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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麦娘 作者:池莉-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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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骄傲地告诉我们,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我父亲就想出来这个办法来警告小偷,保护自家的蜂窝煤。这个创意是不能小看的,因为粉笔灰撒在煤堆上,就与煤堆形成了一副完整的山水画,非常的雅致。如果谁偷走哪怕一块煤,山水画立刻就会遭到破坏,且不说主人家一眼就看得出来,偷煤的人自己首先就会脸红。被偷盗者与偷盗者,便有了一个不同时空的对话,谴责与被谴责,双方都心领神会,又免掉了面对面捉贼的尴尬。据说我父亲并没有对任何人解释和推广他的创意,然而他的创意不胫而走,农学院宿舍的所有煤堆,都撒上了粉笔灰。随后农学院隔壁的纺织学院、政法学院以及隔了一个湖泊的民族学院,但凡私人的煤堆,几乎一夜之间,都撒上粉笔灰。这种颇有君子之风的防盗法,有效地从60年代初期风行到了80年代中后期,家喻户晓,几乎成为了一代人的行为方式。当我的父亲失脚跌进被小偷偷掉了窨井盖的下水道之后,不喜欢他的少数人,在参加追悼会的人群中,阴险地说:“唉,这个人是太聪明了!”
 
   所以,我想乔万红的意思是:我们家的聪明都集中在我父亲身上了。再说明白一点就是,乔万红认为我有一点傻。
 
   乔万红放弃了我的掌纹,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自己说的,但也是因为乔万红的一再暗示。好在这种情况,我也不是头一次遇上。于世杰经常这样暗示我,蔡唐伯也曾暗示过我,科室里的小鬼们甚至公开地笑话我。傻就傻吧,说不定我这是大智若愚呢。因为乔万红最终还是瞒不过我了,她说:“那我就索性告诉你吧,容容欠债了,出去躲债了。她不会给你们打电话,也不会给我打电话,因为她不想连累亲朋好友,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等事情摆平了,她自然就会出现。现在明白了吧?”
 
   说到这里,我发现乔万红的眼睛生得不对劲,从某个角度看,她眼距过近,有一点斜视。她看着你的时候,一只眼睛看你,一只眼睛看你的身后。她的这种眼睛就能够看清楚这个世界?她怎么就不明白,欠债算什么?女孩子的妈妈来了,女孩子欠谁的债,妈妈来偿还好了。
 
   我掏出了钱包。乔万红还没有等我的钱包完全露面就制止了我。乔万红说:“说你父亲比你聪明你还不服气。你有多少钱?容容欠的是八十万美金,而且是高利贷。读过描写万恶旧社会的小说吗?高利贷逼死人的俗话知道吗?好了。我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现在,到此为止。”
 
   八十万美金,我迅速地计算出那就是将近七百万的人民币了。容容怎么会欠人家七百万?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没有人愿意对我解释钱多到一定程度有什么用途。乔万红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是:“我离婚了。我丈夫在美国再婚,不管孩子了。我女儿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养母,那就是我们母女最大的福气。”乔万红的结束语是:“易明莉同志,是你给了我希望和信心!”

正文 四
  据说北京有一句话,说是找天上的星星容易,找郝爷难。
 
   圈内的人,大家都把郝运叫做郝爷。这是北京!
 
   可是,电话一通,一听我说是郑容容的妈妈,郝运立刻就说要见我。可见,什么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对吗?不用于世杰北京的朋友帮忙张罗,我还不是找到了郝运?郝运是容容的老板,容容在郝运的公司上班。容容三个月没有消息,别人不知道她的行踪,发她工资的老板还能够不知道?
 
   郝运的公司非常地不好找,在北京西城一个偏僻的胡同里面。从外表看,像哪个小城市早年在北京设立的驻京办事处。进了门,才发现别有洞天,全都是现代化的装修。我在办公室坐了足足二十分钟,茶水续了两次,郝运还没有出现。我再次地看看手表,决心要离开。忽然,一面墙的书柜移动了,书柜是一扇门,经典书籍只是精装的封面套子。我被吓了一大跳,我还没有想到在现实生活中,还真的有人在办公室里做秘室。
 
   一个曾经做过兔唇缝合术的小个子男人出现了。他深沉地冷漠地说:“我是郝运。”
 
   我不喜欢郝运。见面我就可以下这么一个结论。他故意让我久等,然后突然从秘室里转出来,吓得我够呛。这男人看上去也就是三十五岁左右,故意装老,穿中式大褂,胸前横了十几道盘扣,下面是军裤和中式老头鞋,老头鞋是软牛皮的,脖子上还挂了一只银链子的怀表,眉眼长得酷似生病的猴子,一口油滑的京腔。我真的是不喜欢郝运。在三十五岁左右以后的人群当中,兔唇已经很少有了。兔唇豁嘴,天花麻子,小儿麻痹症瘸子,麻风面容,这样一些标志国家贫穷,人民健康水平底下的疾病,应该在五十岁以上的人群中比较多见;而年轻的郝运兔唇缝合,加上他的穿着打扮和长相,似乎在张扬他的残缺,给人一种故意给历史抹黑的感觉。我不知道郝运为什么这样。既然他办着广告公司,做着不小的生意,肯定属于富有阶层了,干吗要弄出这么一副扮像来?既然能够下决心把自己扮成这副模样,还在办公室里做了秘室,鬼鬼祟祟地从书柜后面转出来,这就不是一个阳光的人了。郝运把问题搞复杂了。我甚至觉得郝运的秘室里是不是有一只大木箱,而我的容容,就被藏在里头,五花大绑,嘴里塞着臭袜子。难怪连乔万红那种女人都怕他几分。
 
   我不怕郝运。我是容容的妈妈,我是来找我女儿的,这一切天经地义。我说:“郝运,容容到底在哪里?”
 
   郝运说:“问得好!这正是我要知道的!”
 
   我说:“容容到底在哪里?你要不说,我就要报警了!”
 
   郝运停顿了一刻,突然一拍桌子,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还能是什么人?我是郑容容的妈妈。
 
   郝运说:“得了!实话实说吧!今天你不说实话,是走不出郝爷这道门的!现在让我先告诉你:郑容容的妈叫上官瑞芳,现在住在一个叫做枫园的精神病院。她的一个父亲叫做郑建勋,双性恋者,开着汽车修理铺,招了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工人在身边,生活得其乐融融;另一个父亲叫金农,在上海陆家嘴做外国保险公司的代理,是一个花天酒地的上海滩公子哥儿。你,到处号称是郑容容的妈妈,其实只是养母。养母不是亲妈,你懂吗?容容六岁的时候,你就可以狠心地把她从高台上推到游泳池里,十三岁就把她送到了北京。你是一个药剂师,不断哗众取宠地宣传什么提高了新药的免疫水平;而你老公是一个混混,披着文化人的外衣,在小青年面前充大师,暗地里净在外面捞小钱。吃惊了吧?郝运为什么叫郝爷,现在你知道了吧?”
 
   郝运挽起了他的衣袖,更像旧社会了。有那么一刻,我倒真是被他的神通震慑住了。郝运他把双腿架在了办公室桌上,他的皮鞋底成为了他瘦小身体上的最大两个平面。
 
   郝运说:“现在,易明莉老师,你突然出现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谁让你来的?郑容容到底躲在哪里?说吧!隐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从来还不知道,我们夫妇的状况,以及上官瑞芳的状况,被这么一个我们从来不知道,更不认识的小个子兔唇,了解得这么清楚,描绘得这么不堪和带有侮辱性。这种情形,实在让我震惊。我一直以为,我自己就只是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上班下班,日复一日,永不厌倦地做血清实验,与碰撞出清脆声响的洁净的玻璃器皿打交道。我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与哗众取宠毫不沾边。我的世界,由我的同行和所里的同事组成,我的领导是蔡唐伯,他活跃,夸张,把所有工作都同经济效益联系起来,把每个药剂师都当摇钱树,可他在外面的吹嘘与我没有关系。我丈夫于世杰每天都在编辑《中国医药风》,杂志只是在行业内有人知道,靠发行本身不赚钱,却有权威性,在上面发表了论文,评职称就很管用了,所以杂志社经常会获得一些实惠的帮助。于世杰的性格很吊,朋友很多,喜欢豪华小车,善于侃侃而谈,或者热中于教导他人,这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同时他心肠很好,不会损人利己,这也是大家所公认的。我每个周末去看望母亲和弟弟,每隔两周到三周去枫园看望上官瑞芳,每隔一个月去一次郑建勋的汽车修理铺,为上官瑞芳取一次医疗费。每当新的春天来临,以及秋霜初降,我就会在我父亲的麦地附近走一走,采集两束看麦娘,一束带给上官瑞芳,插在她床头的花瓶里,所谓花瓶,就是从前的糖水橘子罐头那种胖胖的玻璃瓶。精神病人,谁会给他们使用像样的东西呢,不过上官瑞芳的这只玻璃罐头瓶,跟着她,足有二十年了,比在健全人家里使用的寿命还要长。另一束看麦娘,我要带回家,插在一只据说是水晶制品的花瓶里。每年清明节,我们都要去给父亲上坟。由于母亲坚持要鲜花,我就去花店购买鲜花,但是我会在花束当中夹一把看麦娘,代替花店普遍使用的满天星。4月里初生的看麦娘,它们的穗子还是那么的柔软,就像所有小动物的茸毛,这些茸毛在我的脸颊上无意地扫动,常常使我还没有看见父亲的墓碑就热泪满眶。母亲端坐着,随车颠簸,故意不看我,喜忧均无半点流露。在这个家里,有的人表现得比她更加怀念父亲,总是让她感到不对劲。这就是我的世界。晚上看看电视,节假日偶尔打打麻将,洗衣机在转动的时候,我坐在马桶上翻看报纸和杂志,对干部腐败、抢劫杀人、坑蒙拐骗的新闻已经厌倦,我只看看大标题就翻了过去。现在社会上太多这样的故事,占用了我太多的时间和注意力,我幡然猛醒,觉得很不值得。我要用这些时间去听听我喜欢的音乐,陪陪上官瑞芳,在黄昏的野外,散步在有看麦娘的小路上。这就是我的世界。我在每天清早的镜子里,几乎难以觉察地觉察到我在变化,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手背上渐渐现出了四个酒涡,脸上渐渐现出了皱纹,目光柔和起来,脸庞慈祥起来。除了我梳妆台上忠实的镜子,郝运是第一次描述和勾勒我的世界的局外人。
 
   不需要这个小兔唇来教导我,我从来都知道隐瞒没有任何意义。我从来不隐瞒自己,全都是人们在混淆我。人们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和认识来看待我,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是容容的妈妈,法律上的养母。我的女儿整整三个月没有消息了。6月21号,是我不吉祥的数字,在这一天我预感她失踪了,所以便要出门寻找。容容是上官瑞芳生的,可是由我养的,她是我们的女儿!寻找女儿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理由!
 
   时间过去得并不久远,大约是在80年代后期乃至90年代初期,在我们这个大城市的街头,还可以看到炸爆米花的人。那人一般都带着不容易听懂的外地口音,头发和衣服上坠着厚厚的风尘,那人没有笑容,脾气倒挺温和,鼻翼上总是沾着两片煤炭的黑色粉末。那人拖一辆简陋的平板车,平板车上放着爆米花的家伙,黑乎乎的炮弹一样的家伙,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样子,很有吸引力和威慑力的。这威慑力就体现在平板车的后面,总是遥遥地跟随着几个畏畏缩缩的小孩子,兴奋,好奇,又害怕。在70年代的这群孩子中,就有我和上官瑞芳。我们梦游一般地尾随着那人。那人停下他的平板车,甩一把鼻涕,把手指头在鞋帮上擦干净。然后一板一眼地卸下他的家伙。那一堆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家伙,被那人有条有理的,动作熟练的,胸有成竹的装配好了。那人的右手是风箱,左手是炉子,炉子上架着铸铁的炮弹,炮弹有一个手动的转盘。那人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转动炮弹,在他感觉米花爆好的时候,便停下风箱,撬开炮弹,“嗵”的一声,猝不及防的巨响震耳欲聋,紧接着便是扑鼻的香气,那香气会顺风灌满整条的街道。我们亲眼看见,死气沉沉的风箱,经过那人用力地拉几下,里头就红了,蹿起了火苗,火苗烧得那个带劲啊,呼呼地作响。我们亲眼看见,装进去的米,只有小小的一碗,而到时候,倒出来的就是满满一脸盆的爆米花了。爆米花雪白,松脆,香酥,吃在嘴巴里面,牙齿特别有成就感。关键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能够让大米的体积成若干倍地增加,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我和上官瑞芳,远远地看着在白雾中沉着忙碌的炸爆米花人,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被大众忽略的巨大秘密。上官瑞芳庄重地攥紧我的手,说:“我坚信,这是被埋没在民间的伟大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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