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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有否,再来一只……
众人瞅着高大魁梧、恍若天神下凡一般的来福,面面相窥具是瞠目结舌,随后尽皆投目于夏侯弘。夏侯弘面上青筋乱跳,嘴唇颤抖哆索,乌毛麈歪在半边再也挥不起来。桓温则凝目刘浓,面呈汗颜之色,此时他细细一思,虽不知此间情由,但料定那鬼碗定有问题。不然岂会是鱼味。
刘浓看亦未看桓温一眼,鬼碗乃以鱼骨制成再涂以颜色,若与陶碗相较,重量相当、色彩一致。一眼之下教人难辩真伪,但只需一嚼便会露相;缓缓迈上前,对夏侯弘笑道:“夏侯,尚有鬼否?莫非也是鱼鬼……”话语一顿,瞅了瞅盆中纸龟。神色若有所思,淡然再道:“哦,然也,尚有蛇鬼,纸龟纳鬼!”
“鬼……自然有鬼!”
夏侯弘经得此言提醒,神情于迷茫之间,倏地一震,心想:‘然也,尚有蛇鬼,纸龟纳龟!尚未尽败也!’心思急转之时。暗中强自镇定,他久以此道唬人,从未为人拆穿过,料定刘浓当时不过骑虎难下,是以教随从误行正中。
遂将乌毛麈往左一打,大声道:“鬼存乎于大道变化之中,自然有之!此鬼属水,吾观汝之部曲,实乃土之所应也!五行幻化,土能克水。故而食之无妨。然则,若非我事先以大法镇之,而今汝之部曲已然身亡也!”
说着,瞅着四周将信将疑的众人。放声喝道:“诸位且观灯烟化蛇!”掏出怀间灯草,便欲燃之!
“来福!”刘浓轻轻一声唤。
来福当即会意,大步一迈,劈手夺过夏侯弘手中灯草。
刘浓淡声道:“燃之!”
来福道:“是,小郎君。”
夏侯弘吼道:“不可燃之!”扑身向前,伸手便夺。
“闪开!”
来福嘿嘿一笑。拽住其手腕稍稍使力一甩,便将夏侯弘摞翻在地,从怀中掏出火石,三两下点着灯草,便见火舌燎动,随即一股轻烟宛转匍匐,恰若一条烟蛇。
此时,夏侯弘翻起身来,指着刘浓狂怒道:“我捉蛇鬼附于草中,汝为何燃之?”言下之意则是:即便你烧了灯草,蛇鬼仍然是为我所捉。
刘浓冷冷一笑,懒得理他,随意至树下拔出一根杂草在手,迈步上前,冷声道:“夏侯可捉鬼,适才更言刘浓家中有大鬼,元子家中鬼物甚多,不知可否捉来,附在此草之中,而后烧之?”
夏侯弘面上阴晴骤换,眼瞪欲突,挥着乌毛麈胡乱一阵徘徊,突地顿住脚步,疾言厉色地道:“汝等恣意亵渎鬼神,定为鬼神降罚,我为何要替亵神之辈捉鬼!汝等皆要为鬼所食……”
“嘶……”
一语落地,众人皆惊,瞅瞅刘浓,看看夏侯弘,一时之间虽分不清孰真孰假,但五斗米道久行江东,诸般术法皆是神奇,是以信夏侯弘更多过刘浓,听闻这近乎诅咒之言心下俱骇。便是桓温也愁眉紧锁,深悔请刘浓来讨马,得罪这夏侯弘自是不惧,但终归对鬼神心存忌惮……
刘浓将众人之色尽落于眼,天欲使其灭亡,必欲使其疯狂,这夏侯弘身披侍神之衣,所行却尽是慑人骇人之法,其心不正,其术不端,理应将其拆穿,徐徐度步至水盆边,捉起盆中纸龟,大声道:“昔日,刘浓便已有言,心敬鬼神而远之,却绝非敬尔等下作之人!汝言之鬼为何?我便释之!”
言罢,星目环视四野,声音沉沉:“鬼腕乃鱼骨所制,脆而有味,人可食之!烟蛇,乃择蛇形灯草且以蛇血浸炮,遇火便燎,人可燃之!纸龟,乃以狗胆、渔胆糊之,入水不沉,遇力则游,人可使之!然否?”说着,不待其接话,踏前一步,直逼口瞪目呆的夏侯弘,再道:“想必,汝怀中尚有此等物事,莫若取之,以待众人观之,何如?”
“汝,汝当不为人子也,气煞吾也……”
夏侯弘紧握着胸口,深怕来福前来夺取怀中之物,脸上神情则是发指眦裂,暗觉浑身上下阵阵冷意直冲至脑,猛然间“哄”地一荡,顿时便觉天地一阵旋转,再也站不住脚,“啪”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若紫红猪肝,额间渗出密汗如雨泼。
“啪!”
与此同时,刘浓将手中纸龟扔在地上,再不看那背靠着巨树、面呈死灰的夏侯弘一眼,宽袖轻轻一挥,冷声道:“来福,走!”而后,缓缓撑开桐油镫,视众人各色目光如无物,直直迈向树外蓬泼大雨。
桓温皱着眉头,几番思索,终是一头扎入雨中,叫道:“瞻箦!马……”
刘浓徐徐回转身,微微一笑,淡声道:“元子,刘浓无能,不能替元子讨马了!元子尚是以待日后,请无奕来讨吧!”言毕,转身,再不停留,心中则道:桓温,仅此而已。
来福瞅了瞬间让雨淋透的桓温,浓眉一拔,随后向小郎君扬了扬手中的桐油镫,笑道:“小郎君,来福把镫拿回来了,这可是顾小娘子之物呢,不可失之于他。”
“嗯,甚好。”刘浓单手支镫,另一手负在背后,嘴角微微扬起。
“哐啷!”
突地,一声炸雷轰响于寰宇之间,震得天地乾坤皆在颤抖。
紧随其后,一道闪电若火蛇,于茫茫天际斜斜一抽。
“啪啦!”
白炽之光仿若三叉戟,瞬间便将雨空撕裂。三道光芒相互纠缠、打滚,将尖端漫延得无边无际,突地来到巨树上方,骤然聚作一点。
泛出极光,人眼不可逼视。
来福抬首仰望,嘴巴张得老大,面上神情尽显不可思议,喃道:“小郎君,天公怒了,要劈雷了……”
“然……也!”
刘浓也抬着头,凝视雷剑所聚方向,剑眉一扬一扬,心道:雨大,不可居于树下……
“哄!”
雷剑,一击,劈开树冠,顺势而下。
“碰!”
树身爆起一团火光。
“哄哄!”
雷剑两击,将巨树附之一炬
“滋滋!”电馒四窜,而夏侯弘背靠巨树,眼睁睁看着粗如儿臂的电馒缠来……
稍后。
“呜呼,哀哉!”
“被雷劈也!”
“天公降罚也……”
各种叫声混乱不绝,随后便是噼里啪啦的木屐声,树下幸存的郎君们蜂涌奔出。此景,极似在蚁窝之中投入一点火星,霎时搅翻一片。
而桓温跑得最快,在刘浓与来福面前一闪而过,头亦不回……
“啼它,蹄它……”、“灰儿,灰儿!”惊马朝着桓温的方向疾奔,似怕,似呼。
“嘿,好马!”
来福一把拽住马缰,猛力一扯,硬生生将马扯得四蹄乱扬却动弹不得,上前三步,一手抚着马脖,一手阖着马眼,待其稍静,再掏出怀中芥香置于马鼻下。
“灰儿……”惊马打着粗重的响鼻,嗅着芥香,缓缓安静下来。
来福一遍又遍的抚着雄壮的马身,脸上笑得灿烂之极,扭头道:“小郎君,桓郎君不是极爱此马么?怎地却不要啦!而今,此马理应归我!”
刘浓瞅了一眼马,再瞟一眼桓温消失之地,缓缓摇了摇头,笑道:“便归你!”
第一百一十八章檐下对酒
雨势若泄洪,巨树升腾起熊熊火光,冲破雨雾,辉映半边天空。
夏侯弘,灰飞烟灭。
刘浓眯着眼睛凝视半晌,唏嘘不已:如此结局委实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千载老树极易引雷,而树心之火足以融钢锻铁。
来福牵着马回望火树,轻抚着马脖,嘿嘿笑道:“小郎君,那厮言鬼神降罚,依来福之见,这天公所降之雷便是惩罚于他,否则岂会这般巧。”
刘浓淡然一笑,拂了拂被雨打湿的袍摆,撑着桐油镫转身便走。
当此时,美郎君月袍青冠、橙黄伞,徐徐迈步于前,魁梧健壮的白袍牵着马紧随其后,二人背后则是火光漫天。两相一衬,惹煞人眼。
主仆二人经过一辆华丽的牛车时,车内传出声音:“且留步!”
刘浓已行至十步开外,闻言微微一顿,适才心有所思,竟未在意道旁之车。转身之际,便见重帘挑开,车内先后踏出二人,各掌一柄桐油镫。
左侧之人四十来许,面相宽厚,两道浓眉直插入鬓,双眼极是有神,头结方纶青巾,内着淡紫锦衫,外罩乌墨纱袍,手里则捏着一柄雪白的毛麈斜斜靠于左怀。
右侧之人五十上下,天庭饱满,鼻似梁柱,唇如纸薄,浑身上下笼着华丽刺纹的乌袍,两眼开阖时,虽不见锋却洞人心神。
两人隔着五步远,看着刘浓微笑。
稍徐。
右侧之人细细打量着刘浓,脸上洋满笑意,问道:“汝乃何家美郎君?”
左侧之人则问:“汝怎知那方士所行乃亵神之举?”
而刘浓自见了两人,神情便略显惊愕,愣得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疾疾迈前三步,持着桐油镫不便施礼,遂朝着左侧之人阖首道:“华亭刘浓,见过周仆射!”随后又向右侧之人阖首道:“刘浓。见过谢长吏!”
“咦……”
“华亭刘浓?”
两人皆惊,而刘浓垂目侍立,心中亦是稍惊且微奇,这两人与自己而言皆乃旧识。六年前,在建康见过,他们都是卫世叔好友:一为周顗,一为谢鲲。心想:他们一人在建康,一人在王敦军府。怎地齐齐至山阴了?
右侧之人是当今吏部尚书左仆射:汝南周氏,周顗、字伯仁,世袭武城侯,与大将军王敦自幼相识,但在北地时汝南周氏郡望远超琅玡王氏,王敦每次至其府上聚会便会脸热心跳,忍不住用手扇之,人问何故,王敦答曰:‘见周侯英姿,愧不敢当席尔!’。北地轰倾之后,世家竞相南渡,王敦于豫章军府召见周顗,相见时喜形忘色,人问何故,王敦答曰:‘今方与君同尔,再不复心涩。’
去岁盛夏,周顗与王导对席清谈,两人边饮酒边辩谈,周顗嫌热便坦胸露腹。王导一时疲乏,故将头枕着周顗的腿,指着他的大肚子问腹纳何物?周顗笑着说腹中空空无也,然则。若君之人,可纳千百。王导并不恼他,谁知他又当场作啸,啸声清越直破云霄,王导戏问:君欲习嵇叔夜与阮步兵否?,周顗笑道:怎敢近舍明公。远效嵇、阮。王导听后深以为然,大赞:君,乃真人也!豁世洞达若无物,心在云外、身归朝堂,当为宰辅之冠盖。
汝南周顗一生风流浚雅书不胜书,然,刘浓知其尚有一典,那便是王导所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
而左侧之人则是现今陈郡谢氏家主谢鲲,字幼舆,(谢裒之兄)于王敦豫章军府任长吏。谢鲲,在北地时便声名盛隆,弱冠之时为大名士王衍四友之一,后来名列江左八达。谢鲲风姿脱洒、不拘礼法,少时因见邻居高氏有女甚美,故而弹琴挑逗,高氏美女大怒,以织布之梭砸他,砸掉门牙两颗。他却不恼,把带血的门牙捏在手中,朝着高氏大叫:折齿又若何,丝毫不影响我啸歌。世人皆赞:任达不已,幼舆折齿。
阔别六年,不想却相逢于雨中。
谢鲲提着雪毛麈两个疾步迈至刘浓身前,一把拽住刘浓衣袖,惊声问道:“华亭刘浓,珠联共辉?!叔宝半子?昔日美童……”语声混杂,显然心中震惊。
“正是刘浓,刘浓见过尊长。”
刘浓声音低沉,朝着谢鲲再度深深一个阖首,低眉垂首作肃敬状。谢鲲与卫世叔最是交好,昔日世叔归葬于新亭时,他在山中做悲歌、痛哭失声,人问何故悲伤,他说栋梁折断,岂不哀伤。此番定是记起了卫世叔,故而失态,对其更是尊敬,心想:人生难得一知已,千古知音最难求,世人皆言世叔姿仪美冠天下,殊不知世叔之才更胜其颜,莫论玄、道、儒、兵,皆是深埋胸中若秀山沉渊,奈何天妒英才使慧子早归……
“原是昔日珠联共辉之子,怪道乎神秀照人。”
这时,周顗将刘浓一阵细辩,六年前的幼童与今日的美郎君互叠重合,眉宇依稀、气度仿佛,更多几分沉稳大器,颇是赞许的扶须点头道:“刘氏幼麟已长成,叔宝之风复继也!”
刘浓道:“周仆射过赞,刘浓愧煞也!”
谢鲲见了刘浓,早将适才所想忘得一干二净,只顾盯着他看,越看越觉与卫玠近乎一致,眼底雾气隐现,眉宇间则略显忧伤,叹道:“昔日叔宝待汝如同根缔之子,若是犹在,想必慰怀不已。”
说着,转眼投向建康方向,声音低怅:“叔宝平生最爱梨树之苍,五年前我于新亭植梨两株,而今已是郁郁葱葱。人不可忘恩,如今汝已长成,理当至新亭,叔宝想来应喜……”言至此处,语声难以持续,目光似穿过雨雾,越山趟水,直抵新亭。
“是,尊长。刘浓,明年便至新亭。”
刘浓沉声作应,情不自禁的抬目而望,眼前恍若展现两株苍劲梨树,枝杆极古、似箭若剑。继尔梨树化作一朵白蔷薇,绰芍不群,孤显芳华;倏尔,卫世叔好似自蔷薇中踏步而出。朝着自己笑道:虎头,我若归,汝莫悲……
我若归,汝莫悲。刘浓眯着眼睛,面色平淡若水。眼底却蕴着令人心悸之殇,忍不住地低喃:“悲莫悲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