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人们丢下死去的;拖着伤号往后撤。地势还算有利;他们后面是缓缓的下坡。撤了一百来米;俄语呐喊突然从另一端冒出来;一个包围圈已经合拢。现在是动也挨子弹静也挨子弹。少年们胡乱打回去;只发几枪;就把自己的方位明示给对方了。很快的;少年们一个个倒下了。
火力越来越猛;把苏联人惹起性子;就得让他们发作一阵。
一颗手榴弹在多鹤母亲旁边爆炸了;硝烟散开;多鹤已经没了母亲、弟弟和妹妹。多鹤的爸爸一年前战死在菲律宾。好在眼下的险境容不得多鹤去想她孤儿的新身份。她是一边跟着大伙儿突围一边给全家哭丧的。
突围出来;各村的人数相加;只剩了一半。从出发到现在;这次的减员占了三分之二。还有一百多个人受伤;一下子把止血药粉全用完了。
第二天傍晚;人们醒来;发现所有伤员都自尽了。他们在夜里合谋;决定绝不拖累大家;然后悄悄地相互搀扶;走到五十米以外;自尽的方式五花八门。
又过了一天;队伍几乎在山路上爬行。他们一再修改路线;选择更偏僻的道路;而这些路线全都穿行在更深的山里。一连两天没有喝到水的孩子们怎么哄也不动了;母亲背上的婴儿们不是昏睡;就是嚎哭——已经不再是嚎哭;而是发出垂死野猫那样的号叫。
一颗饭粒都不剩了。水米未进的母亲们仍是把干得起皱的乳房塞给孩子;塞给吃奶的孩子;也塞给半大的孩子;连那些没了母亲的孩子;她们也只好用自己一对乳房去关照。队伍早已无形无状;延绵了三里路长;不断地发现有孩子走失;有大人走死。唯一能让孩子脚开步的一句话是:“马上就到了;到了就可以睡觉了。”他们现在的期待不高;只要能让他们歇下脚就很好;他们早就不信“到了就有水喝有饭吃了”。
这样一个形如枯鬼的队伍在一九四五年九月的中国东北走着。满山遍野的秋叶红得火烧火燎。
东北的秋天很短;早晨他们露营时;四野白霜。他们就靠野果野菜和坚决到达目的地的信仰滋养着五脏和身心。走到第十五天时;人数下降到了一千三百。
一个早晨他们和中国民团遭遇了。他们不知不觉走得离一个集镇太近;惊动了驻扎在镇上的三百多号团丁。团丁们用的全是日本造的好枪好炮;先堵着打;再追着打。他们跑到了山梁上的松林里;身后枪声才渐渐稀拉。女人们都是身上同时背着、抱着孩子突围的。多鹤背着一个三岁的女孩;正发高烧;吐一口气就在她后脖颈上喷一小团火。女孩的母亲叫千惠子;自己怀里抱一个不足一岁的男孩。她不管子弹还会咬上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角挂着白沫。另一个女人回来拉她;她两脚钩住一棵树;死命抵抗。她怀里的孩子尖厉地哭喊;她大张的两眼看上去是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洞。就在这时;她朝怀里哭喊的孩子伏下身;旁边的人只看见她两个刀背似的肩胛骨奇怪地耸立了一会儿。等她直起身;那个孩子就一声不吭了。周围的女人们也一声不吭;怕她似的往后退缩;看她放下断了气的孩子;两手慢慢拄着树干把自己拖起来。
叫千惠子的女人杀了不足一岁的小儿子之后;又朝多鹤背上背的小女儿扑过来。多鹤哭喊着:明天再杀她;再让她活一天。多鹤到底年轻力壮;杀亲骨肉的女屠夫追不上她。她的大儿子跑到她身后;用树棍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她开始还躲;还把两个手护在头上;慢慢她撒开手;任十来岁的男孩把她打成一个血人。
杀婴就是这样起的头。从这个时刻起;队伍里女人们开始把生病的和太小的婴儿们扼死。出发的时候;发现谁家少了孩子;谁也不去打听。做母亲总得有得有失;总得保全他们能够保全的孩子。女人们面孔呆滞;眼睛里都有一种静默的歇斯底里。多鹤始终不让千惠子靠近;睡觉都把病女孩用腰带系在自己胸前。第二天早晨;从母亲手里逃生的女孩竟然病愈了。多鹤把一颗野栗子糊糊喂进她嘴里;告诉女孩;还有一天的路程;他们就要到目的地了。女孩问多鹤;她的脸怎么了?她告诉女孩;这不是她原来的脸;这是涂了河里的黑泥。为什么?因为躲在黑臭的面具后面;她的真脸蛋别人就看不见了。女孩子告诉多鹤;她叫佐藤久美;老家在日本上野省畈田县。这是母亲们督促孩子们在路途上背熟的扼要身世;一旦她们遭遇到不测;孩子们好沿着这点线索追寻自己的血缘。
那是在最终的劫难到来前;两个女孩唯一的一次交谈。
他们是在深夜启营的。久美的母亲没有醒来。人们把千惠子的一绺头发割下来;系在久美身上;便出发了。
夜色褪去;另一个白昼翻卷而来。这是秋后典型的好天;人们觉得它格外地好;因为终点站快到了。齐腰深的蒿草经了霜雪白雪白的;一望无际。人们太累了;还没躺直就已睡熟。他们睡得死亡般的深沉;上百匹狂奔而来的马都没有惊醒他们。
连枪声都没有立刻惊醒多鹤。她醒的时候;周围躺着的不再是熟识的村邻们;而是陌生的尸体。
第一章
台子上搁了十多个麻袋;从轮廓一点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人是兽。吆喝的人说要买就论斤两;一角钱买一斤日本婆子;大肉也没这么便宜。斤两是预先约好的;最重的一个口袋也不过七十斤。穿黑制服的县保安团派了一个班维持秩序和买卖公道。小学校操场上从一早就挤满了老乡;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买不起。七十斤的日本婆也要七块大洋;有七块大洋的光棍;就娶得起中国媳妇了;好好地弄个女鬼子回家干什么?
清早下了第一场雪;通向安平镇的大路小道已经给踏黑了。还有人陆续赶到;若是三五成群的小伙子;仗人多势众敢把脸皮一厚;大声问:“买得不合适;保换不?”回答一律是:“不换!”“花那一大把银子;买个不适合的咋办?”人群中会有条嗓门喊:“有啥不适合啊?灯一黑;全一样!”或者:“合不合适的;狗皮袜子——反正一样!”
人们就笑。
笑声大了;也挺吓人的;最靠台子边沿的麻袋们蠕动了几下。
前天保安团跟一伙胡子接上了火;胡子给打死几个;大部分跑了;扔下十多个日本黄花闺女。被逮住的一个腿挂彩的胡子招供说;他们这回没有为非作歹;不过是打了千把个逃难的小日本;——多少年前学生们不是说“抗日不分先后”吗?胡子们的胜利果实是胡子头目兜里半兜子的金首饰;都是从小日本尸首上摘的。后来他们子弹打光了;就把剩下的八九百小日本放生了。保安团拿这些十六七岁的女鬼子不知该怎么发落;她们个个饿得只剩一张皮一副骨架;加上一双张着无数血口子的脚。保安团没闲钱余粮养活她们;昨天通知了各村保甲长;让老乡们买回去;好歹能推推磨。一条驴也不止七块大洋。
保安团的人不耐烦地喊道:买晚了;该买个冻死的回家了!
学校门口的人群动了动;把三个人让进来。他们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认识他们的人和旁边的同伴说:“张站长两口子来了!他家二孩也来了!”张站长是火车站的站长。火车站连职工带站警带站长一共就一个人。小火车是勃利到牡丹江铁路上的一条支线;在安平镇只停靠一分钟。张站长一身绿制服在一片黑袄子里很出众。人们知道张站长用火车投机倒把;靠火车停靠的一分钟又是上货又是下货;不时还塞上个把没票的人;因此他家底不薄;买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在话下。站长媳妇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长身后;不时停下;朝落在五步远的二孩跺跺小脚。张站长只管这个儿子叫二孩;可谁也没见过他家的大孩。
张站长和二孩妈走到台子下;朝十多个麻袋看看;叫保安团的老总帮个忙。他们指着中间一个麻袋说:“给这个扶直了;让我看看。”
保安团的班长说:“扶不直;你没看麻袋不够大吗?”他见二孩妈还要啰嗦;便说;“别耍奸了;你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吗?告诉你们实话;能够上你家锅台刷碗!”
天又开始飘雪花。人们看见二孩妈跟二孩说了句什么;二孩把脸一别。人群里有和二孩熟识的小伙子这时吆喝起来:“二孩你不是有媳妇吗?给咱省着吧!”
二孩对这句话连眼睫毛都不抖一下。二孩非常沉得住气;不爱听的话全听不见;实在把他惹急了;他也可以很驴。二孩长了一双骆驼眼睛;对什么都半睁半闭;就是偶然说话;嘴唇也不张开。这时他扛着宽大的肩膀跟上来;嘴唇不动地说:“挑个口袋好的;回家还能盛粮食。”
张站长坚持要中间的那个口袋;保安团的班长叮嘱他们不准当众打开口袋;验货私下里验去。不然一见里头的日本婆子;不管她是俊是丑;都会弄得他们下面的买卖不好做。“七块大洋;不瘸不瞎就行了。”班长数着张站长的大洋时说。
人们闪开一条很宽的道;看着二孩和他父亲把口袋里的日本婆子搁在扁担中间;步子轻松地走出去。
张站长这个头带得很好;没等他们把口袋装上车;两个口袋又给人从台上拎走了。等张站长的骡车到家时;十多个日本婆子全卖了出去。人们不再胡扯取笑:张站长一家子半点胡闹的样子也没有;就是来办一桩正经买卖的。
张站长家的骡车停在小学校对面的驿站;这时骡子已经给喂饱了水和料。他们把口袋搁平整;口袋里是个活物肯定没错;虽然她一动不动;但你是能感觉到。二孩怕累着骡子;让父母和口袋坐车;自己溜达着把车赶上路。雪片稠密起来;一片片也有了分量;直接给一股劲道从天扯到地。学校到小火车站有三里路;其中有不少是张家的庄稼地。
秃秃的原野眼看着肥厚雪白起来;人和车就这样走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大雪里。人们后来说那年的雪下得晚;不过是一场好雪;好威猛。人们对那一年事事都记得清;讲给后人听时把每件事都讲成了征兆;因为鬼子投降了。也因为男鬼子们跑了;剩下了大群孤苦伶仃的女鬼子和鬼子孩儿。连张家人也觉得这段路走得像个征兆:突然问大雪就把路下没了。其实大雪帮了所有口袋里的人的忙;人们不忍心台上一个个口袋被大雪覆盖;就匆匆把她们买回了家。连此刻装在张站长家口袋里的人也觉出这场雪的威猛以及这段路的艰辛。不过她还不知道;这一带的人的父辈们都这样;一辆车、一头牲口从关内来。那时只要谁活不下去;就往北走。正如口袋里那个小日本婆的父辈一样:谁活不下去;就往西走;跨过国界;去强占那里人父辈们开垦的大荒地。于是;这个被叫做关东或满洲的地方;成了他们冤家路窄的相遇点。
这时候;二孩妈发愁地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口袋;问二孩他袄子里穿长褂没有。二孩说没有。二孩妈不再说什么。她原想让二孩把棉袄脱下给口袋里那个人盖上;但儿子穿的是空心棉袄;她当然舍不得儿子冻着。二孩给骡子一鞭;骡子小跑起来;他跟着小跑。他明白母亲的意思。
张站长家和车站连在一块。候车室和卖票房一共只有六张八仙桌那么大;一个边门通张家的伙房;锅炉一烧;公私兼顾。伙房隔壁是牲口棚;也堆煤和柴草。卸下车;二孩把口袋拎到院子中间。雪下得他皱起脸;一双骆驼眼睛紧紧挤上;长长的睫毛已经让雪下自了。
他妈叫起来;说他还不直接把口袋扛屋里去;放在院子的雪地上干什么?
二孩赶紧提起口袋;往堂屋走去。他估摸这个口袋不到六十斤。保安团有什么好东西?诈了他们将近两块大洋。他进了堂屋就发现不对;搁下口袋;跑回院子;再跑到西边一间屋。屋里没人。小环走了。二孩连箱子都不用打开;就知道小环把冬天的衣服包了包。跑回娘家去了。二孩觉得小环是该跑;让他父母明白他们出的是馊点子。小环生不出孩子并不是小环存心的;父母却要买个日本婆子来替小环生张家的孩子。
这时二孩妈在堂屋叫:“二孩!二孩呀!”
他坐在炕上;一锅烟都快抽完了。母亲的脸贴在玻璃上;手指敲了敲。
母亲说:“你俩过来呀!”她倒是喜洋洋的。
二孩根本听不见她。母亲这才推开门。她儿子不搭腔她是习惯的;但是往儿子屋里看了一眼;也明白事情麻烦了。她和二孩爹的意思已经跟小环说了又说:只是买个日本婆来生孩子;生完了就打发她走。
母亲说她明后天跟儿子一块去接媳妇;把她好好哄哄;能哄回来的。眼下二孩先把口袋解开;把人放出来。
二孩半闭着眼;看了一眼母亲;慢慢站起来;嘴里嘟哝:“你和我爸干啥呢?不会解口袋吗?”
母亲也不顶他:以后又不是我和你爸跟她生孩子。二孩妈了解儿子;二孩行动上都是顺从的;嘴巴不太孝敬而已;他已经站起身跟母亲走了;嘴里却还抬杠。二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