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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个欣赏你的人;你怎么不会念念不忘呢?啊?!”
多鹤想;什么废话也没有;速战速决把那件事干了;她不那么在乎;但要她说她对他“不忘”;她死也说不了。
但他就等她这句话;像一个渴急了的人等锈住的水管子流出水。
她慢慢往沙发外面挪;挪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站起来;向门口冲去。
“你他妈的跑什么?”他拾起烟灰缸砸过去。
烟灰缸碎了;她无恙。
“我他妈的会跟你上床吗?我又不是猪;那么愚蠢!”
她还是急匆匆地拧门。
“你听着;他是被判死缓的犯人;关在哪儿不清楚。我得先去打听打听;你听我信儿!”他在她身后说。
她已经进了过道;再往前;就是门厅;出了门就安全了。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准备听一个疯人谈恋爱。两年多时间;什么把他弄疯的?他不是有权力有地位了吗?原先那个带人在楼顶打仗;用工作服帮她围厕所的孩子王哪儿去了?怎么是这样阴气袭人的一个怪物占领了小彭的躯壳?
那时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的缝纫摊生意红火起来;再后来多鹤被套上了白袖章;天天忙碌得很;到处清扫冲洗;一晃小一年过去了。
这天她冷不防想到自己在石头池塘边的决心;它竟像一场梦似的。小环缝纫机摊子边的一个女阿飞朋友说;探监;那还不容易?她马上能找到劳改农场的司务长。司务长的权力其实超过厂长;他直接跟看犯人的队长打个招呼就行了。小环问这个女阿飞跟司务长是不是有特殊交情。女阿飞当然知道小环的“特殊交情”指的是什么。她说司务长倒是想有;她关在里面的时候他就今天捏一把明天掐一把。为了小环阿姨;她可以马上跟他建立“特殊关系”。
不几天探监的事就安排好了。小环给女阿飞的回报是一件按照她心意做的正宗阿飞裤。阿飞裤前些年是紧包腿的;这些年学了解放军;又成了大兵的大裤裆。
这个暑天似乎要把整个城市都炼成钢了;人在外面走几十分钟就恶心眼花。小环带着多鹤到处采购;准备探监时带给张俭的东西。食品紧缺;百货公司玻璃柜台里的蛋糕已经生了霉;但因为各家都缺糕点票;还是没人能买得到。小环把从她的下三流朋友那儿搜集到的糕点票全花出去;买了两斤浮面上带着淡淡绿苔的蛋糕。她最满意的是两大罐炸酱;里面有肉皮、大油、豆腐干、黄豆;盐放得狠;所以天再热它也坏不了。这样无论吃米饭还是红薯饼;或者面条、面片、稀粥;这炸酱都是好菜。
爆炒米花的老头给小环装了一口袋爆玉米花。修鞋的送了一对打了掌的新布鞋。卖冰棍的送了一套用冰棍竹棒削成的牙签。
晚上小环和多鹤把东西一样样装进包里;门从外面开了;进来的是大孩。他满头的血;衣服也被血泡透了。外面的孩子想找什么寻开心就在楼下叫“日本崽子”、“日本小老婆”!
多鹤赶紧上去;一边扶住他一边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一把推开多鹤。
小环看着大孩。一看他剃过的眉毛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前几天大孩问她家里拔猪毛的镊子放在哪里。她说好多年没吃过猪蹄儿了;谁还记得镊子。现在她明白他怎么解决他浓重的眉毛了:用剃刀剃掉了一多半;剩了两条不对称的细线;还留下一条血口子。唇须和鬓角也剃得精光;好好的脸整得像个小老奶奶。再往下看;他不多的胸毛也过了一遍刀;腿上的毛更是刮得干净;快成大姑娘的腿了。小环又是可怜又是恶心他。能想象他怎样对着镜子;朝镜中那个浓眉秀眼、细皮白肉的俊美小伙子咬牙切齿。他那一副天生红润的嘴唇给咬白了;咬紫了;最后咬烂了。家里唯一的那面小镜子给挂在厕所水管子上;他对着镜子揪住自己一头浓厚得不近情理的黑发;只恨不能一把一把把它给薅下来。可这是薅不完的。因为还有腿上、胸前;这些日本毛要薅都得薅干净。为此他已经不再去公共浴室洗澡。终于;他下决心向自己动刀了。一刀一刀;下得恶狠狠的;假如能把他身体里那日本的一半给剔出去;他的刀会下得更深。世界上有没有仇恨自己的人?有没有像这个小伙子这样恨自己恨得对自己下毒手的人?看看他下的毒手吧。他的眉毛现在有多可笑;成了写坏了的笔画。就是那种被擦了重写的笔画;可是又给擦坏了;一连串的弄巧成拙;他居然敢带着这样一张小老奶奶的脸往外跑。换了小环;见到这张脸;也得喊打。
多鹤拿了红汞和绷带。小环费很大劲才忍住不去揭穿他剃眉毛和体毛。她一边替他清洗伤口一边说:“让他们叫你日本崽子;叫叫又不让你掉肉!你要是给打死了咋办?”
“死了好!”他拖长声大喊。
“那他们可满意了。”
小环在血红脸盆里投毛巾;心里算了算;他头上身上的伤一共三个。
“你有肺病;长这点血容易吗?‘得费多少肉骨头汤、多少鱼头汤才补得起来呀?瞧你这样;这还是头吗?锅里搁点油;能拿它当肉丸子煎了!”
“那你该看看他们的头;让我给打成啥样了!”
“要打也得等我们带着黑子回来呀;有黑子你就不会给打得那么难看了;全该他们难看了!”
给大孩张铁涂了药;包上伤口;多鹤拿出两块发霉的蛋糕;放在一个小碟上;给大孩端到床边。
“我不吃!”大孩说。
多鹤解释了一句;意思是蛋糕都蒸过了;上面的霉斑不会碍事。
“不会说中国话;别跟我说话!”大孩说。
小环不动声色;抽出鸡毛掸就在大孩大腿上打了两下;然后她又把蛋糕端到他手里。
“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我不吃!”
小环拉起多鹤的手走出小屋;猛地关上门。然后冲着门里面的张铁说:“他小姨啊;明天开始做饭就是你的事了;啊?我厨房都不进了!小畜牲这会儿不吃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有本事他吃奶那会儿就别嘬日本奶头子!那时候他英勇了;做了抗日婴儿;不也省得我现在给他饭里下耗子药吗?”
本来还想让张铁一块去探他父亲;这一看;小环明白他是不会认他父亲的。这年头不认父亲母亲是一大时髦;走运的话还能用这六亲不认找到工作;入党升官。二孩去了农村;大孩就有资格留下来;以他大逆不孝在城里找份工作;以他在家里对他们小姨的坚决抗日而入党升官。小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一阵从没出现过的惨淡。
第二天她跟多鹤天不亮就起床;走到长途汽车站。上了车天才亮起来。多鹤脸转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阳下成了一块块碎裂的镜子。她知道多鹤还在为大孩张铁伤心。
“这条裤子料子好。”她从布包袱里抻出一条新裤子的裤腿;“就算他天天干粗活也能穿三年五载。你摸摸;这叫涤纶卡其;比帆布还经穿。”
她心满意足地翻腾起包袱来。自从她开始为张俭准备东西;每天都把攒起来的衣、裤、鞋摸一遍;欣赏一遍。也要多鹤陪她摸;陪她欣赏。她兴致很好;常常说完“够他穿三年五载”才想到他或许没那三年五载了。但她又想;有没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载去置办东西。这年头事情变得快;几个月是一个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厂里贴革委会彭主任的大字报了吗?大字报上说他是“白砖”(白专);要选块“红砖”(红专)上去坐主任的宝座。
下一站就是劳改农场了。小环突然大叫:“停车!停下来!”
司机本能地踩闸;一车子带鸡蛋、鸭蛋、香瓜的贩子们都跟着叫:“我这蛋呀!”
售票员凶神恶煞地说:“鬼叫什么?!”
“坐过站了!”小环说。
“你要去哪里?”
小环说的是长途车发车后的第二站。她买的车票就只能坐两站。现在她们坐了十二站了。售票员每到一个站就站在车门口查票;省得她在鸡蛋、鸭蛋、香瓜上来回跨着查票。
“你耳朵呢?我叫站你耳朵聋了?”售票员二十多岁;拿出祖母训孙子的口气。
“你那一口话俺们不懂!你断奶也有一阵了;咋还没学会说人话哩?!”小环站起来;一看就是骂架舍得脸、打架舍得命的东北大嫂。城里百分之七十是东北人;南方人从来不跟他们正面交锋。“叫你停车呢!”
“那也要到了站才能停。”司机说道。
小环想;当然要到了站才停;不然还得顶太阳走一大段路。
“你这车还开回去不?”小环问。
“当然开回去。”售票员答道。
“那你得把我姐儿俩再捎回去。”
“下礼拜几我们开回去。你等得及就等。”售票员说。
“那你得把我两张车票钱还给我!”
“你跟我到总公司要去。”
两人一拉一扯地闲磨牙;车靠站了。小环拉着多鹤下来;使劲捏捏她的手。等车消失在烟尘滚滚的远处;她笑着说:“省了两块钱。我们花两毛钱坐了这么远!”
劳改农场没有正式探监的房子。小环和多鹤给带到犯人的食堂;里面摆满矮腿板凳;是按听报告的样子摆的。小环拉着多鹤坐在头一排的板凳上。不一会儿;一个牙齿暴乱的眼镜走进来;说他姓赵。小环想起女阿飞介绍的那位司务长就姓赵;马上从包袱里抽出一条前门烟。赵司务长问小唐在外面怎么样;小环把女阿飞小唐夸得如花似玉;请赵司务长有空去会会小唐;她做东请他们吃日本饭;喝日本茶。
赵司务长进来时浑身戒备;很快让自来熟的小环给放松下来;对小环说;这里讲话不方便;他可以让卫兵把人带到他办公室去。小环马上说:“方便方便!老夫老妻;不方便的话早说完了!”
赵司务长从没见过如此活宝的探监家属;忘了场合;露出暴乱的牙大笑起来。
小环心里一把算盘。赵司务长是能帮上大忙的人;他送的小人情她绝对不领。要欠他;就欠一笔天大的总账。
赵司务长离开后;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押着张俭进来。张俭刚刚穿过阳光强烈的室外;进来站在门边愣着;显然一时看不见里面迎向他的人是谁。
“二孩;看你来了!”小环喉咙给扎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挤出大致欢快的声音。多鹤却站在矮腿长凳前面。不敢确定这个长白头发的黑瘦身影是张俭。
“多鹤!”小环回头叫道;“瞧他结实的!”
多鹤跨上前一步;突然给他鞠了个躬。她的神情还像是在辨认他的过程中。
卫兵让两个女人坐在第一排板凳上;张俭坐到最后一排板凳上。那咋行?说话听不见哪!听得见——这上头读文件;下头的犯人都听得见!可这不是读文件呀!读不读文件他都得坐那儿!听不听得见都从这时开始掐表!探视时间是一小时;一小时过后;这儿还得开午饭;饭后读文件!
小环和多鹤隔着几十排凳子看着张俭。窗子又小又高;屋里只有清早四点钟的光亮度;因此张俭看上去有些淡淡地发乌。
有两个卫兵在场;又相隔几十条板凳;说的只能是不说也罢的话:“家里都好”、“二孩常有信来”、“丫头也常有信来”、“都好着呢”!
张俭只是听着;有时会“哦”一声;有时会“哼哼”一声笑。他虽然沉默不改;但小环觉得他的沉默跟过去不一样;是一种老人的沉默;心里在絮絮叨叨的沉默。
“钢厂有人贴小彭的大字报;要把他轰下台;说他‘自专’。”
“哦。”
“他下了台就好了。”
张俭没声音。但他老人式的沉默中;小环听出了絮叨:好个毬啊好!这年头有好人当官的没有?你老娘们瞎吵吵;好啥好啊?!
小环想;他还比自己小三岁呢;心里已经絮叨上了。那种对什么都不信;对什么都败了胃口的人;才会像他这样满心絮叨。
“你听明白了吗?小彭那小子一下台;准保就好了。”小环说。 让那两个卫兵疑惑地交换眼色她也不怕;她得让他对一切都败了的胃口好起来。
他“哼哼”一笑。听明白了;就是不相信事情会怎样好起来。
多鹤似乎一直处在辨认中。小环想;他留在多鹤记忆里的甚至不是他被捕前的样子;而是更早;是他跟她钻小树林、翻小学校墙头的样子;是在俱乐部舞台后面那些布景里的样子。现在的张俭;恐怕只有她小环一个人不嫌弃了。
小环慢慢站起身;身上骨节开始这儿那儿地响。
“二孩;衣裳和吃的;你都别省着;说不定还能来看你;再给你捎;啊?”
她向一个卫兵打听厕所在哪里;然后走到无情的七月太阳里去。她把一小段时间单独留给多鹤和张俭。她恨自己的命苦;苦在自己跟两个更加命苦的人绑在一起。谁也不要他俩;谁也不疼他俩;不就都轮到小环头上了吗?她小环这辈子怎么碰到了这对冤家?
回去的路上;两个女人都各看各的风景。车子开出去五六站了;小环问多鹤;张俭说了什么没有。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