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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懂了他的话,稍稍安心,但不免嘀咕:这男人当真别扭得紧,直接说我不用你当奴才不就得了,偏要拐个弯。
那时的我和他还不知道,正是这份要命的别扭,在不知不觉中一次又一次改写着命运的脚本,最终将我和他逼上了绝望的深涧。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一切的因果渊源,冥冥中早有定数。
“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以后总要有个称呼吧。
半晌没有声音传来,我纳闷: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你可称我‘将军’。”
我下意识地“哼”了一声,嘀咕道:“小气死了,连名字都不敢告人么?”
懒得再多说,我裹紧毯子打算在梦里跟馒头讲讲我这一天跌宕起伏的遭遇,床上的人却不准备就这么放过我:
“睡地上习惯么?”
“睡了十一年,你说习不习惯?”
床上的人沉默片刻,终选择了忽视我恶劣的态度:
“你在山上。。。一贯如此”
“嗯。”
又是半晌沉默,声音再次传来:“给我讲讲你在山上的生活。”
我挫败地睁开眼,难道要跟他谈心到天明?
“白天呢师父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晚上就在树下睡觉,有时候会跟馒头去猎食。”
“馒头?”
“馒头是我在娇耳山最好的搭档!”一提起馒头;我的思念按捺不住地飘飞起来;兴致勃勃地开始给他讲我和馒头叱咤娇儿山的风云生涯。
他没有打断我,只偶尔就着我的话头提个问题,比如怎么吃猎物之类的。提起吃,我的兴致又高了,滔滔不绝地跟他回忆起下山后吃到的美食,直聊得我口水横飞,感觉又饿了,摸着肚子我忽然想起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你会给我肉吃吧?”
不知是否黑暗带来的错觉,他的声音似乎没那么冰冷了:“只要你听话,想吃多少都有。”
我满意地点点头,他忽然问:“你可有回娇耳山的打算?”
这下准准地问到了我的痛处,我怔了一会,不由自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在世间呆得越久就会越舍不得离开,可。。。我想起关于蝶九的种种谬传;“我想我或许不适合一直留在这里。”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会,道:“很多东西可以慢慢学。你很聪明,那些难不倒你,你可以和常人一样生活。。。”
“不会一样的。”我倏地打断他,“又或许我根本不想变成你们口中所谓的‘正常’。我只想自由自在的呼吸,畅快淋漓的欢笑,大口的吃肉喝酒。你们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等级、制度我学不来,也不想学。我觉得我很好,不想变成什么。”
良久没有听到回答,就在我以为这场谈话到此为止的时候,低沉清冽的声音再次传入耳膜:“我叫霍南朔,你以后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我“嗯”了一声,心想刚刚还不肯说,现在又说了,这男人啊,相当别捏。
感觉刚睡着没多会;朦胧中我听到床上人翻身坐起的声音,然后似乎有人送了水进来,“哗啦啦”的梳洗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我翻了个身;蒙头继续睡。
身上忽然一凉,我伸手一抓,却扑了个空,毯子已经被撩起,头顶同时传来一声清喝:“起床。”
我迷蒙着眼坐起,一时有点不知身在何方的困惑。高高站立的男人已有些不耐:“难不成还要我伺候你?”
我伸手掐了大腿一把,才算清醒了些,心头登时火起:霍卓珏从不催我起床,这个霍南朔真真讨厌得紧。
我翻身躺下继续睡。毯子没了不要紧,在娇耳山天为被地为床,还不是一样睡个饱。
那个讨人厌的声音再次传来:“晚起五分钟早饭罚没,晚十分钟午饭罚没,晚。。。”
话音未消我已跳起来;双手叉腰对眼前的男人怒目而视;勉强克制着扑上去咬他一口的冲动。
霍南朔不咸不淡地扫了我一眼:“早饭会在五分钟内送进来,你的时间不多。”
我气呼呼地抓起地上的外衣往身上套,又被他伸手拦住:“穿这套。”
我对吃什么很在乎,对穿什么很无所谓,一把扯过他手里的衣物往身上套。
“将军?”门外一声恭敬的询问,霍南朔随口道:“进来吧。”
帐帘挑起,几个兵士鱼贯而入,将手中托盘放到条几上,视线始终保持一个方向,并未因帐中多了个人而多看一眼。
鼻中闻到令人垂涎的香气,我胡乱地抹了把脸,急急往条几前冲;眼看着就要抓到仍冒着热气的白包包;腰带被人一把扯住。
“去把头发盘上。”
“不会!”硬邦邦地甩下一句,我利落地一个旋身,顺着身旁人的力道转了个圈,巧妙地摆脱了那只烦人的手臂,抓起一个白包大口咬下。热气滚滚而出,我被烫得不住张口呵气,却舍不得吐出。白包里面有枣子味的甜甜馅料,滑嫩无比。我两口便解决掉一个,伸手又去拿。
头顶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叹,身子随即被拉正坐好,一只手掬起披散在肩后的长发,象牙梳细密的齿爬上头顶,将乌黑的发丝一点点轻咬开来。
我自顾自地吃着,任由身后人摆弄。
整头长发被细细梳开,分成三股,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在空中划了个圈,长发便柔顺地在脑后结成髻。碧色欲滴的簪子横贯而过,最后是一抹方巾将乌发遮蔽。
我伸长脖子往铜镜里探看,一个头发光顺齐整、嘴里叼着半拉枣泥包的小人正对着镜子傻笑,不禁由衷地称赞:“你手艺真好。”
身后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走到对面坐下,我讪讪地有些没趣,想起他还没吃早饭,一看桌上,顿时傻眼:挽发的功夫一盘子的枣泥包不知不觉已经全数入了我的肚子。我挠挠头,将手里最后半个递了过去:“就剩这个了。。。给你吧。”
霍南朔看都未看,冷淡地道:“不用。”说罢端起一碗粥喝着不再理我。
满腔好意不被接受,我愤愤地一口将枣泥包吞下,又呼噜噜将自己的粥喝光。对面的男人才不过吃了一半,动作与霍卓珏和霍进廷一般优雅,举箸从容斯文,一碗粥也喝得像与情人呢喃般,绯色薄唇微抿,金黄的液体滑唇而入,顺着线条硬朗的下颌看下去,脖颈间喉头轻轻耸动,再往下,微微敞开的螺纹领口里露出一小片蜜色肌肤。。。我看得出神,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脑子里突然闪过不知在何处听过的一个词:“秀色可餐”。
其实他不该算“秀”,论美色霍卓珏兄弟更胜一筹,但这男人周身那股刚劲与霸气,宛如傲视丛林的雄狮一般,似乎生来就是要接受俯拜与仰视的。。。。。。
“看够了?”冷冷的一句打断了我的遐思。“雄狮”已经站起,用盐水清了口,向帐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回头,见我还坐在原地,眉头微颦:“过来。”
我慢吞吞走到他跟前,他拿了顶软毡帽扣在我头上:“一会跟着我,莫要乱跑。”
出得帐来,早有数十将领齐齐分列左右。一个小兵牵来一匹高大的黑鬃骏马,毛色油量头顶一簇红毛,一见霍楠朔便小跑而至,亲昵地蹭着他的手掌打了个响鼻。
霍南朔拍了拍马儿,翻身而上,一众副将迅捷跟随其后,走了几步他勒住缰绳,回头见我还呆站一边,眉头又是一蹙:“还不跟上!”
我回过神,赶紧小跑几步赶上,大咧咧地走在黑马边上,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马头上那簇红毛,黑马稍显不耐地晃了下头,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凑到马耳朵边上低声说:“看你漂亮才摸的,可不要跟你主人一样小气哦!”
身后早已传来此起彼伏的低低抽气声,头顶感受到凉意,我撇撇嘴,正想再跟马儿说点什么,忽听前面一声问礼:“见过将军。”
一句话却是两人同时而发,我惊喜地抬头,看到霍卓珏兄弟正站在马前几步之遥。
霍南朔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身影“嗖”地从身边蹿了出去。在身后众人再一次的抽气声中,那小人已奔到了霍卓珏身边,像猴儿似的扯着他的衣角又蹦又跳。
“伤好点了吗?”我侧头打量他,眼窝有点黯青,似乎睡得不好。
“无碍。”没想到会这么早看到她,原本是意外的惊喜,却在看到她站在大哥身边时散落成淡淡的郁结。
一旁的霍进廷已按捺不住地问出他心底的疑问:“若儿,你为何会答应跟着将军?”
我半无奈半玩笑地道:“谁叫他是将军呢?又是你们的大哥,不听话可是要挨罚的。”
话一出口,霍氏兄弟脸色同时微变,霍进廷蹙眉,试探地问:“你。。。并非自愿?”
我没听出他话中意味,摆摆手:“愿意的,天下还没有谁能勉强我做不喜欢的事呢。”这是实话,师父死后,我就成了一只脱笼的鸟儿,天上地下任遨游,再无所顾忌。
霍进廷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二人一胞所生,自小便心有所感。此时脸色虽然无异,但二人心中皆各有滋味。
这丫头是被他们捡到的,不期然中已有了一种视她为己所有的心态。这种心态在她横空而入踏入战场那一刻后,已入土生根。此时她却利落地一个转身,毫无留恋地跑去了另一个男人身边。若这男人是别人倒也罢了,凭他二人又有谁是斗不得的?而这人却偏偏是他们的大哥,这世间唯一争不得、怒不了的人。
想潇洒一笑放手任她去,却方才发现,心中不经意间种下的那只蛹,已悄悄吐茧扬丝,一层层细细地缚将上来。
我们三人如此情态,不知引了在场多少探究打量的目光。霍卓珏心知此情下不宜多说,收敛心情嘱咐道:“我大哥生性严肃,不喜说笑。你以后要听他的话,切莫任性妄为。”
霍进廷接道:“若是惹了大哥生气,记得万万不要顶撞,我和哥会帮你的。”说罢伸手揉了揉我的发,欲言又止,最后轻叹道,“一定要乖乖的,知道么?”
我不懂他们为何如此紧张,但明白是为我好,也就点点头,心说那个霍南朔果然独断,连自己的弟弟都怕他。
赶上霍南朔的时候,他正在一群将领的簇拥下巡视营地,我犹豫着不知是否要过去时,正好看到黑马由一个小兵牵着候在一旁,便放弃了找霍南朔的念头转而走去跟它聊天。我是被放养在山林中长大的,跟所有的兽类都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黑马站姿挺拔,神情倨傲,对我爱搭不理。我暗忖这可真是有其主亦有其马,别扭的性子都一样。
不过的确是很漂亮的一匹马,我忍不住伸手在它背上摸了又摸,毫不吝啬地在它的尖耳边夸赞它俊美。黑马不耐地打着响鼻,但大抵好话总是爱听的,也没甩开我。
一人一马正聊得高兴,众人前面的霍南朔已转过身。原先牵马的小兵立时扯起缰绳,我无奈,只得跟着上前。
霍南朔翻身上马,并未多看我一眼。一行人去了教场。训练有素的兵将们列队而立,兵刃辉映着阳光,旗帜飘扬风中。急促的鼓声响雷般骤起,我以前偷偷看过,知道这是练兵的讯号。眼见着所有人面色严肃沉谨,神情专注,我悄悄向后退去,一步又一步,终悄无声息地退到众人后面。
不能走远,也没有东西可玩。我找了处树荫坐下,百无聊赖地一根根数着地上的野草。
两个时辰后,cao练结束。霍南朔紧绷的面容才稍稍松弛些,牵转马头,视线在众人中一扫,果然不见那个身影。
他不动声色地策马往回走,眼角余光瞟见不远处一棵大榆树下半坐半卧的人影,头埋在膝盖间,一动不动,估计早已睡得不知今夕何年。
他继续前行,丝毫未作停留。身后霍进廷已策马往树下而去,耳边听到的则是霍卓珏一声无奈的轻叹。
我被霍进廷带回营地时日头已然西斜,这一觉睡得还真长。接着又被霍卓珏教育了半晌,都是关于与那个别捏男人相处的规矩,直把我烦得头顶冒烟才被放过。
撩开帐帘,不无意外地看到那个男人又坐在桌案前看东西。我无趣地走到长毯上盘腿坐下,随手拿了个三足铜香炉把玩。这男人帐里陈设简洁,但每一样皆精致细腻,我再不识货,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空气似无波的井水,在帐内静静流淌。我偶尔抬起头,看到桌案后的男人深邃的侧脸线条,眸光深沉而专注,眉心微微纠结,时而沉思,时而执笔疾书,手指匀长,绷起的关节都透着硬冷,沉寂的身影在烛光中勾勒出一种情态,叫孤寞。
“你最喜欢的人是谁?”被清脆的声音打断思路,霍南朔没有抬头,他早已感受到那道在自己身上流连的目光。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我不甘心地坐到桌案对面,双手撑着脑袋望住他:“不会是‘小红帽’吧?
霍南朔执笔的手顿了一下,抬头,对面的人双手拄腮,一双晶亮的大眼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看出他的疑问,我赶紧补充:“‘小红帽’就是你的马啊,你看它头上那撮红毛像不像戴了一顶帽子?”指手画脚地在自己脑袋上比划着,“这个名字很适合啊,‘小红帽’自己也很喜欢。”
霍南朔想起去教场前她和马儿絮絮叨叨一番耳语叨后黑马颇为暴躁的情绪,终于明白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