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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坏了,便彻底单纯了,她可以公然而固执地喜欢看麦娘。
我不想对任何人解释一些无法解释的原因。所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我不上班了。我要开始休假。我要用我休假的时间,去北京寻找容容。容容是上官瑞芳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什么“亲生女儿”和“养女”呢?那指的是法律定义,在我这里完全是无稽之谈。当我预感不好的时候,我一定要遵循自己的感觉去做。我不能一再地失去亲人。更不能一再地让自己陷落在无穷的内疚与忏悔之中。我想,我自己是否休假,是我自己的事情,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也无须对他人解释我内心那复杂难言的种种原因吧?
于世杰把头伸到阳台上,说:“嗨,该上班了!”
我吓得一个大哆嗦。我转过身来,捧着心,睁开了眯缝的眼晴,说:“你吓死我了。今天我不想去上班了。”
我的丈夫于世杰摊开巴掌,用一种询问加讥讽的姿态,说:“就因为我吓着你了?”
我说:“当然不是。”
于世杰持续着他的姿态,说:“就因为今天热?”
我说:“也不全是。”
于世杰说:“就因为今天是夏至可是它不像夏至?”
于世杰说话已经很不耐烦了。本来说好于世杰送我去上班的。早餐吃过了。出门的衣服都换好了。我居然说不去上班了。天气是很热。可是昨天就很热,前天也很热,再加上成千上万的空调都开了,高温积累,今天热得烈焰晃眼,这是肯定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武汉这个著名的火炉城市不热谁热?你敢这么热北京和上海?于世杰说话是很刁蛮的。他是一个很吊(读三声)的男人。武汉现在说谁“吊”,就是说谁很霸气很神气很有一点二杆子劲。认识我们的人都知道:易明莉的丈夫于世杰很有一点吊,而易明莉很有一点憨。我们的朋友说:这两口子也算是绝配了。男的能说会道可以把死的说活,女的三天可以不说一句话足以把活的闷死;男的灵活得赛过了万象轮,女的还是从前的有轨电车——一条道走到黑。其实这是朋友调侃我们的,与我们的实际情况并不完全相符。我是可以三天不说话,可是并不等于我心里没有话,更不等于我没有说话。我在自己心里说话,这就够了。谁要是指望靠倾诉获得别人的完全理解,那才是憨呢。
对于于世杰的吊,我习惯了,一点不生气,只是他不应该挖苦我对于节气的敏感,这伤害了我的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
我说:“于世杰你别这样说话嘛。你可以不注意节气,我习惯注意节气。我是在农学院长大的,我爸爸一辈子研究小麦,我们家一直习惯注意节气。这又不妨碍你,是不是?天气这么热,汗流得刷刷的,你还挖苦我做什么?”
于世杰说:“我没有挖苦你!只是你今天必须上班,你知道吗?今天的气候再反常,再不像你们家习惯的夏至,你也得去上班!”
我说:“这还不是挖苦吗?别把人家当傻子好不好?”
我从阳台上进了屋,把手包甩在了沙发上,踢掉皮鞋换上拖鞋,然后反过一条胳膊,使劲去解连衣裙背后的拉链。
于世杰急了,说:“你真的不去上班?”
我说:“真的。我休假了。”
于世杰赶紧说:“好吧,我道歉,我为刚才对你的挖苦道歉。可是你今天必须去上班,我送你去,休假的事情以后再说,别想到哪出是哪出好不好?”
我不明白于世杰急什么,他又不是我们单位领导;再说我们单位的领导也用不着着急,一般大家都是在夏天休假,国家法定的假期,他不给也得给,着急什么?我急的是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够不着。为了够着拉链,我踉跄着在原地打转,像个不稳定的陀螺。
于世杰盯着笨拙旋转的我,焦急地催促我上班,居然忽略了动手给我帮个忙。
我的连衣裙终于脱下来了。连衣裙垮在地上,我的双脚埋在丝绸里面,这是一副很性感的颓废模样。我变成了一个只着胸罩和三角裤的性感女郎。我把脚一只一只地从连衣裙里面抽出来,稍稍有一点故作姿态。我弯腰去捡连衣裙的时候,被胸罩兜住的双乳产生了深深的乳壕。一个女人,一夜没有睡好,被一个特殊的日期所惊悚,再加上她正在褪下了裙子——她需要什么呢?假如我是一个男人,我首先就会怜香惜玉。接下来,推心置腹的谈话就顺理成章了。其实女人的要求并不多,只是一种对于她自身的专注。当女人觉察到自己受到漠视,她与整个世界的默契就打破了。
于世杰没有反应,焦急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好像他面对的是商场正在换服装的塑料女裸体。我很快就从椅子背上扯过家常衣服,套在了身上。
于世杰喝呼道:“别呀!别脱呀,还是穿连衣裙呀!或者换一套职业套裙?好好的,人家蔡唐伯这么重用你,你怎么可以突然不上班呢?”
我不说话,没有表情,开始收拾餐桌上吃残的早点。胸罩的带子在我的肩头滑了下来,我腾出一只手,把它们认真地拉了上去。蔡唐伯是我们单位的头头,和于世杰是好朋友。他们怎么成为好朋友的,我不知道。在我看来,大约是哪一次,于世杰到单位来接我回家,怎么就认识了蔡唐伯。于世杰这人见谁都能够很快认识,他的亲和力非常地强。接着,他们走动很勤,打电话约在一起吃饭喝酒和打麻将,聊天,交换时下流行的各种段子,其中当然主要是黄段子和政治笑话;他们还谈论环境保护,足球和时事政治,慷慨激昂,忧国忧民地抨击胡长清、成克杰等高级干部的腐败行为。男人们老是在一起这么聊天,就开始互相称之为好朋友了。只要于世杰到我们单位来了,蔡唐伯就会把他请到小会议室坐坐。我们单位的小会议室,以前没有,是近年来,根据改革开放的形势需要装修的,有真皮沙发,大电视和立体声音响,会议桌上有笔记本电脑,茶几上随时备有时令水果,香烟与茶叶也都是上好的。这间小会议室专门接待上面的领导、外商、客户和专家教授,还有社会名流、歌星影星,以及人大政协的考察,市精神文明办公室和市爱国卫生办公室的检查和考核。等等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小会议室接待的是哪些人,我是搞专业的,一般很少去办公楼。这些情况,我都是听科室的小鬼们说的。现在的年轻人,刚参加工作两三年,所里上下五千年的情况便都知道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拥有个人的特殊记忆,就像我一样,对于特殊的日期,对于特别的年份,对于看麦娘,等等,等等,在个人生命的小路上,我的记忆绵密漫长,盘根错节和节外生枝,且还经常成为自己许多行为的动机和决定因素。看看,我的思绪又飘荡开去了。我是想说:即便于世杰和蔡唐伯是好朋友,也用不着于世杰替蔡唐伯着急,要求我今天一定要去上班。
什么叫做蔡唐伯重用了我?在我的工作历史中,我已经经历了三任所长。无论哪一任所长,我都是这么努力和认真地工作,他们也都对我比较客气和礼貌。我是专业人员,他们是行政干部,是一个单位不同的而又必须的结构。于世杰为什么要说蔡唐伯重用了我?他知道不知道他的这种说法,就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我的脊背爬了上来,让我在大热天里发寒颤。男人们之间兄弟般的友谊,有时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作为丈夫的于世杰,居然可以为了他的朋友蔡唐伯,不知轻重地对付他的忧心忡忡焦虑重重的妻子。
让我想想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多年来,我一直都想弄清楚这么一个现象:在我们一心一意想做的事情前面,是什么东西在左右遮挡和前后阻碍呢?是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们一个简单的愿望化为乌有,同时在我们心灵里潜伏下漫长的感冒一样的伤感,这伤感不轻不重,却挥之不去,在日后的生活中会忽然发作,导致我们情绪骤变,对美食、美景乃至美人,都兴趣索然。
我只是决定今天不去上班了。我还没有说我要去寻找容容呢,于世杰已经非常地不高兴了。他为什么不高兴呢?
于世杰是上周周五的下午去单位接我的。那天,我下了班,来到小会议室。于世杰在这里等我。不知道是谁的一辆“宝马”车被于世杰弄到了。“宝马”的车钥匙上,还坠了一只鲜红的中国结,带着长长的流苏,随意地扔在茶几上,在于世杰和蔡唐伯两人跷起的腿之间,耀眼夺目。
顺便说一句,其实,于世杰也不是经常来接我的。他来接我,也没有什么规律性,比如周末,比如结婚纪念日,比如我例假来了。于世杰做事很即兴,近一两年,他来接我,那就八成是他弄到了车。于世杰酷爱小车,收藏名车牌照,购买靓车杂志,可是我们没有经济能力购买私车。况且于世杰还不要“夏利”或者“奥拓”之类的小车,嫌档次低,开不出去,说什么至少也得是神龙风神系列最新款或者新款奥迪。于世杰的观点是:男人爱车天经地义,好比男人爱骏马;小车等于就是城市里面的马群;真正爱马的男人会要劣种马?成吉思汗该是一代天骄吧?真正的男子汉吧?人家当年骑什么马?我理解于世杰的说法。男人嘛,骑马,打猎,厮杀,斗殴,求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言必信行必果,一诺千金,割头换颈,不成功便成仁。男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于世杰弄到了车才来接我,我没有意见。科室的小鬼们说:“易明莉老师,你傻吧?这于世杰是自己手痒,想开车,想炫耀,又不是真心实意想接你!换了我我就不上车。”小鬼们哪里知道,在我看来,结果都是一样的,总之我是被小车接回去了而不是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去的。我计较于世杰做什么呢?他是我丈夫,我不上车,他的面子往哪里搁?夫妻之间哪里能够计较这些表面的利害得失?小鬼们不懂。
“宝马”钥匙旁边,是一摞新出版的《中华医药风》。这是于世杰给蔡唐伯送来的。一定又是蔡唐伯发表了新的论文。蔡唐伯今年有足够的资格申报正高职称了。在我们单位和在我们这个行当,自然还是专家有分量。蔡唐伯又想当领导还想当专家,用善意的话说,他是一个积极进取的男人。电视开着,不相干的人影在屏幕上晃动,不相干的说话,也就成了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于世杰和蔡唐伯并没有看电视,他们正在起劲地聊天,烟雾缭绕在他们的头顶,使他们活像正要出山洞的妖兽。蔡唐伯尖脸,笑的时候,嘴角两边的皮肤就要扩展成一层层的括弧,两颗过于纤细苍白的虎牙从括弧里探出来,使人类的脸容在某一瞬间酷似啮齿动物。他们聊天的内容,我没有听到。
小会议室的门不是我推开的,是小傅打开的。小傅专门管理小会议室,工作服是旗袍。现在已经换了时令夏装,是一种蓝色的细格子短旗袍,扎一把独辫子,很朴实的旧社会良家少女模样。小傅对我笑笑,走过去,先是轻轻敲了三下门,听到蔡唐伯吭了一声之后,再轻轻推开门,之后侧身一边,把我让进去,而后再随手轻轻带上了门。我们所注入了外资,股份制,现在叫大正药物公司生物制品研究所。我们所与共和国同龄,五十二岁了,老所,从前一直很传统。直到五年前,职工一直只有两种工作服,工人是蓝色帆布工作服,技术人员是白大褂,现在有了旗袍。尤其那种红色锦缎旗袍,长摆,高开衩,在所里飘过的时候,我的感觉总是很怪。小傅这种良家少女的打扮,在小会议室里,就更容易让人误以为这里在逼良为娼了。
难道改革开放就一定需要我们所也穿旗袍?在回家的路上,我把关于小傅的感觉说给于世杰听了。于世杰快乐地大笑。说:“你这个女人说话刻薄啊!蔡唐伯知道了一定会晕倒!现在大家不都是在这么做吗?”
我忽然兴趣索然,看着窗外,不想说话了。现在大家不都是在这么做吗?现在大家都在这么做,那就成了你也要这么做的理由吗?还有,马路上拥挤的各种车辆和它们尾部排出的蓝色的尾气,胡乱抢道的自行车和行人,夹杂在完好马路之间的一块块坏掉的牛皮癣一样的马路,也许都是使我兴趣索然的原因。作为城市门面的代价昂贵的草坪正在黯然地黄去。一只小公狗在光秃秃的大街上找不到树根,只好掀起一条腿,朝肮脏的不锈钢垃圾筒撒尿。于世杰听蔡唐伯之间有一种意气相投的默契,他们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也许没有任何针对我的具体情况发生,也许所有这一切都是针对我发生的具体情况。但凡发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