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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我都知道了,我很想你,我等你回来。”韩玉娟清楚在非常时刻能够听到苗岩峰的声音,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玉娟,谢谢你……通话时间就要到了……对了,请你转告杜院长先不要告诉老赵的家属,这边正在全力以赴地抢救。”
电话断了,韩玉娟仍然紧握着嘟嘟作响的话筒,眼泪汹涌而出。
苗岩峰放下电话急忙返回医院,看到门前拥挤着许多干部和战士正在抢着献血。他慌忙找到魏可凡问:“可凡,这是怎么回事儿?”
“医生说,老赵需要换血,需要大量的血液。你找到杜院长了吗?”
“找到了。我已经向他汇报了老赵的情况……”
这时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苗岩峰和魏可凡奋力挤到了最前面。“我是O 型血,用我的血吧!”苗岩峰急忙请求。
“你刚刚试验下来,身体吃得消吗?”医生问。
“没问题。我已经检查了,一切正常。”
“我是AB型血,和老赵的血型一样,还是用我的更好一点。”魏可凡说着,径直往手术室里走去,“医生,来吧。”
“你们两个都来,病人需要换血,用血量很大。”
血液像一道红色的河流,穿行过透明橡皮管缓缓流入昏迷不醒的赵文化体内。苗岩峰和魏可凡默默对视着,又心照不宣地把目光投向了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赵文化。
献完血出来,苗岩峰和魏可凡疲惫地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长椅上等候消息。
良久、良久,一位医生从急诊室里走出来。“你们是赵文化的同事吗?”
“是,我们都是。他现在怎么样了?”
“手术成功了,他已经脱离危险。”
“太好了!”苗岩峰、魏可凡兴奋地一起冲进病房。
医生在他们身后提醒道:“病人现在很虚弱,你们只能看一下就出来——”
史册上将记载下:1964年10月16日15时,中国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正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接见演出大型歌舞剧《东方红》演职员的周恩来总理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大会堂里顿时群情激动‘,大家鼓掌欢呼起来。
周恩来说:“大家怎么庆祝都可以,只是不要把地板震塌了……”
八
1965年6 月,全军统一改换着装,取消军衔,一律改佩红五星帽徽和全红领章,当时称为“全军上下一片红”。被称为“红宝书”的小册子也很快地随之发到了全军官兵之中。
这股红色浪潮汹涌而来,被称为“红色接班人”的林彪在上海会议上,对总参谋长罗瑞卿进行突然袭击,由此揭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在这场新中国史无前例的狂热浪潮里,从罗布泊归来的苗岩峰他们也不例外地被席卷进去。
1966年春天,杜延信首当其冲被打成了右派。装甲研究院陷入了造反的红色海洋中。
“同志们,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东风吹,战鼓擂。革命有理,造反无罪,今天我们要召开声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杜延信的批判大会,陪斗的有专门从坦克工厂押来的美国特务韩天柱,反动学术权威张树生……”广播中传来的声音是那样的熟悉,徐秋萍,那直爽、火辣充满朝气的姑娘,现在已经是革命大浪中的弄潮儿了。
“岩峰!”
苗岩峰正路过一张大字报跟前,忽然听到有人叫他。他停住脚步,原来是魏可凡。
“你快在这上面签个字!”魏可凡把笔递过来。
“你签了?”岩峰疑惑地问。
“我这就签,这是政治表态,得跟上革命形势。”
“你相信杜院长在搞资本主义?!”苗岩峰愤怒地一把撕下大字报,转身走去。
“唉——你——”魏可凡惊慌地四下张望,正要赶紧走开,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
“小——郭总司令。”魏可凡回身,见是郭红义,习惯性的称呼脱口而出,他赶快谦恭地换上他如今的称谓。尽管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郭红义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但是形势告诉他,如今这小子是造反派的头头,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更何况,郭红义是出了名的碬呲必报,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主儿,魏可凡绝对不想被他算计。
“你跟我到造反兵团总部去一下。”
“有事儿吗?”
“没事儿叫你去吃饭呀!告诉你,苗岩峰里通苏修的情况,除了赵文化,就是你最清楚了,你该主动揭发呀!”
“这”
“这什么,走吧。”
远处,李安民追上了正愤愤然的苗岩峰,说:“苗工,老赵的病又重了。”
“又重了?”苗岩峰的心猛地沉到了最底层。核辐射真厉害呀!从罗布泊回来以后,从前那个结实的赵文化就不在了,堂堂七尺男儿,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这次病重,怕是逃不过去了。想到此,苗岩峰的心在滴血。
“走,咱们到医院去。”说完,苗岩峰转身和李安民去探望赵文化。
傍晚,魏可凡、徐秋萍和两岁的儿子魏秀峰正在吃饭,忽然传来敲门声。
“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连让人吃个安生饭都不行。”徐秋萍心烦地搁下饭碗,大声嚷嚷。
“你说话小心着点,现在是‘文化大革命’。”魏可凡慌忙提醒她。
“有什么了不起的,说个话也不行……”说着徐秋萍打开门,站在门前的是苗岩峰。
“是你……有什么事儿吗?”徐秋萍的脸色已经说明了苗岩峰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我找可凡有点事儿。”
“他不在家,有什么事儿明天到办公室找他吧。”
“秋萍,我找可凡有点急事儿……”
“他真的不在——”
话音未落,魏可凡快步走出来,出门向四周张望一下,一把将苗岩峰拉进门:“快,快进来。”
“怎么,还怕有人看见?在这个大院里,谁不知道咱俩是留苏同学。”苗岩峰生气地说。
“你就快进来吧。我说你是故意给我难看是不是?”魏可凡赶紧关上门。
“你这是从何说起呢?”
“你就不怕别人说我们是搞地下串连吗?”魏可凡置问岩峰。
“不会吧,你现在是造反兵团的副司令,我是铁杆保皇派,咱俩串什么连呀……”
“你快说吧,有什么事儿?”魏可凡不耐烦地打断苗岩峰的话。
“老赵病得很重,医生说他需要使用一些特批的药品,要我们出一封证明信。”
“要证明信干吗?医院不是有他的病历吗?”
“他们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期间,要证明政治表现。”
“那你到革委会去开个证明信吧。”魏可凡说。
“我去过了,人家不理睬我。”岩峰回应着。
“让我去是不是?让人家把我也打成保皇派,你就舒服了?”
“可凡,你了解老赵,你现在的身份又……”
徐秋萍突然从里间屋走出来说:“可凡,你可别去。”
“谁让你插嘴?你懂什么?”魏可凡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火了,这火也说不清是对徐秋萍,是对苗岩峰,还是对自己,“岩峰,明天一早,在大院门口外面,我把证明信交给你。你别再到我家来了,你记住,以后这种事儿别再找我,也别跟别人提起这件事儿。”
苗岩峰看了看变得如此陌生冷漠的老朋友,感到压抑又痛苦。
第二天苗岩峰拿到证明信,就急忙与李安民赶到医院。病床上的赵文化面如枯槁,已经露出生命衰竭的迹象。即使如此,他仍然憨厚地想要为国家和人民做最后的贡献。
“岩峰,你告诉医生不要再用药了,我知道自己不行了。现在国家很困难,把药留给更需要的同志。”
“老赵,你就安心治病,医生说你还是有希望的。”
“病在我身上,我自己清楚。哎,魏可凡怎么没来?”
“他呀”
李安民愤愤地刚要说话,就被苗岩峰打断:“可凡呀,他刚才来过,你睡着了,他有事儿先回去了。”
“本来我想当面向他说的,你告诉他,就说是我老赵让他记住,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我们研究院这些年搞的究竟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他心里真的就不清楚吗……”一阵剧烈的咳嗽阻断了赵文化的话。
“老赵,我会对他说的,我想他心里也是清楚的。”
赵文化喘口气,又关心地叮嘱道:“岩峰,你和玉娟年纪都不小了,我看你们俩抓紧办喜事吧……”
苗岩峰强忍住泪水:“好,你一定要好好治疗,等着吃我们的喜糖。”
这时有人悄然推门进来。来人穿了一件破军衣,帽子压得很低,刻意将面容遮挡起来。李安民一把拦住他问:“你找谁?……你是……杜院长!”
杜延信一脸憔悴地问:“老赵怎么样了?”
苗岩峰摇摇头,忽然听李安民低声喊:“老赵,老赵,杜院长看你来了。”
“院长,您还没忘了咱老赵……”赵文化艰难地说着。
“老赵,你可别这么说,过去多少苦咱都撑过来了,你一定要咬牙坚持住。”
“院长,我老赵没有什么遗嘱,只有一件事我要跟您说。”
杜延信握着赵文化骨瘦如柴的手,硬咽着说:“老赵,你说吧。”
“您知道,苗岩峰从苏联一回来就被冤枉,这些年我一直在悄悄观察他……”
“这些我都知道,你是个认准理不回头的人。”
“院长,苗岩峰确实是个好同志,我的那些怀疑没有任何根据。我错了,您是对的,这是我一生中最遗憾、最痛心的错误。”
“老赵,你是个坚持原则的好同志。”杜院长由衷地说。
“说了这些话,我老赵就可以放心走了,”赵文化脸露宽慰的笑容,困难地呼吸着,神情愈发恍惚,“院长,您这些日子还唱戏吗?”
“唱!唱!”杜延信已经泪如雨下。
“您再给我来一段吧!”
“好,我给你唱一段……”
杜延信流着泪轻声唱起了京剧,随着京韵声声,赵文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拉着杜延信的手也缓缓松开,垂落下来。
苗岩峰没有想到这么快他就成了被运动的对象,甚至连进研究院的办公楼的权利都被剥夺了。面对郭红义的野蛮,造反派的无理阻拦,他愤怒了。
“同志们,难道我没有和你们一样没日没夜地工作吗?没有同你们一道冒着生命危险去工作吗?我们一起为建造中国的坦克流过汗,拼过命,难道就这样让我离开这里吗?”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对呀,他是我们的人!”
“让苗岩峰进去!”
“同志们,你们不要被他蒙蔽,”带着造反臂箍的郭红义可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被打退,他猥琐的面容和尖刻的话语在造反的狂热培育下充满了煽动性,“苗岩峰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杜延信的黑干将,他不但是白专典型,还里通苏修,是潜伏在革命队伍中的危险分子!我代表革命委员会宣布,白专典型苗岩峰里通苏修,有苏修特务的重大嫌疑,从今天起停止一切工作,复员回乡。”
“你们说我是苏修特务,有什么证据?”苗岩峰反问他。
“证据?魏可凡同志,你就当着大家的面说说吧。”
人群中的魏可凡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他犹豫着,迟迟没有开口。“魏可凡同志,你的立场站到哪儿去了?!”郭红义疯狗一样地追咬着每一个可能的目标,见魏可凡仍在迟疑,便索性自己跳起脚来嘶喊:“苗岩峰!你从苏联回国前的那一天,你和苏联政委去干什么?!这还是个悬案。苗岩峰不老实交代,我们就把他打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在造反派的振臂高呼声中,苗岩峰和魏可凡沉默地对视着,两人的面色突然都变得惨白。再也没有比出卖更可耻的伤害,再也没有比背叛更刺痛的绝望,苗岩峰仿佛一下子衰老了。
“同志们,离开了坦克,让我干什么呢?不,我不交出来。如果是这样,倒不如让我去死……”没有谁听到过刚硬倔强的苗岩峰用这样无助的语调说话,人群中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寂静。魏可凡转身默默地走开了,他不忍再听下去。
看到魏可凡离开,无助的苗岩峰向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站住!”郭红义扑过去抢走苗岩峰手中的坦克模型,“这是机密,你不能拿走。”
“这是我从苏联带回来的!”苗岩峰辩解道。
“这是属于党的,你算个屁!”
苗岩峰的宿舍门口被贴上了“打倒苏修分子”的标语,昏暗中,他收拾着自己心爱的书,又取出玛莎和韩玉娟的照片,深情地看着,随后把它们夹在了书里。然后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匕首,耐心地在石头上磨着,用手指轻拭刀刃,试着把刀子靠近自己的喉管。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