不在意的样子,说:

    “我是爱唱一些外国歌,您所说的酸歌,我倒不知道怎个酸。我会的歌是有一些所映爱
情生活的,不过我自己看不出来就是黄色的。有爱情内容的作品就是黄色的吗?现在样板戏
里男的女的倒都是些光棍,不过我看这……”

    “别说了!”冯国斌粗暴地打断她的话,表现出一种厌恶的神情,好像说:“女娃娃家
脸怎这么厚?爱情长爱情短的,都不嫌臊!人家说你不正经,一点也不假。

    吴月琴站起来了。她扯扯衣襟,挑战似地问:“冯书记,我还继续教书吗?”略停了一
下,她也不知为什么非常协感情地又补充说:“还是让我教吧!您也许不知道,我现在离开
这些孩子,说不定要发疯的……”

    冯国斌手在黑脸上狠狠摸了一把,一言未发。他拧过身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了那锅旱
烟。

    尽管接触很短暂,吴月琴已经摸着了这位“黑煞神”的脾气。他的这种沉默就是对她的
问话的肯定答复。不知怎的,她竟然感激地瞥了一眼那生铁疙瘩般坚定的后背,便挪动脚
步,出了房门。

    外面的雨继续下关。村对面远远的山峦已经变成模糊的一片了——黄昏已经临近。

    当她下了门台,穿过水迹斑斑的院子来到院门洞的时候,公社文书杨立孝正端着一老碗
面条往嘴里扒着。他吃得满头大汗,热得光穿个白衬衫;蓝“凡立丁”裤兜里炫耀似地伸出
一根拴角匙的镀金链子,挂在裤带上,明闪闪的。他见她走过来,很快把右手里的筷子塞到
端碗的左手里,抬起胳膊分别摸了一下偏分头的两边,咧开嘴对她笑了笑,说:“冯书记训
你的话我全听见了!唉,这个人嘛,就是这么个老古板!

    你也别计较,不过你以后也要注意哩!你不看如今正狠批崇洋媚外吗?”

    吴月琴向来对这个人是反感的。他像《创业史》里的孙水嘴一样叫人恶心。她轻藐地一
笑,指着这位文书的白衬衫说:“你在镜子里照照你自己吧!”说完便匆匆出了大门洞。

    杨立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立即脸臊得通红。

    他那件白衬衫是进口化肥口袋改裁的,尽管不知洗了多少遍,上面还隐隐约约看见“日
本产尿素”几个字。他尴尬地对她走去的背影喊:

    “你不要笑话咱。咱这是延安作风!艰苦朴素……”三

    吴月琴踏着泥泞的村道往回走。秋雨轻轻拍打着大地,空气里散着呛人的柴烟味,已经
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她没有回学校去,脚步离开了原来的道路,漫死目的地走着。

    她发现自己又来到村后这条荒沟里了。她爱一个人在这里串游。一到这里,她就暂时和
整个世界隔绝。这个世界,是如此困扰着她啊!

    在这里,她的喜怒哀乐,除大山和小草,谁也看不见。她在这里唱、哭、喊,然后再倾
听大山对自己有什么回答。然而,得到的回答永远还是自己那发问的声音:一声又一声,远
了,弱了,最后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

    几年前,她的父亲——省美术学院的副院长,被人从四层楼的隔离室推下去,然后宣布
“畏罪自杀”。母亲在疾病和痛苦的折磨中也在前不久去世了。她在生活上和政治上都成了
孤儿。前年考了一回大学,名列全地区第一,她高兴了一阵。但出了个张铁生,很快使她的
生活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祖国在受难,她也在受难。一颗孤伶仃的心又经常被社会的谗
言瓷意践踏……

    看不见的雨丝轻柔地落在她的肩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她。夜幕垂落
了,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雨水浸泡了的青草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这里那里,归窝的鸟儿扑楞楞地扇动着翅膀。她在熟悉的路径上慢慢踱着步。她什么也不
怕:不怕狼,不怕鬼,不怕黑暗。

    她的遭遇已经够坏的了。还怕什么更坏的遭遇吗?

    她走着,在黑暗中惆怅地张望着。她总想看见点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见,她站在住了,
索性闭上眼睛。她最怕回忆过去,但过去的生活画面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就出现在眼前,初春
明丽的阳光,那么和煦地照耀着绿茵茵的草地,她依偎在妈妈的怀中,脚搁在爸爸的膝盖
上,在画夹的宣纸上写生——嫩黄的柳丝,碧澄的湖水,白的耀眼的塔尖……

    雨渐渐大起来,并且起风了。黑暗中,风雨无情地抽打着她发烫的脸颊,湿透了的衣服
冰凉地贴在身上,痛苦难耐。

    她对着黑洞洞的天地绝望地狂喊了一声:“啊——啊——啊——啊——”黑暗中的千山
万壁,久久地回应着她的呼号。

    “小吴!”

    背后突然有人叫她。她的脊背骨一阵冰凉,下意识地猛转过身,紧张地问:“谁?”

    “我……运生。你快回喀!天这么黑,又下雨……”

    当她确实听清了这是队长的声音,全身才松弛下来。

    “给,把我的草帽戴上。”运生在黑暗中把草帽递过来,又一次央求似地说:“快回
喀……”

    她接过草帽,无言地迈动了脚步。接着,她后面也响起了“扑踏扑踏”的脚步声。

    这时候,她才突然感到这黑暗的荒沟恐怖极了,好像四面八方都埋伏着龇牙咧嘴的魔鬼
在伺机向她扑来。但她觉得有一种力量在保护着她。这就是身后“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它
像避邪的战鼓那般有神威。她那顶草帽一直没往头上戴,紧紧地捏在手里;她觉得这不是草
帽,而是运生交给她的一把护身剑。

    风雨越来越猛烈了,整个天地间就只有风雨这单调而复杂的声音。不久,渠渠沟沟里响
起了淙淙的流水声。村前河道里的涛声也陡然间涨高了。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问:
“运生,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

    运生在离她不远的背后回答:“不光今天,你每次来这荒沟我都知道。我常在那小土梁
梁后面哩,怕你……小吴,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往窄处想哇!今天我知道冯书记叫你去了。

    老冯是好人,脾气不好,你不要计较……”

    一股热辣辣的激流登时涌上吴月琴的胸膛。她想,在这几年里,如果不是这个朴实的生
活的后生和他那善良的老妈妈亲骨肉般地关怀她,她的情况谁知还会坏到什么地步!她病
了,他给她砍柴担水,他的老妈妈没明没黑地守在她身边,熬药,喂汤……为了使她有条件
继续学习,他跑上跑下说情,终于让她在队里教了书。

    已经到村头了。吴月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的两颗泪珠。她站下等运生
走近,把草帽递给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到了他那庄稼人亲切的气息。

    运生说:“我妈还在你那里,我得去接。”

    吴月琴用手抹了一把水淋淋的头发,和他肩并肩向学校走去。

    运生妈正坐在她床边发呆,见他们回来,一脸皱纹都笑展了,嘴唇子颤了几颤,想说什
么话。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手指了指炉台上的一叠白面烙饼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米
汤,说:“你快趁热吃,我们回去了。”

    吴月琴从墙上摘下伞,又从枕头旁边摸出手电筒,交给运生。在运生接这两件东西的时
候,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觉得他可亲极了:黑油油的眉毛,紫红色的脸庞,匀称而健壮
的身躯,而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那么美的心!

    她把他们母子俩一直送到大门口。运生妈一边走,一喧还在黑暗中安顿说:“你快回去
趁热吃……”

    吴月琴回到自己的宿舍,闩上门,一头扑在床上哭起来,但这不是因为痛苦。

    哭完后,她换了一套干衣服,在镜子前面认真地梳起头发来。多少年了,她才又一次发
现自己年轻而且漂亮。

    她吃完香喷喷的烙饼和米汤,从墙上摘下小提琴,神采飞扬地拉起来。琴声和窗外的风
声雨掺和在一起,使这沉静的夜晚变得热烈而激昂。

    四

    冯国斌在训完吴月琴不久就倒了霉。不知这公社谁以“革命群众”的名义给地委写了一
封匿名信,告他抗拒地委的决定,竟然在南马河公社不学习“哈尔套经验”,不搞“社会主
义大集”;说这公社的自由市场不但依然如故,而且更加变本加厉;资本主义活动现在到处
泛滥。这封信断然下结论说,这个公社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王国”了,而这个
“王国”的“国王”就是冯国斌。

    地委在接信的第二天就派出了工作组,没给县委打招呼就驾临南马河公社。正好当天南
马河逢集,立即印证了匿名信所说的情况。工作组立即代表地委命令冯国斌停职检查,然后
才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县委。

    “黑煞神”才不尿这一套哩!他的老脾气是错了也只在沉默中改正;何况他认为这事并
没有做错,凭什么要他在大会上作检查呢?

    在工作组召集的全公社干部大会上,他既不检查,也不辩解;一言不发,只是一锅又一
锅地抽他的旱烟。工作组对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地委汇报去了。

    停了他的职,他毫不在乎。饭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觉照样咎声如雷。他每天打着工具,
去参加南马河大队的劳动。对于公社的事他一样也不少管。他还是这里的当家人!

    就在这个当口,他又听说了关于吴月琴的一件事,还是杨立孝告诉他的。杨立孝说,吴
月琴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和南马河三队的队长运生搞不正当关系;现在全公社到处都
在风一股雨一股地议论,影响坏极了。

    冯国斌听了这话感到非常震惊。本来,通过上次谈话,这个女孩子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
已经有所改变,尤其是她的那种不屈服的性格给他留下了满不错的印象。尽管他没明说,但
他喜欢她的这一点。想不到现在又发生了这等歪事!

    现在,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以前对这个女孩子关心不够。何止是关心不够!他实际上
从来就没关心过她。他现在才认真地考虑到,生活在他所领导的土地上的这个女青年,遭遇
和处境是多么不幸啊!她什么依靠也没有;有那么多的本事和特长,又哪里也去不了,多少
年来就屈在这个乡山圪劳里;二十大几的人,根本没法考虑较满意的婚烟。如此险恶的遭遇
和鸽运,难道不能逼得一个人堕落吗?他想,如果这个女孩子真的堕落了,实际上他也有责
任。他以前是有可能帮助她一点什么的,但他没有这样做。想到自己对一个不幸的人这样不
关心,他难受极了。所以,尽管他目前的处境也不佳,但还是准备和她谈一次话。这次他不
准备叫她到公社来,他要亲自找上她的门去谈,这也包含了一种对不种她的意思。

    这一天,他在南马河打坝工地上带着—身土腥味回来,匆匆扒了炊事员留下的一老碗红
豆角角干米饭,脸也没擦一把,就向南马河小学走去了。

    已经是掌灯的时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着一批出现。他背抄着手,迈着因
劳累而松松垮垮的脚步,一声不吭地走着。就是在这村道上,他也能嗅到田野里成熟的秋庄
稼的气息。这位“停职”的公社书记心里暗自快慰,因为秋田要丰收了。为了这,那些弯腰
弓背的老百姓,受了多少熬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没少掉,而且还得用肩胛扛住多少政治压
力啊!不管怎说,只要老百姓囤里有了粮,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愿。他一路走一路盘算:再
一关就是顶住“高征购”了。应给国家交的粮食他一颗也不会少,但要挖农民饭碗里的粮,
头打烂也弄不成!

    “弄不成!”他想着,嘴里竟对夜空下的一片枣林嚷了一句。他根本忘了自己现在是
“停职干部”,说不定到时还要撤职的,要和人家吵还轮不上他呢!

    到了小学门口的时候,他才记起今晚上是干啥来了——他要对吴月琴做一次真心关怀她
的谈话。他要对她说:“要争气!不论在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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