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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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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而真实的事,既不是梦也不是玩笑。

  来人说他姓张,是电影厂人事科的干部,他带来了一封宋编剧的信,全部情况都写在上面了。

  多米便看信。

  张跟她的母亲说话,他说:她真年轻啊!母亲说:她才十九岁。张说:我们了解到她只有十九岁。

  张跟多米说普通话,跟母亲却说一种接近B镇话的粤语。多米不知道张为什么把她看成是必须用普通话与之交谈的人,或许是已把她看成是未来的同事?

  宋的字迹很好认,在文联大院的那次见面,宋在多米的稿纸上默写过那首《致大海》,这首诗连同宋的字迹被多米读过许多遍。

  宋的信立即将那次海市蜃楼般的N城之行唤回到了多米的跟前。一九七七年,新鲜的机遇来临,造就了这个健忘的少女,还不到一个月的事情,就被高考的临战状态掩盖住了,多米想,她怎么就把宋忘记了呢?宋是多么富有诗意的一个人啊!

  宋在信中说,电影厂目前刚刚由译制厂改为故事片厂,需要编剧人材,根据他和多米的接触,并看了她的诗作,他认为多米形象思维能力强,有良好的秉赋,具备了培养的基础,所以特地请人事科的同志来征求她的意见,如果多米愿意到电影厂当编剧,则要放弃高考,来厂之后,先不给创作任务,而是在老同志的指导下,读书,读大量的文学经典著作,并一起下去深入生活,几年后再练习写剧本。若万一培养不出来,也不会退回原处,还可以当编辑或从事其他合适的工作,宋说他是编剧组组长,工作由他安排,以上各点,由他负责兑现。

  多米兴奋地想,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当科学家是理想,搞电影却是梦境啊!不用说这是一扇金光闪闪的大门,汇聚了梦和天堂的地方。多米这个凭直觉行动的孩子,任何重大的事情都不会使她慎重考虑,她眼睛都不眨就作出了决定,她当场表示,愿去电影厂,放弃高考。

  张同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你回去再考虑考虑,跟你父母商量商量。

  多米一路上腾云驾雾地回家,她脑子里的电影蜂拥而至,从《小铃铛》、《花儿朵朵》到《西哈努克亲王》,已经消逝的电影犹如一些缤纷的花瓣竞相闪光,她被这些炫目的闪光簇拥到半空。

  第二天,张同志让多米写了一个自传。第三天,张同志带着多米的自传回N城了。

  在B镇,谁最自由而快乐?

  多米。

  整个天空都布满着那个巨大的消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将要去当电影编剧了!

  这个即将乘风而去的少女就是多米!这是上帝宠爱的孩子,在这个非常的时期,全国十年积下来的年轻人,成千上万的年轻人都要命中注定地走过一条独木桥,他们秣马厉兵,日夜用功,头悬梁,锥刺股,他们要拼尽自己的一点点力气,以便从荒凉遥远的地方回到自己生长的城市。所有有志的青年,不管城市的还是农村的,三十四岁还是十六岁,只要还有一点点志气,只要还抱有一丝希望,就全都在拼命。

  在G省那个边远的小镇上,却有一个少女,得着了上天的恩宠,她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虹桥,横跨了整个天空,一个声音对她说:你从这彩虹上走过去吧,这是特地为你架设的。

  这多么像一个童话!

  这个童话却是真的。多米不用复习了,她把扔得到处都是的紧俏的复习材料送人,白天里看看闲书,到文化馆看报纸,馆里的创作干部对她探头探脑,晚上则去看戏看电影,看了电影《风暴》,又看了粤剧《十五贯》,面对陌生的历史,多米觉得有点心虚,她懵懂地明白着:她要担负的将是一个任重而道远的工作。她顿时感到了这崇高和伟大。她被这崇高和伟大托举着,越过了黑压压的人群。她开始骄傲地想:我一定要写一部最好的电影,让所有的人都来看。

  多米志得意满地在B镇的两个十字街口走过,有关多米幼年丧父、艰难玉成的传说在B镇人的嘴边悬挂着。多米母校的校长说:一个十九岁的编剧恐怕在全国都少有。他又说:多米可以算得上解放以来我校最有出息的优秀学生。

  这个十九岁的少女在B镇的上空轻飘飘地游逛着,她不知道,命运狰狞的面孔已在不远处隐隐地窥视着,很快就要伸出它的脸来了。

  一个人是不可以太得意的。太得意了就会有一支神枪,一枪把你打下来,像一只飞得太高的风筝,啪地掉在地上。

  十九岁的少女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离高考的日子只有十多天了,多米忽然无端地感到有些恐慌。日后证明,这恐慌正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暗示,多米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忽然决定:她将参加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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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14)                多米没有意识到这将是她一生中一个最重要的决定,如果她没有忽发奇想去考试,当日后的深渊张开它的大嘴的时候,她将无处可逃。她没有想到,她考上的学校就是她的奔逃之处,而不是像她事前轻松地想的:既然我实力雄厚,为什么不试试呢?多米想,如果她参加考试,在B县,无疑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

  于是她骄傲地向所有的人宣布,她将参加高考,她轻佻地对人说:我考上了也是不会去的,我只是试试自己的实力。

  她只有十天的时间了,她只好改理科为文科。她重新弄来一套复习材料,平均每两天复习一门功课,她奇迹般地从浮躁之中冲了出来,静下了心,她用心将复习材料细细看一遍,她发现只此一遍就基本记住了(中学时代过目成诵的优点仍然残存在她身上),她轻松地再看了一遍,然后就很有把握地对自己说:虽然只有十天时间,但我会考得很好。

  多米就这样怀着考上了不去的轻松心情走进了考场。考场设在公社,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语文,监考的老师总是从多米身边走过,站在她的身后。这是一个多米很熟悉的位置,从小学到高中,总是有老师在她的身后伫立。对多米而言,考试犹如舞蹈比赛,越是有人看就越能出彩。监考老师在她身后一站,多米文思如泉,灵活柔软的文字从她的钢笔跳动倾泻而下,一篇论说文干干净净地降落在卷面上。

  监考老师忍不住告诉她:你是这个考场中最出色的。

  这时候,多米的母亲却来了,特意从B镇赶到公社,告诉多米,电影厂的张同志又来了,让她通知多米,不必考试了,电影厂肯定是要她的,这次他来就是来补充政审材料和调查社会关系的,因为是调一个创作干部,所以厂里比较慎重,张同志要到大队和公社跑一趟,很快就到了。

  母亲说:我担心你心乱考不好,特意来告诉你,你要坚持考完试。

  多米听了越发把考试当成得心应手的游戏。她对母亲说:横竖还有两门,考完就是,很容易的。第二天考的是政治和历史地理,多米在卷子上龙飞凤舞,觉得十分畅快。

  考完试后,多米就不回生产队和学校了,整天在家,玩玩睡睡,不干家务,只看闲书,等同学来找她玩。

  过了半个月,滞留在B镇的知青都被劝回生产队出工了,带队干部重新投入工作,重新召集会议,将说过的话重又说一遍,关键词是:安心劳动,能考取的人是极少的。

  过了一个月,B镇变得更加空茫了,多米晚饭后走在大街上,发现再也没有了同龄人的熟悉面孔。没有了年轻人的街道显得寂寥、空洞,并且透着某种不安的气息。这不安的气息随着日复一日的等待而日益浓重。B镇的上空十分寂静,没有任何消息,没有任何预兆。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多米给宋写了一封信,询问去厂的事情。

  宋尽责地复了一封信,说多米抄袭的事情已被人揭发了出来,这种事在文人中是很被看不起的,虽然只是一首诗,但性质却变了,去厂的事已经没有了可能。最后祝愿多米顺利考上大学。

  几乎同时,《N城文艺》的信也到了,那是一封充满了安抚、充盈着刘的仁慈的信。多米躲在这封信中,羞愧万分。

  B镇的人立刻就知道了这件事,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事比这更让人痛快淋漓的了,好比男女通奸,被人抓了个正着,好比贼偷钱包被当场抓获,这是多么令人兴奋,多么富有戏剧性。现在,一个骄傲狂妄的少女,曾经不可思议地幸运,像是一个吹足了气的鲜艳的气球,飞到了很高的地方,大家都仰着头看,突然啪的一下,气球破了,大家十分开心。那个少女,原来竟是一个文抄公,青春容颜的后面,是一张皱巴巴的脸,这真是一个极新鲜极有趣的新闻。

  女主角坐在黑暗的后台,既不开灯,也不说话,她龟缩在角落里,黑暗中有无数的眼睛,它们凑得很近,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不伸手它们也会滴落在她的头上衣服上。

  她在角落里一直坐下去,直到现在。

  事隔多年,我有些想不起来我当时的样子了,那个想不起来的、没有反应、不留记忆的阶段就是麻木。我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除了那两个可怕的字,看不见任何别的事物,曾经跃动闪耀的电影画面消退成一片灰白。我既不饿又不渴,既不累也不困。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仿佛被一种力量置放到一只硕大的真空玻璃瓶里,瓶外的景致在无声流动,我既听不见,也看不到。在真空的瓶子里,只有一片干净柔软的羽毛静止在我的面前,那就是刘主编仁慈的声音。

  在我麻木的上空呼啸而过的,是整个B镇的幸灾乐祸,连不识字的老太太也知道我干了坏事,连不相干的隔着年级和班级的同学,也在传说我要自杀。好朋友们受到了嘲笑(因为她们曾经以我为骄傲),夜里做了恐怖的梦,梦见死去的我,她们将那不知来自什么地方的恐怖告诉我,她们哭了起来,我十分麻木地看着她们。有几个写作的文友也来看望我,他们只字不提诗的事,他们小心绕开那个危险的地方,关于我去不了电影厂,他们向我解释说,他们都知道是因为我母亲的海外关系才政审不过关的,他们说完这话之后才坦然地望我。

  所有的光荣和梦想,一切的辉煌全都坠入了深渊,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从阴影中升脱出来,我的智力肯定已经受到了损伤,精神也已七零八落,永远失却了十九岁以前那种完整、坚定以及一往无前。

  青春期在十九岁那年骤然降下了大幕,灰暗、粗糙、密不透风的大幕,从不可知的远方呼啸而来,砰的一声就挡在了面前,往昔的日子和繁茂的气息再也看不到了。

  事发之后我在家里呆坐了三天,然后独自回生产队上工了。

  当时已是初冬,一路上的绿色十分陈旧,冷风从裤腿一直灌上来。我已经不能回到大队学校去教书了,因为我擅自离开了那里,我理所当然地吃下了我不计后果的后果。

  我只有回到生产队去。在冬天,田里没有活儿,青壮年全都去修水利。我挑着很重的塘泥,在麻木中隐隐感到,我的一生就此完了,属于我的路已完全堵死。我知道,我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写作,一是上大学,前者已经由我自己竖起了无法逾越的障碍,后者仍然要政审,我永远也不会有良好的品行鉴定了(后来证明,我的政审材料确实极差,好在招生的人到《N城文艺》了解过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以后将怎么办。

  十九岁,奇迹在那一年的年末最后一次降临,一家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自天而降,我漫不经心填写的第一志愿图书馆学系录取了我。

  
/* 28 */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15)                我得救了。

  母校的老师告诉我母亲,我的高考成绩在B县是全县第二名。

  那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次招生,B镇时有捷报传来,从名牌大学到一般大学,从大专、中专到中等技术学校,总是有人收到录取通知书,家长带着孩子,到处分发喜悦的糖果,整个B镇喜气洋洋,就像过年一样,事实上也快要过年了。

  我没有请人吃糖。所有的喜事都不能唤起我的真正快乐,自然也就没有请人吃糖的心情,也许在我十九岁那年,就已经把一切喜气洋洋看透了,它的背面是物极必反,是祸之所伏。

  我在一个阴沉的日子独自回生产队收拾行李,集体户空无一人,大家都回家过年了,时代已经提供了别的道路,没有谁需要表现自己革命了。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跟住得最近的一位老人道了别(按照常规应该跟队干部道别),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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