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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烈回头看了一眼,又转首回来看着路十三,“不是说近日行动不便么?今日怎么出来的?”
路十三心头一跳,脑海中不知怎地,突然现出一双黑曜石般的杏仁大眼,黑亮得惊人,又清澈惊人。
他定了定神,把心头这没来由的不安按了下去,恭谨道,“今日是接了差事,还未办完,属下便先过来见了王爷。”
荣烈轻笑中带了些蔑视,“司马陵那小儿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正经差事派给你,你自去吧。”
言毕转身,布罗已将乌云马牵了过来。
两人翻身上马,一提缰绳,踏上官道,朝北而行。
路十三原地默默站了片刻,忽地身子一纵,也向西而行。
明思从未想过这样的结果。
在滢娘出现的那刻,她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惊喜。
再度落到谷底,她也未想更多,她只想着,既然滢娘找到了她,那她们获救也是迟早的事。
当看到滢娘唇边的那抹殷红时,她惊愣而不知所措!
再思及方才滢娘的几阵咳嗽——这样的现象是内出血……
这才想起方才滚落途中那几次剧烈的震动——是滢娘用身体护住了她,这次摔落,她几乎毫发无损……
她忽略了,大意了!
“乳娘……”明思呆傻的看着滢娘,唇微颤。
第六十七章遗言
(二更)
滢娘已经感觉到了口中的腥甜,想抬手却有些无力,只能看着明思露出一个微笑,“囡囡莫怕,乳娘,没事……”
“小姐,滢妈妈——”就在此刻,头顶传来的蓝星带哭腔的高呼声。
明思翻身爬起,嘶声大喊,“我们在这儿,”回首又看,只见滢娘半闭了眼,胸膛起伏已有些不均匀。
转过身,她怔忪的望着,不敢走近,眼泪却已经成串落下。
远处的一棵树上,一片黑色的衣襟在风过时,从繁茂的枝叶中现了出来。
这一夜的鸣柳院灯火通明,却是一片寂静。
随着第三个大夫的摇首离去,气氛压抑而凝重。
东厢房中,一片垂泪。
快拂晓时,滢娘悠悠醒转,素来苍白的面容上此时却带着些许红晕。
费力而平静的露出一个浅浅微笑,“让我同囡囡,单独说说……话。”
四夫人微微一怔,揩了揩泪,随即将明思带到床前,同几个丫鬟退了出去。
滢娘笑容亮了一些,吃力的伸出手,明思忙伸手握住,眼泪大颗落下。
“囡囡,不哭——”滢娘道。
明思紧紧的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只见滢娘紧了紧她的手,“囡囡,乳娘累了……乳娘不能陪囡囡了……”
“乳娘不要走,乳娘,囡囡不让你走。”明思哽咽不成声,心里刀割般的难受,懊悔、迷茫、怨愤……万般感受汇集心头,却一样都说不出来,只能迭声无力哀求。
滢娘笑了,眸光温暖之极,“囡囡……记得乳娘今日讲的故事,”她的面颊又红润了一些,好似多了些力气,“乳娘不能看着囡囡长大了,囡囡一定记住乳娘的话,世上男子万万千,薄情负幸者千千万!生为女儿身本为下等,而世上男子的眼高心大者众。女子皆是以夫为天,可男子眼里有河山沟壑,胸中有大谋大业,身畔还有妻妾成群——你母亲是个有福的,可这世上能像你母亲这样有福的,万中难其一……”
她猛烈的咳嗽起来,胸腔急速的起伏,明思咬紧了唇,去不敢碰触她,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
滢娘是脾脏破裂而导致的内出血,无法施救。
咳嗽了一阵,将喉间的腥甜尽数咽下,她缓了下来,抬眼,“囡囡——”
明思含泪,“乳娘,我在这里。”
“囡囡是个聪明的孩子,那些画儿——都画得极好,”滢娘唇角含笑,既满足又柔和,“乳娘心里很欢喜。”
明思微微一愣,却见滢娘眸光中一抹意会,她瞬间明了。
她那些没脸的服饰画儿,还有教几个丫鬟的刺绣——原来,全都看在滢娘的眼里……
“好孩子,”滢娘轻轻颔首,眸光中充满了鼓励,“想做什么就去做,莫要憋屈自己——乳娘这辈子……算是误了……一步错,步步错……”
看着滢娘,明思用力点头,她明白滢娘的意思,只觉心揪成了一团,瞬间又被酸涩涨得满满的。
眼见她面颊的红晕渐渐消褪,直到这最后的时刻,她才真正认识了这个女子。
柔弱而坚强,勇敢而智慧,唯一错的便是在年少时错信交出了那颗心。
而真正的滢娘,或许,在那个雪夜已经死去。
最后看了明思一眼,滢娘将目光投向了帐顶,视线的焦点却好似落在了虚空。
只听她喃喃低声,“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称锤……浮,直待江河……彻底枯……”
双眼渐合,语声渐微,“……君不休……妾不休……君若休……我便……休……”
明思泪如雨下,“乳娘,我会好好的照顾自己,也会照顾好爹娘,我答应你,这一生我不会让自己憋屈……”
滢娘的眼睫微微一颤,唇角笑容凝结。
手软软垂下。
明思静静站在床畔,泪水滴滴滑落,目光却渐渐坚定。
走出滢娘的房门,也未回应四夫人和蓝星的喊声,只留下一句,“娘,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便径直出了鸣柳院。
蓝星蓝彩赶紧跟上,却见明思回了春芳院,进了正房便将门合上,独自呆在了房里。
替她们开院门的蓝灵望了一眼两人的面色,眼圈随即红了,“滢妈妈她……”
蓝星蹲在地上抽噎,“都怪我!都怪我笨……若是我不扭了腿,就能早些回来……”
蓝彩忍住泪将她搂住安慰,“如何能是你的错,小姐心里难受,并非是因你——你莫哭了,再哭,小姐只怕更不好受。“明思怔怔的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已经放亮的天色,身上已经处理好的伤口痛楚她全然不觉,只心中的迷茫和揪扯却深刻和清晰。
带着以前的记忆,自己一直有一种优越感。
这四年,凭着小聪明化解了一些问题,便将自己看高了。如今才明白,一切不过是侥幸罢了。
相较于权力,相较于武力,自己毫无抵抗之力,真正的遇到难关,连自己也保护不了,何论身边亲人?
自己小看了这个世界,也小看了这些古人!
如今的自己什么都没有,这一路走来不过是幸运……
原本做了种种准备,想着一旦离开了这里,自己便可以同亲人随心所欲的生活,可还有四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宫中的阴谋、府里的隐秘、四夫人的身份——全都有可能是惊涛骇浪!
自己拿什么来保护自己和亲人?
她闭上了眼,指甲深深的压进了掌心……
计划需要提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自己不能再靠侥幸等待下去,自己答应了滢娘,要保护好爹娘,要好好地,不憋屈的活下去!
“乳娘,我一定会做到的!”她慢慢睁开眼,“这一生,我绝不会憋屈自己的心!”
~~~~~~~~~~~~~~~~~~~我是成长的分割线~~~~~~~~~~~~~~~~~~~~~~~~~~~~~~~~~~~~~晨曦,仁和宫。
“你说什么?”司马陵看着身前跪倒的路十三,神情讶然。
路十三垂首,“纳兰六小姐跳了马车,摔下了黑水谷,奴才车赶得快,未曾觉察,等奴才找到她时,才知她的乳娘为了救她也摔了下去——奴才也跟着去了纳兰府,”顿了顿,“天亮时,那乳娘死了。”
富贵惊愣的一滞,“你说她跳了马车?”
那个不声不响的小丫头能有这般的胆子?
路十三垂了垂眼,“她大约是以为奴才想要取她性命,所以便拼死搏了。”
司马陵只觉心中万种滋味,好像想到了什么却偏又抓不住,一股没来由的怒气便迸发出来!
抓起旁边的一个茶碗便砸了过去,温热的茶水茶叶泼了路十三一头一脸,茶杯的边缘也在他右脸划了一条红痕,“你干什么吃的?本太子不是交代过不许伤及性命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给我滚!”
看着路十三狼狈的模样,富贵忽地生出一抹唇亡齿寒的不忍,心里清楚太子这是迁怒,那样的事情,谁能预想到啊!
他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太子殿下息怒,依奴才看,事情也未必会闹大。路十三不是说纳兰府并未报官么?那六小姐害太子出——”顿住未说,又接着,“咱们本意不过是想吓吓她,是她自个儿跳得车,也怨不得咱们,便是皇后娘娘知道了,此事也不能责怪太子啊!”
司马陵知道富贵说的是实情,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迁怒,可心里那股没来由的烦躁闷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心里某个地方似乎隐隐有一种心慌失落感,让他难受憋闷。
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绪,他冷冷地看着路十三,“可有人知道你身份?”
路十三低头道,“奴才蒙了脸,不曾有人知道。”
富贵讨好的一笑,“既是这般,那就更无事了。那六小姐不过是擦伤了些,也无甚大碍,咱们只当不知,谁还能想到咱们头上。如今乱民劫持大户人家子弟的事也是有的,他们自个儿都不会声张……”
司马陵凤目沉了沉,不耐烦地,“闭嘴!都给我下去!”
富贵身子一缩,朝路十三使了个眼色,路十三起身,两人退了出去。
~~~~~~~~~~~~~~~~~~~~~~~~我是注定的分割线~~~~~~~~~~~~~~~~~~~~~~~~~~~三日后,滢娘的丧事悄无声息的办完了。
纳兰府依旧平静无波,只四房的鸣柳院和春芳院的气氛有了很大的变化。
明思坐在四老爷书房中,神情间却不见往日的俏皮和娇憨。
四老爷想起昨日老太君将他叫去所说的话,心里憋闷却又无奈——思来想去一番后,却不得不同意老太君的分析,此事只怕真是那位爷所为。可真是如此,不要说四房,只怕整个纳兰侯府也讨不回这个公道。
叹了口气,他起身走到明思身前,抚了抚她的头顶,“囡囡,逝者已矣,乳娘也定然不想囡囡这般难过。”顿住,又道,“乳娘不在了,囡囡还有爹,还有娘——你母亲这几日都不曾睡好……”
第六十八章谋划
(一更)
滢娘的身份,他们夫妻二人都知道,自来就未把滢娘当下人看待。此番滢娘故去,阿暖自来最心善心软不过,同滢娘从来是情同姐妹,自然伤心更甚,又看囡囡这几日神情眼神日见沉闷,伤心之余心里也担忧更甚。
今日他特地避开了妻子,来疏通女儿的心结。
只见他说完,明思慢慢扬起脸,语声依然轻柔甜美,语气却不同以往,“爹,若是娘的身份为人所知,我们一家会如何?”
四老爷身形一震,怔住。
明思大大的杏眼清澈无比的看着四老爷,语声平静,“老太君同祖父会让爹休弃娘亲,若是爹不从,我们一家会被赶出纳兰侯府,爹爹不能再做官,我们的产业也会被收回……”
“囡囡……”四老爷哑然,却同时心神一惊。
这才发现,这颗一直以来被自己和妻子捧在手心呵护的明珠,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长大。
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隐忧,原来女儿也已想到……又看着明思坚定而无一丝畏惧的神情,只怕还不仅仅只是想到——
明思望着四老爷的神情变化,也能感受到他的震惊,可是她不能后退,得到四老爷的认可,这是必须的第一步。
她吸了一口气,诚恳的看着四老爷,“爹爹自小便教我读书识字,乳娘和娘也教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已经长大了,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什么都不怕,我也想同爹娘一起努力。”
四老爷听得女儿的一番话,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感慨。未曾想到滢娘的事,女儿不仅仅是伤心难过,竟然会触动得如此的深远。
顿时百感交集,又生出好奇,在女儿身边的茶床落座,笑道,“囡囡还想了些什么?”。
只见明思朝他笑了笑,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从蓝彩蓝星手中接过几样东西,分别是一个荷包、一个画卷,还有几页纸笺。
竟然还是早有所备!
顿时呵呵一笑。
眼见明思转身,丫鬟把门合上,明思走到他跟前,把荷包同画卷先放在他身前的茶案上,“爹,我想开一个绣坊和一个成衣坊。”
他一愣,先打开画卷,立时眼前一亮——两尺长的画卷中仕女一手轻抬拢肩,一手微微前伸,正是一副提步欲行的姿态。
只见她头梳凤髻,宝钿面花之上是一只金翠凤凰。头部只得轮廓而没有五官,身上的着装极其夺人眼目。
杏黄的薄罗绣花大袖衫,直领对襟,衣长直踝,内着高腰大红团花长裙,双肩之上还有一条茜色印花帔帛。
画卷右侧还有簪花小楷一行,“茜裙二八采莲去,笑冲微雨上兰州。”
即便未画五官,但只凭这画中姿态和身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