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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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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拉她、把她拉出了村邻群落的那只手竟是女儿多鹤的。母亲大大地抡了一记胳膊。这时她和母亲以及弟妹的位置已经有了高低:她的脚站在车门踏梯上;还有一尺远就是铃木医生的机器腿。刹那间她想到了很多。她不知自己怎么从踏梯上下来的。火车开走后她才有空来理顺自己刹那间想到了什么。 
  而一直到多年后的现在;她还没理顺完她在那一刹那间想到的。小火车呜叫、松树香气、石头苔藓弄假成真地又让她回到了代浪村;她突然想到自己站在火车踏梯上;看着铃木医生的机器腿想到;她要和这神秘的腿结缘了。它是铃木医生所有神秘中的神秘。她要和它很近很近地相处了。 
  松树的香气淡一阵;浓一阵;在树梢上轻轻打着哨音。哨音是湿润的;摸在她的额头上、面颊上。那么是什么意思呢?少女多鹤是要做那个永久伺候铃木医生的人吗?假如母亲的手臂抡开了她;她向上跨一步;而不是向下;她就是另一个多鹤了;一个不会为一个中国男人心碎的多鹤了。 
  迎面来的松树越发密集。她拉住一棵树;在一块苔藓很厚的石头上坐下来。她的脚离那条排汛石沟不太远。天长了;到现在还没黑。这个城市总是黑不透的;不是这里出钢;就是那里出铁;或者某处轧出了巨型钢件;所以它看上去总有一个个微型的日出或日落。 
  多鹤顺着下坡慢慢往回走。这时才觉得腿沉重得迈不动。两个膝盖发虚;一步一打闪。背石头是很重的活。 
  多鹤突然停下来。她看见了少女时的自己。 
  少女多鹤被一个奇观吸引了:一股血从指头粗的石缝流出;朝日出的方向流;渐渐在石头边沿结成一个球:一个金瓜那么大的血球;半透明;颤巍巍。几代同堂的血多稠啊;流成了这样固态和液态之间的一种东西。几代同堂;体韫、脉动、痉挛都分不清谁是谁;最后就成了一个血球。少女多鹤听了村长们对自己村民的打算后便往村外跑;往田野那边跑。一个个高粱垛子朝她来了;又闪开她;再让她丢在身后。那是她跑得最好的一回;在空旷里跑出呼呼的风来。脚下一个个高粱桩子;一个个地要钉住她;钉穿她的脚心。她跑得头发里尽是风;衣服里也尽是风。风从冷到热;到滚烫滚烫。 
  她怎么会想到;那个少女多鹤竟然是在朝这几百幢一模一样的红白相间的楼群里跑;往一个她得而复失的中国男人怀抱里跑;往这个心碎的夜晚跑。 
  可以很简单;就在这山上找棵树;挂上一根绳子;打个活结。得找一根好绳子。好样的日本人都用好刀好枪做这桩事情。仪式最重要不过;因为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如此重大的仪式?女人最重要的婚仪她是没福了;这个仪式可不能再凑合。她得去找一根好绳子。 
  快走到她家楼下了;多鹤见一大群人从楼梯口涌出来;老远就听到小环的烟油嗓音:“谁给借辆车去?” 
  等人群近了;多鹤看见小环怀里抱着的是二孩。人群里有人说:“哟;他小姨回来了!” 
  多鹤挤开帮不上忙却制造混乱的人们;一路上听人们议论:好像没死……活着吧……那还活得了吗……等她挤近;她见小环两只眼睛瞎子一样直瞪前方;怀里抱着个孩子;步子跌撞却飞快地走过去。她只能看见二孩的头顶。因为抱孩子;小环的紧身线衣被搓了上去;爬在她胸口上;露出一段细长的腰。小环毫不感觉;她连脚上穿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也没感觉。 
  多鹤终于接近了小环;伸出胳膊去;要把二孩接过去;马上挨了小环一胳膊肘:“走开!”那是如此尖利的胳膊肘;要把多鹤的手臂凿穿似的。 
  人们的议论慢慢在多鹤的理解力中连接起来;发生了意义:二孩是从四楼阳台上掉下来的。他和大孩在阳台上往下飞纸镖;不知怎么翻过了栏杆;栽了下去。 
  多鹤不顾一切了。她再次挤到小环身边;叫了一声:“二昆(日语:二孩的昵称)!”谁也不懂她叫的是什么。她两只沾满矿石粉的手成了利爪;抓住二孩的胳膊;嘴里还在喊:“二昆!”她不住口地喊;一直紧闭眼的二孩居然睁开了眼。 
  小环一下子站住了;两行泪飞快地落在二孩脸上。死瞪着的眼睛有了活气。 
  二孩却又闭上了眼。 
  小环一屁股坐在马路上;晃着怀里的孩子;又哭又叫:“我二孩!你咋地了!哪儿不得劲儿?告诉妈呀……” 
  二孩怎么也不睁眼;灰白的小脸睡熟了似的。他身上没有一点血迹;蓝色的旧褂子洗得发白;袖口被接长的一截蓝色还很鲜;肘部的补丁是黑色的。这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却是一个极其整洁自尊的穷人家的孩子;补丁打得多精巧;衣服给烙铁烙得多挺括! 

小环对多鹤说:“你再叫叫他!” 
  多鹤叫了他两声。叫的是二孩的学名“张钢”。 
  二孩这回不睁眼了。“像刚才那样叫!” 
  多鹤两眼呆滞;看着小环;她不知道她刚才叫过什么。 
  这时一个人骑着三轮平板车过来;小环抱着二孩上了车;多鹤也上了车;离他们最近的是厂部门诊所。平板车上;多鹤不时伸手摸摸二孩脖子上的脉搏:还在跳动。每一次她从二孩脖上拿开手;小环就看着她;她便点一下头;表示二孩还活着。小环催蹬板车的人:“大哥;快呀!大哥;咱娘儿仨的命都在你身上啦!” 
  到了门诊所;急诊医生做了各项检查;说孩子好像没什么大伤。全身骨头一块没断;连内脏出血也没发现;只有一处疑点;就是他的头颅。 
  这时护士给二孩拿来一个水果罐头;打开后;把糖水一勺一勺喂给他。他的吞咽没有问题。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会没有问题?小环问。看不出什么问题;假如头颅内部受伤;他不会吃东西的。谁从四楼上掉下来会没问题?只能说是个奇迹。也许孩子分量太轻;楼下的冬青树又托了他一下。有了问题咋办?从所有检查结果看;看不出问题。 
  医生让小环和多鹤先把孩子带回家;出现什么情况再回来。 
  “会出现什么情况?!”小环跟着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你让我们回家?!”她一把扯住医生的白大褂前襟。 
  医生秀才遇见兵似的看着这个北方女人。她狠起来嘴唇扯紧;腮上很深的酒窝一点不甜美;恰恰强调了她的凶狠。“你放……放开手!”医生也凶起来;但还是个秀才。 
  “你说;会出现啥情况?!”小环揪在手心里的白大褂增多了一些。 
  “我怎么会知道?你讲不讲理?” 
  “不讲!” 
  “小丁;”医生回头对不知所措的女护士喊起来;“叫人把她轰出去!无理取闹!” 
  小环不知怎么已经在地上躺着了:“推我!王八羔子他推我……” 
  门诊所一共十来个人全跑来了;女护士证明医生没有推过小环;小环指控她袒护。所长调停的结果是让门诊所出一辆救护车;把两大一小三个人送到人民医院;再好好查一遍。人家那里权威;仪器也多。 那个医生用手抹着被小环揪成了抹布的前襟;嘟哝说:“会有什么情况?那一罐糖水枇杷都给吃完了……” 
  人民医院的急诊大夫是个女的;她轻手轻脚地在二孩身上按按这里;扳扳那里;做完一项;就对两个伸长脖子看着她的女人点头笑笑。她在大白口罩后面的笑容非常柔和;然后她又把二孩推进X光室;最后是让检查颅内的机器查了二孩的脑子。折腾到晚上十点多;她才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开始写什么。 
  小环气也不出地看着她。多鹤看看小环;拉住她的手;不知是要安慰她;还是从她那儿讨安慰。小环的手毫无知觉似的;不像它惯常那样有主见。多鹤觉得那手还下意识地抽动一下;又抽动一下;似乎女大夫一笔一画是写在二孩的生死簿上。不;是写在小环她自己的生死簿上。小环全神贯注;嘴都忘了合;能看到隐隐闪动的一点金牙。多鹤反而比小环泰然;她在代浪村毕竟读了中学;从所有检查结果看;二孩没有危险。 
  女大夫将口罩往下一拉;这下露出了她的整个笑脸。 
  “孩子没有受伤;一切都正常。”她边说边从办公椅上站起身。 
  小环不知怎么又在地上了;这回是跪倒在女大夫脚前;抱住她带一截白大褂的腿;呜呜呜地哭起来。 
  “大夫啊!谢谢你呀!”她呜呜呜地说。 
  女大夫给她弄糊涂了;又有点害怕和难为情:“我有什么可谢谢!你的孩子本来也没事啊!” 
  小环可不理会;只管抱着她的腿大哭:“观世音再世……我们孩子起死回生……大恩大德……” 
  女大夫又拉又抱;最后多鹤也过来拉;才把哭成泪人的小环拉起来。女大夫递给多鹤几张处方;告诉她孩子贫血;要多吃猪肝。处方上的药是防止内出血的;吃三天;假如孩子一切正常;就停药。小环用哭肿的眼对大夫“唉;唉”地答应着。多鹤奇怪;小环撒野也好、愚昧也好;都让她离“找根好绳子”的念头越来越远。 
  急诊室的门嗵的一声大开;进来的是张俭。他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头上戴着安全帽;脖子上系着毛巾;一看就是直接从吊车上下来的。他这天上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的小夜班;一个邻居把消息带到车间;他赶到了这里。 
  他直奔躺在轮床上的二孩;二孩是他的心头肉。按说他没理由对两个一模一样的儿子偏心;但他总觉得二孩身上有什么他看不透的东西令他着迷。果然;常常令人料所不及的二孩又玩了个奇迹。 
  他抱起二孩就亲;二孩无力地睁眼看看他;又闭上眼。女大夫说孩子受了很大惊吓;精神创伤可能需要疗养一阵。 
  回到家张俭对两个女人大发雷霆;他发雷霆是一声不吱;虎着脸看着她俩。按小环的话说:这就是他驴起来了。他那样看人特别可怕;你觉得他随时会抓块煤球或半截砖拍你;不过最有可能的是拍他自己。 
  他把她俩看得心发毛。 
  “两人都看不好孩子?!”他说话了。 
  “谁让居委会办食堂?”小环说。张俭一开口就万事大吉;“多鹤不出去挣那点钱;咱连猪大油都吃不起!” 
  张俭闷头抽了一会儿烟;最后他把决定宣布出来:多鹤立刻把工辞了。吃不起猪大油吃猪花油;再吃不起吃棉籽油;什么油不吃;也不能再把孩子交给丫头一人。丫头自从二孩被送到医院;到现在还吓得躲在邻居家。母亲小环常挂在嘴上有三句话:“揭了你的皮!”“捶烂你的屁股!”“使大针扎你的嘴。” 
  小环这时站在邻居家门外破口大骂:“有本事你一辈子躲人家家里!回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捶烂你屁股!” 
  多鹤在身后拉小环的胳膊;小环这样管孩子虽然和楼上各家都一样;但让多鹤觉得难为情。小环不怕的东西很多;头一样不怕的就是丢脸。她把小环往自己家门拉;一张矮桌被撞翻了;上面摆的一副象棋也飞了;有一些棋子从栏杆空隙直接飞出去落在楼下阴沟里。象棋的主人叫起来;说少了两个卒。小环的嘴忙里偷闲呵斥他们:“不才少两颗子儿吗?凑合玩吧……” 

多鹤不动了。找好绳子干吗?凑合活着吧。 
   
  第八章 
   
  街上出现的叫花子越来越多。一旦有人敲门;家家户户都不敢开;怕打开了门口站着叫花子。有时叫花子一来来三代。 
  多鹤从此不再上矿石工地挣那一小时五分钱的工资。食堂也关了门;小环“谢天谢地谢谢毛主席”地回到家;又开始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地过起懒日子来。 
  现在碰上小彭和小石来串门;她也不把围裙勒在小腰上;气魄很大地说:“想吃什么;嫂子给你们做!”现在她能招待他们的是“金银卷”;不过该用玉米面的地方用了红薯面;该用白面的地方用了玉米面。大孩二孩快七岁了;丫头也有了大姑娘模样;一律头大眼大;四肢如麻秸;总是在半夜饿醒。 
  小彭和小石来下棋聊天;常常在工作服兜里装半兜绿豆或黄豆;是他们在黑市上用高价买来的。小彭又回技校学了一年;回到车间就是彭技术员了。他这天到张家;和小环、小石一块玩拱猪;多鹤进屋给他们兑茶;兑完茶;多鹤脊梁领路从屋里出去。小彭把洁白的工作服袖子往上撸撸;大声说:“谢了;小姨。” 
  三个人都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了一跳;多鹤也朝他懵懂地一笑。小石突然哈哈直乐;抓住小彭的左手腕;高举起来:“新手表!上海牌!你们怎么都看不见?!” 
  小彭脸涨成一块猪肝;但他这回没揍小石;只嗔骂一句:“新手表咋的?你狗日吧嗒吧嗒眼瞅着呗!”同时他瞟一眼多鹤;多鹤又一笑。 
  多鹤的笑从来不藏掖;她就那样一笑笑到极致。她让小彭这类男子误以为他是今天最逗她乐、最讨她欢心的人。这么多年来;小彭总是想搞明白多鹤和一般女人不同在哪里。他总觉得她有个看不透的故事;她和一般女人那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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