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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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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命运好多了。现在想起她,我就看见她一个人站在一片匕首般锋利的菠萝地里,她的裤腿全是湿漉漉的露水,她用凄清的音调唱着毛泽东诗词《七律·送瘟神》:“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这首歌连同她那凄凉的唱法成为我在老家的日子里的背景音乐。姐姐告诫我,高中毕业后一定要插队,千万不要回乡,否则就会成为宗族斗争的牺牲品。

  不知是姐姐的信起到了作用,还是母亲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春天到来的时候她的信和汇款来了,姐姐重新带领我和弟弟上路,先步行到一个小镇,然后乘车到县城,从县城换车到地区,地区换车到B镇所在的县。

  到家没几天,学校就开学了,我怀着重获新生的心情跑到学校报名。跨进学校门口,我一眼看到大厅正中贴着四年级报名处的地方正站着器重我的算术老师。他看到我眼睛一亮,说:林多米,上学期你回老家去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在报名册上飞快地写下我的名字,然后微笑着看我说:这回你要补课了。这时又来了一个女同学要报名,女同学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老师忘了怎么写,又重复一次,这个场面使我感到自信。一上课,老师就说要复习上学期的内容,第一节课先出一些小数除法的题给大家算算,看掌握得怎么样。这正是我缺的课,我一点都不知道怎样除小数,我失去了那种老师一出完题我的得数也出来一半的优势,我只能问我的同桌。小数点移动的方法一经从她口中道出,我立即觉得这是我心中谙熟已久的方法,我对之毫不生疏,我熟练地写起了竖式,竖式的一横和一撇就像我的亲人使我感到万分熟悉和亲切,我安静地进入了状态。算术老师写完黑板后马上走到我桌边,他看到我会了。他走开之后我感到失学的难关过去了。

  我知道,在这部小说中,我往失学的岔路上走得太远了,据说这是典型的女性写法,视点散漫、随遇而安。让我回到母亲和故乡的话题上。

  我母亲肯定是一名好母亲,除了这次目的不明的失学(我不能问母亲,只能问我的姐姐,但我首先要找到她,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她的消息了),我再也想不出她有什么不好了,她把我这样一个反常的、冷漠的、从来没给她带来过温情的孩子养大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碰上别人早就不要我了。直到我十八岁,母亲还帮我洗烂脚。那时我在农村插队,双脚每天浸泡在太阳蒸晒得发烫的水田里,脚面很快就长满了水泡,紧接着水泡就变成了脓泡,脚也肿了,人也开始发烧,于是只好回家治脚。母亲领我打针吃药,早晚两次用一种黄药水替我洗脚,她用一块纱布轻轻按在我的烂脚上,把我隐藏着脓汁的疤痕彻底捣掉,她把我的烂脚捧起来举到鼻子跟前仔细察看,这是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场面。另一个场景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母亲送我到地区所在地玉林,在那里换乘火车去遥远的W市,我轻松地就上了车,在车上我满脑子想的是我是本县的第二名,这个第二名是我轻而易举就拿到的,我将到大城市去了,我将跟所有的人一试高低,我豪情满怀,丝毫想不到要跟母亲说一句告别的话,我的心里还来不及产生脉脉温情和惜别之感,我连看都没有看站在站台上的母亲一眼,我只注意车厢上几个也是要到W市上学的女生,她们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军分区大院的?),使我有些自惭形秽,同时我又想,别看你普通话说得不错,未必我就不如你,我暗暗地跟那素不相识的人斗上了气,忘记了我的母亲站在站台眼巴巴地望着我。

  她挤在人堆中,踮着脚尖。

  火车动了一下,慢慢开了,车厢里的人全都涌到窗口跟送别的亲人挥手告别,这时我才想到向站台望一望,我看到母亲慌乱而笨拙地朝我挥手(这是一个她十分陌生的动作,她可能是模仿了旁边的人),她的脸奇怪地扭曲着,给我一种想哭的印象,她声音变形地叫着我的名字,我看见她追着火车跑了几步很快就不见了。我受到了强烈的震动,这是我第一次受到震撼。我想我的母亲在站台的人群中一定悲喜交集,她想她的女儿考上名牌大学了,从此就会有好的前途和好的工作,她全部的苦就都有了回报,她想起她曾经骂过我长大以后找不着饭吃,想不到还有考大学这一新政策,她反复说要感谢党中央。

  我对我母亲的感情回忆总是这两个固定的场景,这对于一个女儿,尤其是一个三岁丧父的女儿实在太少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给过母亲什么光荣,让她因自己的女儿自豪。也许只有十九岁去电影厂的那件事以及考上大学这两件事,但前者那光荣的峰巅很快就演化为一个深渊,这个深渊给她造成的惊悸许多年都没有消散,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好多年,每次我回家或她来N城,她总要找一个我心情好的合适时刻,谨慎而心事重重地说一句话,这句话是:你不要再写诗了。这句话总是盘桓在她的心中,我想她肯定听到了许多难听的话,她从不告诉我,这所有难听的话哺育出了这样一个茁壮的念头,这个念头生了根,拂之不去。因此我想,无论我现在写了多少小说出了多少漂亮的书(这些东西对我是个极大的安慰),它们都不能给我的母亲带来光荣。这肯定不是她所期待的,当年我考大学的时候弃理改文,她一定感到了失望,她从来没有说过希望我以后干什么,现在我回想起她看医学院来实习的学生的目光,我想她最希望的就是让我读医学院,将来做一名医生。医生是一个有用的职业,作家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

  她肯定是这样想的。

  我想母亲养我这样一个女儿真是亏透了,小时候我从不跟她亲热,不跟她说话,把家只看做客栈(这是她的原话)。长大离家后也很少给她写信,有时半年才写一封,所有的信几乎都像电报一样简短无味,最长的信也从未超过两页纸。我在过年的时候总是想不到要回家看看母亲,总是要她写信来提醒,我也极少给母亲买过东西。我现在想来想去,只想出来曾经给她买过一双鞋,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了。继父多次提醒我给母亲配一副老花眼镜,我总是忘了这件事,我也极少给母亲寄钱,我自私地想:家里已经没有负担了,母亲又领两份工资,我还是留着钱给自己买电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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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战争  第三章(4)                我想,母亲养我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呢?我的婚姻也总是不能使她满意,我的生活总是在动荡之中,我的工作至今还没有固定,我在N城的家三年了也没能搬妥。我这样的女儿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白白地让母亲操心。

  我对家乡也是如此,在W城与N城,我从来不想念家乡,我不参加同乡会,不认老乡,不说家乡话。多年后,当我来到遥远的北京,回一次家真的是很不容易了。从B镇到N城,只需七个小时的火车、一个小时的汽车,同时N城除了是城市,它的树木花草、饮食人文、地理气候与B镇相去不远,它使我觉得这就是家乡,同在一个省里,怎么不是家乡呢?既然身在家乡还有什么需要强调的呢?完全可以无所谓。只有到了北京,到了这样一个完全北方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不同,广大而寒冷,周围是永远也学不会的卷舌音。在这里,B镇被远远地隔断,一年一年地不回去而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像前世了,只有这时,家乡这个字眼,才连同一条河、一个船厂、一个码头、一条灰色的街,以及由于回忆而变得明亮和美好的鸡蛋花来到我怀念的视野中,我所有与家乡有关的文字,几乎都是这个时候写作的。

  但在当时,在我只身漫游的八十年代,这种怀念还远远未到,它们像一些珍贵的人性的水滴远远地停留在云层里,要等到下一个十年才能降落到我身上,滋润我远在异乡的身躯。

  让我接着本章的开头,叙述我的路途。在那次遍及西南几省的漫游(这个词我一直觉得用得不太准确,漫,这个字令人联想到神仙般的轻松从容,想起一蹬脚就能腾云驾雾的形式)之前我还去过两个地方,一是远在北方的京城,一是离N城不远的北海。这耗去了我大学毕业后前两年的积蓄和当年的探亲假。

  第一要去的地方是北京,这是一个深入我的骨髓、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的念头,它不用我思考和选择,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到那里。很早我就认为,我的目的地在北京,不管那地方多么远、多么难以到达、多么寒冷、多么虚幻,我反正就是要去。不知这个念头是否跟我在幼年时曾和B镇唯一的一家北京人做邻居有关,在六十年代的南方边陲小镇,北京的确远得到了天上,凡人根本去不了,幻想到这个去不了的地方是我最大的快乐。六七十年代的生活没有给一个想入非非的女孩提供任何机会,到我插队的时候,我想只要我日后有一份工作,我一定把工资省下来先到北京看看。因此我到图书馆工作的第一年,三月份上班,九月份就拎着我的破旅行袋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我半年的积蓄只够来回的车票钱,我便住到在邮电学院工作的我的女同学的宿舍里。我一住就是十天,我一点都不懂事,既没有给她带任何东西,又不会说一句感谢之类的话,甚至也想不到跟她谈谈心。当时她刚刚离婚,有一个远在异地的情人,她靠所爱的人的来信度日,如果在星期五她收不到情人的信,就会过不去周末。她该死的情人有妻子,从不提离婚的事情,我的同学只好满足于每星期收到他的信,她最大的奢望就是能跟他在同一个城市生活,能够看得见他,为此她准备放弃北京调到那个遥远的外省城市。

  这些都是听别的同学说的,我从没问过她,虽然我的女同学也未必希望跟我谈心来获得安慰,但我对她缺乏感情却又要住在她的宿舍里(她有什么义务呢?),实在太糟糕了。回首往事,使我万分愧疚。在京逗留的最后两天,女同学说她的亲戚要来了,让我住到北京大学的学生宿舍去,一个男同学正当着一个班的班主任,他为我安排了铺位,另一个女同学从家里给我拿来了铺盖,于是我就高高兴兴地到北大住下来了,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自己给同学们带来了什么麻烦,想不到这是一种同窗的深情厚意。此生我是欠定他们的情了。现在我跟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里,却一直没有来往;我的孤僻、冷漠和心理障碍就像一片大海,阻断了我和他们。

  跟我有过交往而心胸宽容的人从来不说我自私,他们说,因为我小时候独立生活的经历,使我不习惯想到别人。我乐于接受这样的说法。

  我在北京逛了十二天,每天早出晚归,只吃面包和白开水,一个人去了八达岭、故宫、天坛等地方,觉得北京的天特别蓝特别透,空气特别好,看到了成片的金黄的树叶和红色的叶子,这在N城是难以想像的。之后我便兴冲冲地回去了。

  第二年我去北海。大海如同北京,也是我的夙愿。北海是离N城最近的海,它没有花我太多的钱和时间。在北海最大的壮举是在沙滩上过了一夜,当时的北海还没有开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被炒得这样发热的一天,听说现在沙滩上满是伴泳女郎,要进去得花上许多钱。那时它只是一个临海的荒凉的小城,可以说得上是荒无人烟,我整日在荒滩上乱走,后来来了几个美术学院的学生,我注意到他们说要到沙滩上露宿,于是我尾随其后,在沙滩上他们目力可达的地方铺了几张报纸过了一夜。十分平淡毫无刺激,第二天我便离开北海回B镇,提前结束了这次梦寐以求的大海之行。

  这两次平淡无奇的旅行没有动摇我的信心,我深信某些事情正在前面等着我,它有着变幻莫测的面孔,幽深而神秘,它的一双眼睛穿越层层空间在未来的时间里盯着我。我深信,有某个契约让我出门远行,这个契约说:你要只身一人,走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那里必须没有你的亲人熟人,你将经历艰难与危险,在那以后,你将获得一种能力。

  在大学毕业后的某一年,我带上全部的财产一百四十元就动身了。我所到的第一站是有熟人的地方:武汉。在武汉的码头上,一切都很正常。一个美丽的女人来送人,她大概有三十多岁,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她吸引了所有的人的目光,人们情不自禁地要看她而不是看那些年轻的女孩,上了船的人纷纷到甲板上去,他们装做看风景实际上是看这个女人。然后船就开动了,那个女人消失得十分奇怪,人们刚刚回过神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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