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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孩从来没有这样无奈过。和多鹤;事情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变了;真是很窝囊很诡异。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闹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来意对她该干吗干吗。他等她疯够;在地上磕磕烟灰;爬回炕上;只觉得脸上身上到处是多鹤飘来荡去的一头长发和她软乎乎的一双手。
他很快睡着了。
第三章
就在从镇子到火车站的那片麦子地上;一场仗打了一天一夜。一边要毁铁道;一边要夺铁道;镇上人都弄不太清楚。地里庄稼收过了;一垛垛的麦秸正好用来打仗。第二天清晨;枪声停了。不久;人们听见火车叫;说:夺铁道那些兵赢了。
小环在家里闷了一天一夜;闷坏了;端着一碗棒子面粥;筷子上挑了一个成萝卜悄悄跑出来。麦秸垛看不出什么变化;宽阔的田地很静;完全不是刚刚做过战场的样子。一大片麻雀落下;啄了一阵落在地里的麦粒又一大片飞起。打仗的时候麻雀们不知去了哪里。田野在这时显得特别大;远处什么景物都像是搁置在天地之间。一棵歪脖子槐树;一个草人;一个半塌的庵棚;都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坐标点。小环并不懂得什么地平线坐标点;她只是站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一阵敬畏神灵的呆木。
东边天空红了;亮了;眨眼上来半个太阳。小环看见毛茸茸的地平线上一线金光。突然;她看见一个又一个的尸首;斜卧的、仰面朝天躺着的。战场原来是这样。小环再看看一边的太阳和另一边还没撤退的夜晚;这一带打仗真是个好地方;冲得开、杀得开。
胜利的一方叫做人民解放军。人民解放军很爱笑;爱帮人忙;爱串门子。张站长家也来了解放军;你干什么活他们都和你抢。人民解放军带来许多新词语:当官的不叫当官的;叫干部;巡铁路的也不叫巡铁路的;叫工人阶级;镇上开酒店的吕老板也不叫吕老板了;叫间谍。吕老板的酒店过去是日本人爱住的地方;进了酒店大门就不让穿鞋让穿袜子。
人民解放军们把间谍们、汉奸们捆走枪毙了。会说日本话的都做贼似的溜墙根走路。人民解放军们还在镇上搭了一个个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学生、招工人阶级。将来到了鞍山;炼一个月焦炭;或者一个月钢铁能得一百来斤白面的钱。报名的年轻人很多;鞍山解放了;军管了;去的人叫做第一批新中国的工人老大哥。
来串门的解放军看见正拿着木棍抽打棉被的多鹤;问她在干什么。只要天好;多鹤天天把每张炕上的棉被搭到院子里的绳上抽打。晚上睡觉;张站长舒服得直傻笑;跟二孩妈说:“多鹤又把棉被打肿了。”
多鹤看着他们;眼睛亮闪闪的一看就满是懵懂。解放军又问她叫什么名字。二孩妈在棉被那一面就赶紧帮她回答;叫多鹤。哪个“多”;哪个“鹤”?二孩妈笑眯眯地说:同志不是难坏了人吗?她对字就是睁眼瞎。这时候家里只有二孩在接待解放军;小环又把丫头领到镇上去了。二孩从伙房提着刚沏的一壶茶出来;告诉解放军们“多”是多少的多;“鹤”是仙鹤的鹤。解放军们都说这名字文气;尤其是在工人阶级家。他们对多鹤招招手;叫她一块过来坐坐。多鹤看看解放军们;又看着二孩;忽然对解放军们鞠了个躬。
这个躬鞠得解放军们摸不着头脑。镇上也有人给他们鞠躬;不过跟这个完全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他们也觉得不好琢磨。
一个叫戴指导员的解放军说:“小姑娘多大了?”
二孩妈说:“虚十九……她不大会说话。”
戴指导员转脸看见二孩正低头抠着鞋帮上的泥巴;捅捅他:“妹子?”他们和小环熟;知道小环和二孩是两口子。
“是妹子!”二孩妈说。
多鹤走到一床棉被的另一边去抽打。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谈话;她“噼噼啪啪”抽打的声音在院子砖墙砖地上直起回音。
“日伪时期这儿的小孩都得上学吧?”戴指导员问二孩道。
“是。”
二孩妈知道他的意思;指指棉被后面说:“他这个妹子是个哑巴!”她说着便咧开嘴直乐。你把她当成说笑话也行。
解放军们把张站长家当成最可靠的群众基础。他们向张站长讲解了他是个什么阶级——是个叫做“主人公”的无产阶级。所以他们先从张站长家开始了解附近村子的情况;谁家通匪;谁家称霸;谁家在日伪时期得过势。张站长跟二孩妈和二孩嘀咕;说这不成了嚼老婆舌头了?他觉得什么都能没有;就不能没有人缘。对这些村子的老乡们;得罪一个就得罪一串;祖祖辈辈的;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因此张站长常常躲出去;让二孩妈和二孩都别多话。
解放军们这天来是向张家介绍一件叫“土改”的大事。他们告诉张家的人土改已经在东北不少农村开始了。
当天小环从镇上回来;说你们不嚼老婆舌头;有人嚼得欢着呢。其实戴指导员来串门之前就听说了多鹤的事。镇上早有人把买日本婆的人家举报给解放军了。
张站长在晚饭桌上耷拉着脸;一句话没有。吃得差不多了;他目光凶狠地扫了桌上每一张脸;把一岁多的丫头也扫进去。
“‘对谁也不能说丫头是谁生的。”他说;“打死都不能说。”
“是我生的;”小环嬉皮笑脸;突然凑到吃得一头大汗、一脸馒头渣的丫头面前;“是吧丫头?”她又对大伙说;“赶明给丫头也包个小金牙;敢说她不跟我一个模子里倒的?”
“小环你有没有不闹的时候?”二孩嘴不动地呵斥她。
“买日本小姑娘的不止咱一家啊。”二孩妈说;“附近几个村不都有人买吗?出事不都出事吗?”
“谁说要出事呢?是怕万一出事呗。他一个政府总有他喜欢的有他硌厌的;就是怕这个新政府硌厌咱家这样的事呗。弄个日本婆生孩子;二孩还有他自个儿的婆子;算怎么回事?”张站长说。
多鹤知道一来一往的话都是在说她;人人事关重大的表情也是因为她。两年多来她能听懂不少中国话;不过都是“多鹤把鸡喂喂”、“多鹤煤坯干了吗”之类的话。这种又严肃又快速的争执她只抓得住一小半。她正在消化前一个词;后面一整条句子都错过去了。
“那当初您干吗了?”小环说;“不是您的主意;去买个日本婆回来干吗?自打她买回来;咱家清静过没有?不如明天就用口袋把她装到山上去。把丫头给我留下。”
“小环咱不胡扯;啊?”二孩妈笑眯眯地说。
小环瞪婆婆一眼。婆婆明白她在拿眼睛叫她“笑面虎”——她们吵架的时候媳妇扬开嗓子骂过她。
“我看咱躲开算了。”张站长说。
全家人都不动筷子了;看着他。什么叫“躲开”?
张站长用手掌把尽是细长皱褶的脸揉搓一把;表示他得醒醒神、提提劲。一般他有什么重大主意出来;总要这样揉搓一气;改头换面。
“你们搬走。搬鞍山去。我铁路上有个熟人;能帮你们先凑合住下来。二孩上炼钢厂炼焦厂一报名;人家准收。二孩上过两年中学呀!”
“一个家不拆了吗?”二孩妈说。
“我铁路上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都能让你坐火车不掏钱去看他们。先看看风声;要是买了日本婆的那些人家都没事;二孩他们再回来。”
“二孩;出门难;家里存的老山参、麝香;你们带去!”二孩妈说。
张站长白她一眼;她这才后悔说漏了嘴。他们的家底对儿子媳妇一直保密。
“我不走。”小环说。她一边说一边挪到炕边;趿上鞋;“我上鞍山干吗去呀?有我娘家人吗?有嫚子、淑珍吗?”嫚子、淑珍是她闲唠嗑的女伴;“我可不走。你听见没有二孩?”
小环穿的黑贡缎皮马甲紧裹住又长又细的黄鼠狼腰;一扭一摆在镇上是条出了名的身影。
“鞍山有自丫头吃糖的王掌柜吗?有让我白看戏的戏园子吗?”她居高临下地在门口看着—家人。
二孩妈看小环一眼。小环知道婆婆在用眼睛骂她“净惦记好吃懒做的事”!
“二孩你听见没有?”小环说。
二孩抽他的烟。
“说破大天去;要走你自个儿走。听见没有?”小环说。
二孩突然大声地嚷:“听见了!你不走!”
全家人都傻着眼。二孩又驴起来了。他跳下炕;光着脚走到脸盆架前面;端起半盆水就朝小环的方向泼过去。小环两脚跳得老高;嘴皮子却太平了;一声都没吭。一年到头二孩驴不了一两次;每到这种时刻小环不吃眼前亏。她在事后算账从来利滚利。
小环走了;在门外听见了丫头哭;又回来;把丫头抱起;小心地从二孩面前走出去。
“现世的!”二孩妈说;不完全是说小环。
多鹤这时无声无息地下了炕;把空碗和剩饭放在一个木头托盘上;走到门口;二孩蹲在那里抽烟;她站住了鞠一个躬;二孩把她让过去;她屁股领路地出了门。此刻只要有一个外人;马上看出做了刚才这套动作的女子有什么不对劲。这些动作出现在张站长这样的家庭里很不对劲;但张家人完全习惯多鹤;这一套动作;看不出任何古怪了。
张家的二孩和小环在安平镇上从此消失了。二孩的妈在镇上今天一个解释;明天一个解释:“我们二孩上他舅家去了;舅家开厂子。”“二孩在城里找到事做了;以后吃公饷了。”
镇上驻了许多解放军;全是南方人;这正是个南方北方大交错大混杂的时刻。镇上许多小伙子当了解放军;又往南方开。二孩这时候离开安平镇;是很潮流的事。
过了一年;张站长收到二孩一封信;信里说他们老两口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个孙子。张站长托火车上的人带去新棉花做的小被褥;又捎去一句紧急的话:好歹抱孩子去照相馆照张相;二孩妈想看孙子急得眼睛痒痒。
毛主席在北京登上天安门宣布成立新中国的第二天;二孩又来了封信。二孩妈看着信纸里夹着的一张小照;两行泪和一行口涎流了出来。一个威猛的大胖小子;头发全冲着天。张站长说他像多鹤;二孩妈气呼呼地说那么小个人儿看得出什么?张站长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老婆在糊弄自己:对孙子的一半日本骨血死不认账;似乎就能把孙子的混杂血统给抵赖掉了。她揣起小相片;小脚颠颠地去了镇上;告诉人们这个孙子差点把小环的命都要了;个头大呀!一个小时就要呷一回奶;小环都给他呷空了!她边说边把一双眼笑成弯弯两条缝。只有曾经和小环在一块搬是弄非的亲近女友们偷偷地说:“谁信呀?小环的部件都毁了;生什么孩子呢!”
人们问二孩妈二孩挣得多不多。在炼焦厂当一级工呢;二孩妈告诉大家;一级工吃着拿着还住着国家的房。人们就说:二孩真有福。二孩妈就很有福的样子把自己编的话都当真了。
安平镇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组的时候;张站长又接到二孩的信。张站长已经不做站长了;站长是段上去年底派来的一个年轻人。张站长现在成了张清扫;天天拿着扫帚在车站六张八仙桌大的候车室里扫过去扫过来;在车站门口的空地上扫得灰天土地。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扫个没命;他非让二孩妈给哭死不可——二孩的儿子生了场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这么大的事;隔一个月才写信回来。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二孩妈果真把张清扫险些哭死。她把她缝的一堆小帽子小鞋子拿出来;拿出一样;哭一大阵。哭二孩苦命;哭她和老伴苦命;哭小环苦命;哭小日本该天杀;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追她的儿媳;把她的大孙子追掉了。哭着哭着;哭到大孩身上。大孩死没良心;十五岁从家跑了;不知跑哪儿做匪做盗去了。
张清扫蹲在炕上抽烟;他心想老伴明明知道大孩去了哪儿。那时他们还住在虎头;他在虎头车站做锅炉工;大孩跟一帮山上下来的抗日分子混得好。后来从家里跑了;他和老婆断定他是上了山;跟着破坏鬼子铁道、仓库、桥梁去了。二孩那时才两岁。张清扫心想;要是大孩活着;这时也该有信了。
二孩妈再也不去镇上了。
夏天的一个上午;从麦子地中间那条宽宽的土路上来了一辆摩托车;旁边挎斗里坐的人像个政府干部。摩托车驾着大团尘雾来到张家门口;问张至礼同志家是否在这里。
二孩妈坐在树阴下拆棉纱手套;一听便站起来。这些年她个头小了不少;腿也弯成了两个对称的茶壶把;往门口挪着小脚时;站在门外的政府干部能从她两腿间看到她身后的一群鸡雏。
“是我大孩回来了?”二孩妈站在离大门丈把远的地方;不动了。张至礼是大孩的学名。
政府同志走上来;说他是县民政局的;给张至礼同志送烈士证来了。
二孩妈这年头脑子慢;对着政府同志只是抿着没上牙的嘴乐。
“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