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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马士英已将黄匣子内的第二份奏章也看了,那便是史可法扬州殉节,多铎渡江的消息。扬州都不守了,南京还能久长吗?他有意藏起这份奏疏,却暗暗告知了好友阮大钺——扬州到南京,一苇可渡!
阮大钺早已成竹在胸,想了想,低声说:“你我当务之急,莫过于先稳住这个活宝。”
马士英一怔,故作不解地唤着阮大钺的字说:“圆海,这是什么意思?”
阮大钺小眼一瞪,冷笑着说:“瑶草兄若想做史道邻也不难,明日北兵就有可能进入南京,罗雀掘鼠,撄城死守,何等地慷慨悲歌。”
马士英不由轻松地笑了笑说:“你真是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今国家多难之日,正我辈得意之秋,士林中,有一个史道邻就误尽苍生了,何必要两个?”
阮大钺说:“这还差不多,多尔衮要统一中国,少得了你这样的前明辅臣、医国圣手吗?”
马士英也回报一个含意隽永的笑,说:“听说,这个多尔衮忒喜欢汉文,我想他应该也喜欢听戏。”
于是,就在辅臣的值房,距帝座不到十丈之遥,他们二人竟对今后的设想,高谈阔论起来。
朱由崧还沉浸在板子矶大捷的梦幻里,准备和辅臣们分尝这一份快乐,他令人宣旨,召辅臣上殿,可等了大半天,竟没有来一人,就连本来坐在一边的马士英,和不是辅臣的阮大钺也不见了。
朱由崧觉得不可思议,于是,令人敲响云板,召群臣上殿。可是,云板响了半天,仍不见一个大臣来。
朱由崧这才慌了起来。他走入辅臣的值房,看见刚才被马士英打开的黄匣子,拣起来一看,里面还有一份奏章,他不由翻看这份奏章,这才知扬州丢了,史可法死了。朱由崧是明白扬州与南京之间的距离的,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他就由扬州到南京,被立为皇帝。他想,扬州说丢就真的丢了,这个史可法也太不中用了,眼看北兵渡江,朕向何处去呢?
唉,该来的,终于来了,还大捷呢,捷个鸟!
这时,那个司礼监王忠慌慌张张地跑来,跪倒奏道:“皇上不好了,北兵前日夜间已乘雾渡江,眼下镇江失守,群臣正商议迎降,马士英与阮大钺欲劫皇上迎降,争立头功呢。”
朱由崧不由大吃一惊,说:“啊,马士英他敢?”
王忠磕头如捣蒜,说:“皇上,此时此刻,他们有什么敢不敢的,还是速走为妙,迟了就着人家的道儿了。”
朱由崧心里清楚,大臣们已不奉召,他这个皇帝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可往哪里去呢?
王忠说:“眼下靖南伯黄得功在芜湖,兵强马壮,不如先去芜湖。”
朱由崧此时方寸已乱,只好听王忠安排。
十三 豫亲王爷(12)
多铎终于督率八骑铁骑进入南京城,时在顺治二年'1645'五月十五日。
江南五月,柳绿桃红,才过三十的多铎,作梦也没想到关内河山,是如此辽阔,江南山水,是如此美丽。这以前,他和十四哥多尔衮曾多次化妆深入内地,但最远也就是在山东、河北一带,虽广袤数千里,远胜东北多多,可没想到,那还只是在关内走了一个小圈,十三行省,才走了不到六分之一。不想一到江南,眼界为之一新——这里虽新遭战火,可就从那些残垣断壁中,也能看出当日的规模,从片片余烬中,也能想象出昔日的繁华——如此花花世界,为什么才为我有啊!
但他转念一想,自家爱新觉罗氏出身东北一守边小夷,穴地而居,茹毛饮血。太祖爷从明朝一边将的家奴做起,后来虽然发迹了,也不过一部落酋长,虽屡次与明朝构兵,但屡次想与明朝构和,甘愿称臣,只求地位略高于蒙古酋长,就是这样,明朝皇帝仍不答应。想不到今天,他们朱家的子孙被我们赶尽杀绝了,整个江山也是我们的了,我们爱新觉罗氏卧薪尝胆,不也才四五十年吗?天下事,真是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啊!
堂堂大明,拥有如此广袤的土地,如此富饶的城市,如此多的能人,竟然被我一守边小夷灭了,其实,他们只要稍稍认真一些,稍稍清醒一些,不要如此作践自己的臣民,不要如此暴殄天物,我们哪是他们的对手啊!
此时此刻,多铎真是心雄万夫,目空一切,“吾可取而代之”的壮志有了,“立马吴山第一峰”的豪情也有了。
早在多铎一军的前锋下丹阳,西趋句容,于十四日抵南京城下时,南明的忻城伯赵之龙、魏国公徐允爵、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就冒雨至清兵驻扎的郊坛门迎降,以摄政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名义发布的告示,便张挂通衢。
多铎定在十五日正式进城。这天,南明的文武百官都迎候在城外,他们焚香顶礼,拜伏道左,计有勋戚、大学士、尚书、侍郎等三十一人,都督十六人,提督一人,副将五十五人。
看着面前这班降臣,密密麻麻地跪着,说着十分动听的恭维话,多铎很是厌恶。这也是所谓“衣冠之士”啊,他们平日口谈忠孝,什么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可眼下呢,你们的主不是死的死了,受辱的受辱吗,你们为什么不能死呢,像史可法那样,虽不成对手,也拼到最后一人呢?真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啊!
他想跳起来骂人,狠狠地骂,骂得这班人狗血淋头,但又找不到由头。
恰在这时,忽然发现迎降的人群中,有一人竟然也剃了发,蓄了辫,不觉好奇,乃在马上用鞭子挑起他的发辫,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也剃发蓄辫?”
此人正跪着,战战竞竞的,一听头上有人发问,赶紧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身穿蟒袍、头戴三眼花翎的王爷,不由连连磕头道:
“臣乃前明左都御史李乔,今日迎降,为表诚心,特剃发蓄辫,以示区别。”
多铎一听,不由扬起鞭子,劈面将这个李乔猛抽一鞭,又用鞭梢指着他的鼻尖大骂道:
“李乔,听说你们南蛮子是最讲礼义的,就是寡妇改嫁,急不可奈,起码也要夫死百日方可,眼下弘光不是还未死吗,怎么就等不及了呢?真是无耻已极!”
骂着,不由又一连抽了李乔两鞭,打得这个李乔面红耳赤,不敢做声。
接着,多铎立刻令随军记室,发布一道告示,略谓:
剃头一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耻官员,先剃求见,本王已经唾骂,特示。
多铎进入南京的第七天,传来黄得功在芜湖战死,朱由崧被俘的捷报,十天后,这个弘光帝被押解到南京。
进城时,他乘一顶无幔小轿,虽蒙着头,身穿蓝布衣,用油扇遮面,但还是被南京城的百姓认了出来,百姓们恨他主政不到一年,却作了不少坏事,特别是还奸死不少幼女,于是争相唾骂,且有投瓦砾者。
十三 豫亲王爷(13)
弘光朱由崧完了,又是一个由字辈的。接下来,还有璐王、唐王、鲁王以及永历帝朱由榔等,他们仍被先后拥立,盘踞一方,撑起残明的破旗,想延续朱家帝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朱家气数已尽,这班姓朱的,一蟹不如一蟹,像随风的落叶、泛起的沉渣,能飘浮得几下?但江南的衣冠士族,又怎能因此而抹去胸中那民族情结?于是,郑成功、张苍水、陈子龙、夏完淳等等等等,一个个前仆后继,“毁弃身家,上灭宗祀,断头碎骨,浩然不顾”,许许多多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悲剧故事还才开始。
爝火燃回春浩浩,烘炉照彻夜沉沉——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啊,好痴呵!
5 哀大顺
在武昌城一座破败的小庙里,李自成仰望着梁上的蛛网,轻松地叹了一口气——几个月来,他今天算是美美地睡了个好觉。
左良玉拥兵东下,虽使金陵的马士英惊惶失措,却也便宜了一个人,这就是从襄阳逃出的李自成。
李自成由武关出河南,从南阳、邓州南下,乃弃新野,走樊城,由浮桥直入襄阳,汇合了沿途的残余大顺军,仍有五、六万之从,满以为阿济格在长安一定会逗留不进,就是要进也会先攻四川,让那个“大西皇帝”尝尝厉害,他也可借此机会,在“襄京”喘一口气。不想阿济格心中只有他李自成,且一个劲穷追,前脚套后脚,衔尾紧随,从南阳、邓州一路跟踪;而吴三桂则自率一军直插郧阳府,连下竹山、房县、保康,大顺皇上再不走就要背腹受敌了,只好又放弃“襄京”南下,就在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传来左良玉弃武昌东下的消息。
这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湖广已经糜烂,武昌却是九省通衢,既可东下江宁、南下粤桂,也可远走闽浙,他想,在北方争不过满鞑子,说不定在南方能寻到一处乐土。可惜的是武昌先遭张献忠的荼毒,后又被左良玉劫掠焚毁,早成了一片废墟,人民逃散,庐舍一空。
眼下,他只好把自己的行宫,安置在一所破庙中。这破庙只有前后两进,两边廊舍皆已焚毁,唯大殿犹存。江南的四月,热时蚊蝇叮咬,凉时寒气袭人,他拥着锦被,就着地上的一堆稻草,居然一觉到天明五鼓才醒。
睁开双眼,梁上蛛网密布,阳光从墙上破洞中射入,照在他的脸上,他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子,摸着髭须碴碴的双颊,竟沾了几根稻草,这才想起几个月来疲于奔命,没有好好地洗过脸,修过面,眼下这形象已无复登极时那大顺皇帝的“圣相尊严”了,倒真像个名副其实的“草头天子”。
想到“草头天子”,不由又想到了宋献策散布的、只有三年富贵的谣言,想到被刘宗敏杀掉的牛丞相。
那天,刘宗敏提着牛金星父子的头,前来向他报告时,他望着那颗血糊糊的“牛头”冷笑了——区区一削藉举人,无一箭之功,大顺朝以天佑阁大学士相酬,进入北京后,牛金星无比风光,坐着八抬大轿,手持大红洒金扇子出门拜客,广认同乡,广收门生,大顺朝何曾亏待过你,可你在我李自成走背字时,却只想背主私逃,投降清虏,不义之人啊,你也有今天这结局?
由此及彼,他想了很久,越来越感到希望的渺茫和身心的疲惫。心想,满鞑子入关,兵强马壮,自己一步走错,满盘皆输,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只是画饼充饥,能摆脱后面满鞑子的跟踪,在南方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便是如天之福。
然而自蓝田与高皇后一别,眼下音信全无,就是高一功、田见秀、刘芳亮他们也无消息。在襄京时,他曾派人打听过,说是有一支几十万人的、打着“顺”字大旗的队伍,从镇安下汉中,进入四川地界了。看来,这一定是高皇后带的人,说不定高一功、田见秀、刘芳亮他们也在其中,心想,要是他们能来武昌多好,高氏那样的女流,李来亨那样的孩子,这些年跟着自己到处漂流,他们为什么要吃这么多的苦呢?若不是刘宗敏苦苦相逼,他们夫妻父子又哪能分开呢?
十三 豫亲王爷(14)
转念一想,眼下满鞑子步步进逼,自己身后便拖着一大帮子清兵,李来亨他们不跟在自己身后也好。满鞑子步步追杀,咬住不放,顺字大旗太招人显眼了,李自成三字太炫人眼目了,自己与他们已结下血海深仇,只要自己存在一天,这一班对头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终究有一天会落入他们手中,就是有意淡出江湖,从此隐姓埋名,做一个自耕自食的老土百姓也不可能,你纵能发誓与世无争,别人也不能相信,再说,如何发付身后这一班追随者?如何保证他们不想图你?要知道,满鞑子为购得我这颗人头,已悬下重赏了,难道又要重演一回黄巢命丧狼虎谷?
——乱世英豪,有势力时,多少脑袋也被他砍了;一旦失势,自己的脑袋便也时刻担心被别人砍,至此,大顺皇上李自成算是及身领会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滋味了。
“娘的,偌大的武昌城,百姓都死光了。”刘宗敏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往他对面一坐,头偏过一边,没头没脑地说,“看来,这武昌也不是久留之地。”
李自成叹了一口气说:“这也难怪,武昌虽为湖广首府,但几经兵燹,先是张献忠一烧,接着又是左良玉一烧,都是空前绝后,不留孓遗,活着的不走又待如何?你就不想想,眼下的长安,只怕和这里也好不了多少。”
刘宗敏说:“那,我们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呢?”
李自成仰头望着梁上的蛛网,心中盘算,要是能守个十天半月,高皇后和高一功他们或许就赶到了。但是,据探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