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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3-木头公仔-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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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琴。可是母亲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会弹琴的人。母亲花了很长的时间和这个厂的人打成一片,由于工厂的噪音,她学会了大声说话,用当地的粗口话骂人,在菜市场凶狠地和小贩们讨价还价,并且和女工们嘀嘀咕咕,飞短流长。有一次我听到一个年轻的阿姨说,惊鸿,你母亲这么没文化,而你怎么又这么聪明,这么懂事,一点都不像是你母亲的女儿。    
    可是我是母亲的女儿。    
    我常常看见母亲在固定的时间,敲打那个预告上下班的钟,钟一响,车间的人就像潮水一样,涌入和涌出大门。我总是想接过母亲的蓝色丝巾和手中的锤子,敲响那个意味深长的钟。但显然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母亲从来不让我来做这样的事情,哪怕只是在固定的时候,轻轻地、轻轻地敲响它。所以我总是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母亲的手势,她的手在空中挥动的过程,就像是一次庄严优美的仪式。母亲在这个工厂里是一个外乡人。和所有的外乡人不一样的是,母亲没有自己的同乡。当年母亲怎么来到这个百废待兴的工厂并没有人知道。他们传说母亲一手提着一个藤编箱子,一手拉着我,梳着两个小辫子,围着蓝色的丝巾出现在工厂的大门。这个仁慈的工厂的厂长,也就是思思的父亲,在犹豫之后收留了母亲。不久之后,母亲被委以重任。这个语言不通的异乡女子,成为了工厂里神色肃穆的敲钟人。钟声响了四下。然后,人潮汹涌,声音喧哗。    
    很小的时候,当我看到下面蚂蚁一样喧嚣的人群,就暗暗下了决心,永远不要成为他们中的一个,在钟声响的时候,急急忙忙地找自己的位置。我将永远安静地在一个地方等待,直到一个陌生人前来把我带回永恒的家。    
    流星雨。    
    凌晨,许多星星一起坠落。    
    我打电话给叶蒲飞。告诉他站在他所在的高楼上看星星一起坠落。    
    哪个方向?    
    到处都是,我说。    
    忽然一颗很亮的流星划过天际。    
    我大叫一声。    
    每一颗流星坠下,我都会大叫一声。    
    嗓子就喊哑了。    
    忽然想和叶蒲飞一起,和他赤裸相对,手指交缠。他要用他弹钢琴的手爱抚我,如爱抚婴孩。    
    我居住在这个城市里,一共有过三次关于流星雨的流言。每一次我都会在空旷的夜里等待。仰着头,固执地等待。每一次流星雨的夜里都寒冷无比。但是最后一次是真的。    
    我看到了!我大叫起来。是我,我看到了。流星雨。很多星星在同一时刻死去了。我们应该在这个星星集体坠落的时刻疯狂做爱。叶蒲飞,你不应该是我众多情人中的一个,可是你要把自己当作他们当中的一个,就连做爱的方式都没有区别,你成心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够把对方从人群中区分出来。我和你所有的女孩子都不一样。我和你爱的女孩不一样,我和你不爱的女孩也不一样。    
    我去睡了。他在电话里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叶蒲飞在一起。他长我10岁,单身,热衷于挣钱和买房,精力充沛,热爱整洁。他总是单独和我会面。我和他偶尔会到廉价的超市买东西,那里据说是伪劣产品的聚集地。叶蒲飞不会替我付账,他买东西精打细算。看见漂亮的女孩,他总要在她们面前晃悠,他显然不懂得怎么去搭话。    
    偶尔某个下午或者傍晚,我们去喝咖啡。常常枯坐着,各想各的。有点慵懒,心不在焉。    
    惊鸿,你惟一的缺点就是不够漂亮。    
    如果我漂亮,你会怎么样。    
    不怎样,他笑起来,眼角有皱纹,很好看。    
    你长得和你父亲一样吗?    
    不太一样。他说,我长得像我妈多一些。    
    那你父亲是什么样子的?    
    他是军人,年轻时很高,很帅,很有魄力。


第二部分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纵是花样年华(4)

    他和我妈离婚了,据说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    
    据说他很爱她,但是从来不去找她。    
    他现在在哪里?    
    在医院里,已经很久了。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已经认不出我来。    
    我喝完最后一点咖啡,说,这个地方光线太暗,我们换一个亮一点的地方吧。    
    我和叶浦飞到医院去看望他的父亲。阳光打在行将就木的老人的病床上,他睁开眼看着我,缓缓伸出枯瘦的手,浑浊的眼睛忽然有了光彩。他流出了眼泪。他已经口不能言。    
    我坐在病榻旁,喂他我煲的人参鸡汤。    
    良久,他微笑着,喃喃地说了一句话,叶浦玉,你终于肯来看我。    
    他不肯再说话。    
    十二天后,叶浦飞的父亲去世了。    
    叶浦玉是我母亲的名字。尽管在户口本上,母亲的名字是:吴玉。    
    我千山万水地赶回南方,问母亲:叶浦刚是谁?    
    母亲沉默很久,说,他在哪里。    
    三天前他死了。    
    母亲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你终于找到他。真是作孽啊。    
    叶浦家族曾经是南方最有势力的家族之一。到了外公,却是败家的子孙。他有无数的妻妾。我的母亲叶浦玉是他最小的女儿。    
    外公多情,即使对无名分的卑微女子。叶浦刚,是外公无数风流韵事中的一桩余孽。叶浦刚被引入军中,少年人在摸爬滚打的岁月中节节上升,成为年轻有为的军官。他只知对恩主尽忠,却没想到在有绣花屏风的客厅里对一个叫玉的女子惊艳,惹下一场风流孽债。这次第,却是不为老天原谅,兄妹如何成得了姻缘。温良如玉的女子也被逐出家门,至死不能再见叶浦刚,永世不得称是叶浦家的女儿。    
    母亲改换名字,从弹钢琴的望族小姐变为工厂不知名的女工,却万万没有想到,隔着千山万水,自己的女儿遇见了叶浦飞,将一场不该的孽缘,生生重演了一遍。    
    惊鸿,你如何叫得这个名,来得突兀和生硬。而你的人确实是柔软温和的,只觉得好生的亲切,却想不出爱的理由。    
    第一次时,你这么说。    
    我想委身于你。在地球的一边硝烟弥漫之时,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森林中,在一间孤零零地放着钢琴的空屋里,所有帘幕低垂,我只想和你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第一次时,我想这么说。    
    但是,我永远不会说。像那个幼时的哑巴女孩,我学会了不说。    
    因为你决不能爱我,我也不能爱你。    
    正如我的母亲,她什么都不会告诉我。    
    叶浦刚去世,七日之后,母亲也跟着离去。    
    她爱他,到死都是。    
    在我赶回京城之前,叶浦飞葬了父亲,变卖了所有的房产,不辞而别,不知所终,不肯留下一言片语。    
    春天来了,我扶着一株桃树呕吐。桃花盛开之时,我的劫数和大限终于来临。我的女儿。她将同时是我的母亲叶浦玉,我的父亲叶浦刚,我的哥哥叶浦飞,还有我,叶浦家的女儿,叶浦惊鸿。


第二部分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幸福的街道(1)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    
    这个夏末的傍晚我终于决定动身寻找那条名叫幸福的街道。它也许只是一个杜撰的地名,让人一厢情愿地充满了关于幸福的乌托邦的幻想。和大多数尚且年轻的女孩子一样,我头脑简单,意气用事,对任何事情都不做任何计划,也从来不考虑后果。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和深蓝色的背带长裙,在没有血色的嘴唇上抹了一点口红,并在头发上别了一只银色蝴蝶。我将穿过这个华灯初上的城市,穿过下班拥挤的人群,而我的目的如此明确,就是找到那条名叫幸福的街道。    
    太阳仍然是毒的,路上很多车,车上又挤满了人。我要倒三趟车,出了很多的汗,平时其实我很少出汗的。汗水毁掉了脸上淡淡的脂粉,最后我死了心,知道自己不可能奢望比平日更美丽一点了。    
    天越来越暗,路却渐渐宽了,街道也繁华起来。透过车窗,我看到整个城市的灯仿佛在瞬间都亮了,光从高处洒下来,在洁净宽敞的路面铺上了一层流动的银辉。我看见了富丽堂皇的饭店,橱窗里的珠光宝气和霓裳艳影以及匆忙走过表情淡漠的人群。它们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欣喜。既然它就是我要找的那条名叫幸福的街道,那么它理应如此,充满物质的繁华、喧嚣和冰冷。    
    公共汽车开始拐弯。路渐渐窄了,人也越来越少,房子越来越破败,街灯也黯淡了。而我仍然满怀着希望,谁知道那些平凡的街道,那些没有光芒的事物后面,会不会隐藏着更加真实、更加温暖的归宿呢?    
    “幸福大街到了。”售票员冷冷地说。    
    我跳下车。    
    所谓的幸福大街,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窄窄的街,两旁是矮矮的树、商店、平房,佝偻的老人开始在树下缓缓挪动——什么时候,衰败的暴露已经越来越没有顾忌。“幸福”这个充满润湿的诗意的词,在这里仅仅是伤感地成为一条窄窄的街道的名字吗?一条窄窄的街道和幸福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令人疼痛的相关吗?不过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命名罢了。    
    可是世界上会有多少名叫幸福的街道呢?    
    如果有一天得以重返幸福大街,我定然不能再遇见红喜。    
    从那所二流大学毕业后,我渐渐地离开了校园傍晚的落叶、水洼和栅栏的影子,离开了弗洛伊德、Smashing Pumpkins、性手枪、福柯,和固定女友定期的性交以及各种各样无中生有的疼痛回忆。我把全部的家当都装进集装箱,而本人则像一棵连根拔起的树一样,轻轻地落在了北京——所有外乡人梦想中的天堂和心脏。我的第一个落脚点是幸福大街一个小巷里破败狭窄的居民楼。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清算我身上的学院派文人的气味,最后成为一家周报的经济版记者。我很忙,按部就班,兢兢业业,如鱼得水。这个城市是无限宽容的,它如同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一样,随时充满温情地准许我们重新开始。    
    关于红喜的回忆从七年前的那个下午开始——充满世纪末隐喻的夏日末梢。和一切漂流在外自力更生的外乡人一样,我多少有一点世纪末的恐慌和伤感。这个年份发生了很多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的事情,比如:彗星坠落,桃花早开,日月全食,某块陆地的战火,某个岛屿的地震,某地的下岗女工在电视里感恩戴德。但这些对这条名为幸福的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对我们也没有任何的切肤之痛。也许我们只应该关心幸福。    
    那天红喜要来,她没说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已经有很多办法认识素昧平生的人。想象力和好奇心会促使我们远隔千里却促膝长谈,乃至通宵达旦。红喜便是在无数个陌生人中脱颖而出,与我成为虚拟的密友。她若即若离,陌生而肆无忌惮。她是老练的,我想。她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地落入这一圈套中来,这激发了我的斗志和耐心。我不急于认识她,照常上班,赶稿,认识女孩子,和女友做爱。我想象着她。她总是在等待,很安静,也很耐心。她什么都愿意相信,尽管她早已经不再天真。她不是无辜的,岁月赋予了她邪恶的、造作的秉性,埋藏在她积累的陈旧的天真之下。她不清楚它到底有多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会来。她不停地说话她就会来。    
    她要来了。这很重要,这仅仅是开始而已,却已经有了足够的美好和生动。多年之后我试图回忆七年前那个晚上,红喜从最后一趟8路车上跳下来,动作敏捷、优雅,蝴蝶般轻盈,扑闪着小小的翅膀。这一系列的镜头清晰可辨,如同一次庸俗的昔日重来。    
    她如我想象般的年轻和脆弱。她害羞,不安分,她身上过分的激情和欲望在沉默。事实证明,多年前我赋予她虚幻的光环,只是企图证明她的非现实性,取消她确凿的存在。事实上,她并没有我描述的那般美丽。她容颜似水,风情未解。    
    那个晚上,我用我的破旧的自行车把红喜带回我租的房子。她温顺地坐在后面,轻轻扶着我的腰。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仄仄的楼梯,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当明亮的小屋子一下子呈现在她的面前,我看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光彩。    
    接下来是什么呢?红喜给我做晚饭。她轻车熟路,仿佛殷勤的主妇。我们喝了酒。我醉了,红喜也不胜酒力,我们同时倒在屋里惟一的床上。    
    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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