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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铁花厉声道:“可是你只要敢动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们这个地方变成一条河,一条
血流出来的河。。
花姑妈没有说话。
她很少有不说话的时候,现在居然没有说话,因为远方忽然有一阵缥缥缈缈、幽幽柔柔
的琴声传了过来,一种无论任何人听见都会变得暂时说不出话的琴声。
这种琴声是不会让人听得太清楚的,就仿佛花开时的声音一样。
——一朵花开放时是不是也有声音?有谁能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
——花落时是不是也有声音?
花落无声,肠断亦无声。
有声却是无声,无声又何尝不是有声,只不过通常都没有人能听得清而已。
花落时的声音有时岂非也像是肠断时一样?
琴声断肠。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飘落,飘落在光亮如镜的桧木地板上。飘落在楚留香膝畔。
剑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间,这一刺已是剑术中的精髓。
所有无法无相无情无义无命的剑法中的精髓。
这一剑已经是礼。
禅无情,禅无理.禅亦非禅。禅礼也是禅,非剑也是剑。
到了某一种境界时,非禅的禅可以令人悟道,非剑的剑也可以将人刺杀于一刹那间。
楚留香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根花枝能将他刺杀于刹那间。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
如果这根花技刺下去,那么在一弹指间楚留香就已经死了六十试。
琴声断肠,天色渐暗。
花姑妈看胡铁花,神情忽然变得异常温柔,真的温柔,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的那么温
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来就是醉人的酒,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你会醉的。”
一阵风欧过,一瓣花飘落。
“花会开也会落,有花开时,就应该知道有花落时,因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开,就
不能不落。”
花姑妈幽幽地说“这就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应该醉的就非醉不可,应该死的,也非死
不可?”
胡铁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琴声还是花姑妈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酒中某一种醉人的秘
密,竟在这个他既不能醉也不会醉的时候让他醉了。
可是他还能听到花姑妈说的话。
“花开花落,人聚人散,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的声音中确实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枝头一样,要开要落,要聚
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刹那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在某一个奇妙的刹那间,一个人忽然就会化为万劫不复的
飞灰,落花也会化作香泥。
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落花已走,千千万万的刹那已过去,剑一般的花技,却仍停留在
楚留香的眉睫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
忽然间,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入渐深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
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他的眼前。
这不是奇迹。
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力量的结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楚留香内力变成了有形而无实的
“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
杜先生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
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
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厘之间,如果是她对了,她胜,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
心。
“我败了!”杜先生对楚留香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讨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
“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有关系。”
楚留香静静的看著她,静静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庭园寂寂.夜凉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弯金钩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琴声仍在。
幽柔断肠的琴声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新月般的钓鱼钩。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条鱼。
杜先生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让他见焦林的女儿?这其中究竟隐藏著什么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对他并没有恶意,可是在那一瞬间,却下了决心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在她发现自己已惨败时,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来阻止楚留香:“随便你要对我怎么样
都没关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确已淮备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经很明白的告诉了楚留香。
一个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情欲,已经在那一瞬间毫无保留的表露出来,惨败的刺激就像
是把快刀,已经剖开了她外表的硬壳。
在那一刻间,楚留香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身躯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经男人触摸了。
苍白的胴体,苍白柔弱甜蜜如处子,却又充满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对自己坦白的承认,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已经有了这种秘密的幻想和欲
望。
可是每当他要伸出手来时,他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充满了罪恶与不样的凶兆,就好像在告
诉他如果他这么样做了,必将后悔终生。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这一阵阵始终纠缠在他耳畔的琴声?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能肯定的告诉自己“是的,就是因为这琴声。
幽柔的琴声一直在重复弹奏著同一个调子。
在扬州的勾拦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经听著这种凋了。
它的曲牌就是叫做“新月”。
柔美的新月调,就像是无数根柔丝,已经在不觉中把楚留香绑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弯新月?
琴声来自一座小楼,小楼上的纱窗里灯影朦胧,人影也朦胧。
楼下的门是虚掩著的,仿佛本来就在等著人来推门登楼。
楚留香推门登楼。
春风从纱窗里吹进来,小楼上充满了花香和来自远山的木叶芬芳,梳著宫装的高鬃,穿
一身织锦的华裳,坐在灯下奏琴的,正是那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的“新月”。
“你果然来了。”
琴声断了,她冷冷的看著楚留留,冷得也像是天衅的新月。
“你知道我会来?”楚留香问她。
“我当然知道。”她说:“只要你还活著,就一定会来。”
琴弦又一弹:“自命风流的楚香帅当然应该听得出我奏的是什么调子。”她冷冷的说;
“我只不过想不到你能活得这么长而已。”
楚留香苦笑“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为了不让我见你,每个人好像都不惜用尽千方
百计来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问她“可是现在你为什么又要引我
来?”
天上的新月无声,灯下的新月也无语。
灯光虽然和月亮同样淡,楚留香还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栈的房中,在那个神秘的箱子里,在那种匆忙的
情况下,楚留香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弯新月。
现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脸,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带著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与高贵,她的眼
睛却像是阳光般明朗,充满了决心与自信。
她长得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愿让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为你
已经想到她可能会做出来的事,这一次她没有阻止我来见你,也是因为她已经明白你的意
思。”
要把这一类的事这么直接的出来,通常都会令人相当痛苦的。
她却替楚留香说了下去,而且说得更直接“不错,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意思她
也明白了,因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她要送去给史天王的玉剑公主。”
楚留香忽然觉得很冷,很想喝酒。没有酒。
远处却隐隐有春雷起,那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时被乌云隐没。
她的声音也仿佛远在乌云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个落拓刺客的女儿。”她
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连一点联系都没有,我要嫁给
史天王,不但是我母亲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无论谁要来破坏这种事.时时刻刻都
会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的问楚留香“我要你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一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
了?”
“是的。”
“那么你就赶快走吧,永远不要再来见我,我也永远不要再见你。”
胡铁花梦见自己在飞。
能够飞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飞过一重重山峦,飞过一重
重屋脊,飞过手里总是拿著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醒
来时虽然还是软绵绵的躺在床上,那种会飞的感觉却还是像刚吃了糖一样甜甜的留在心里。
很多人小时候都做过这种梦,胡铁花也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梦醒时,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在飞。
不是他自己在飞.是一个人用一条手臂架著他在飞,冷风扑面吹来,他的头还是痛得要
命,四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个人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能把你弄醒
真不容易。”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喝醉了的时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弄醒他,要像一个死人
复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铁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的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来干什
么,你是个乌龟还是个王八?”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如果能舒舒服服的睡到第二天下午,这种人才是有福气的人.如果三
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难怪他会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过,这种心情当然明白,所以就不声不响的让他骂,让他骂个痛快。
能够这么样骂楚留香实在是非常过瘾,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这个老乌龟捱了骂之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乌龟快,也比兔子快,甚
至比十只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来更快。
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快的人。
胡铁花吃不消了,口气也软了,骂人的话也全都从那颗已经痛得快要裂开的脑袋里飞到
九宵云外,只能呻吟著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楚留香说:“只不过想个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铁花大叫了起来,“难道我们现在是在散步?”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惨叫:“我的妈呀,我的老天,像你这么样散步,我这
条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问楚留香“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来谈谈话,
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冲的时候虽然好像是一根离了弦的箭,可是说停就停。
他停下来的地方刚好有一棵树,树枝上虽然没有啼声乱人好梦要被人打起来的黄莺儿,
树下却刚好有一片春草。
胡铁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了,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绝不会起来的了。“你
是要聊天!还是要睡觉?”楚留香说:“要不然我们再去散步也行。”
“谁要睡觉?王八蛋才要睡觉.”
胡铁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从地上坐了起来:“你耍谈什么?谈谈杜先生
好不好?你有没有见到他?有没有见到焦林的女儿?”
“都见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么样,长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很聪明。”楚留香凝视远方黑暗的穹苍,“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这么样
一个好女儿。”“然后呢?”“然后我就走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陪她多聊聊?为什么急著要走?”“不是我要走,是她
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铣花故意叹气:“你几时变得这么听话的。”
“就在我开始明白了的时候。’
“明白了什么?”“应该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说:“连不应该明白的
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来东南沿海一带常有倭寇海盗侵掠骚扰,得手后就立刻呼啸而去,不知行踪,下一
次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会有,如果等大军来镇压,军饷粮草都是问题,而且难免扰民,何
况那些流窜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