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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浓瞅了瞅他顶上之柳,摇了摇头,接过来福递来的木盒,大步上前,对部曲半半一拱:“华亭刘浓,拜见顾舍人,烦请通禀。”
部曲道:“郎君有言,雪日来访者,一律不见。”
桥然见刘浓也被拒之门外,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好笑感,面上却不敢显露,犹豫道:“瞻箦,莫若改日再来访。”又低声耳语道:“上次我来,这部曲竟充耳若不闻也。”
刘浓微微一笑,不理他,双手托着木盒,笑道:“常闻顾舍人爱字,今有王逸少所书《大人先生传》一部,本想与舍人共赏于雪下……”看了看天,渭然叹道:“唉,天不从人愿,其奈何哉。”说着,摇了摇头,拉起桥然便往回走。
部曲刀眉颤了几下,高声问道:“王逸少何人?”
桥然头亦不回地道:“无知之辈,王氏郎君羲之知否?”
王羲之!
“两位郎君,且留步!”
部曲面色一变,他不知道华亭刘浓,但却知晓王氏王羲之,前几日还听见郎君在感叹,恨不能一赌王羲之书法,惜乎王羲之虽是少年,但为人却极是怪异,性起之时可随兴作书、赠予田妇老农;性头上来时,司马睿命其作彰表,他却只顾低头戏鹅,爱理不理。
千金之墨,求而不得!
当下,部曲叫住刘浓与桥然,捧着木盒快步入内。
天寒雪浓,燕字回廊上升腾着簇簇火盆,顾和身着宽大锦袍坐于正中,身侧环围着三五子、四六女。被雪困于家中,踏不得游,访不成友,顾和便将家中儿女、子侄召在一块,讲诗经、论文义。
大不过十五、六岁,小不及三四岁,不一而同,但见其颜,粉妆冰雪,但闻其语,灵敏聪慧。
顾荟蔚亦在其中,浑身大紫依旧如故,梳着巾帼髻,青丝作笼系,桂枝为笼钩;明眸若嵌珠,流盼不需怜;三掌宽的凤帧将小水腰细细一握,满眼卓约不尽书。而此时,她正低头写字,皓腕玉指与洁白的纸一较,难分你我,更衬得纸上所书醒目之极。
满纸如雪,仅作一行婉约:‘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边角处,落下一小字:箦。皱眉想了想,再落一字:葭。刚捺完最后一笔,又想了想,握着笔把两个字都胡乱图作一团。抬头时,额间竟见细汗密布。
“荟蔚,且来观汝弟之字。”
顾和看了儿子顾淳所书之字,颇是赞赏,又命顾荟蔚一同观之,顾荟蔚俏步上前,低头一看,轻声道:“阿弟所书大有增益,只是尚需纳形入意。”
“然也……”顾和扶着短须微笑,眼底精光一闪,亦不知想到甚,竟拍着儿子的头,笑道:“吾家麒麟儿当在汝,待汝长成后,需得,需得若美鹤……哈哈……”言至此处,忍不住放声笑起来。
“阿父。”顾荟蔚娇嗔。
小顾淳却眉头一跳,将笔一搁,大声嚷道:“我不学美鹤,好不知羞,忘……”
“阿弟!”顾荟蔚又嗔。
“家主,有人拜见。”便在此时,甲士捧着木盒疾疾行来。
顾和皱眉道:“雪中不见客。”
甲士将木盒恭敬奉上,道:“来人持王羲之书,说是要与郎君共赏于雪下。”
“哦?”
顾和一听竟是王羲之的书法,赶紧把木盒揭开,但见其中卧着金丝裱卷,当即便铺展于案上细看,一边看一边悬腕作拟。
甲士待顾和眉目尽放之时,问道:“郎君,可见否?”
顾和头亦不抬的问:“来者何人?”
“华亭,刘浓。”
“咦!”
“美鹤来也……”
甲士话将一落,满座惊咦声。
“嗯!!!”
顾和干咳了一声,忍住笑意,说道:“请至书室。”
顾淳道:“阿父,何不就在此地见美鹤。”
顾荟蔚瞪了顾淳一眼,嗔道:“阿弟,休得胡言。礼行于士,岂可轻辱!”
“哦,阿姐所言甚是……”顾淳挑了挑眉,心中却想:‘阿姐,到得而今,你犹要护着他……’又看了看满脸笑意的阿父,暗叹:‘唉,阿父,你莫笑别人,阿姐也一样……’
庄外。
刘浓与桥然静候,甲士快步而来,将两人请至庄中。几多楼台掩映于雪,一眼望去,连绵不绝的屋脊仿似叠障山峦。
人行于其中,若无人引领,定将迷失。
青石道间,一群婢女正默然扫雪,见得刘浓踏雪而来,俱是无声。待美郎君身影飘过,有婢悄问:“何家美子,竟与雪同。”
转过被雪覆盖的假山,乘车入后院。
甲士将二人引至一栋幽院前,入内传禀,稍后回归,沉声道:“二位郎君,且进。”
踏月洞入院内,直行至水阶下,见宽大的室中坐着一人,室角四个侍婢低眉垂首,刘浓揖手道:“刘浓,见过顾舍人。”
“桥然,见过顾舍人。”
“快快进来。”
顾和摸索着案上王羲之所书,抬头看向刘浓,但见美郎君虽然面色略显苍白,气宇却卓尔不群,剑眉若刀斩,眼似乱星湖海,鼻若孤峰倒悬,唇略薄,不抿已见寒。心中暗赞:半载不见,此子又美几分,若是再过两年,天下尚有何人敢与其并肩?
刘浓与桥然默然入内,落座于矮案两侧。
婢女上茶,顾和眼神灼灼,却只顾着打量刘浓,一时寂静。
刘浓被他看得略有不安,便捧茶而饮,茶一入喉,于胸中环环一荡,顿时令人神清志明,迎上顾和的目光,揖手笑道:“半载不见,舍人风姿更秀。”
风姿更秀?
桥然险些便笑出声来,顾和面相确实秀丽,但此时他的姿态却极是不雅,歪歪斜斜不说,两只手竟在怀中不停摸索,时不时摸出一只虱子来,下意识地两手拇指的指盖去挤,而他浑然不觉,眼光犹自紧盯着美郎君,笑颜细看。
“噗!”
一声微弱轻响,顾和挤暴一大虱,经此声响提醒,顾和回过神来,收回目光,见指盖染血,顺手抹了,又翻起宽袍下摆,继续找虱子,头亦不抬地问道:“所为何来?莫非真为赏雪观字乎?”其时,世家子弟们因服散之故,皮肤细嫩、触觉敏锐,不可着紧衣新裳,只能穿宽袍旧裘,养些虱子,不足为怪。
刘浓与桥然对视一眼,刘浓道:“雪中赏字乃盛雅之事,此时,骄龙飞迹于纸,鹅羽飘铺于檐,景确适之,然则,却不宜再赏。”
“噗……”顾和又挤暴一虱,问道:“为何不宜赏之?”
刘浓道:“天地犹存雪,乃大美而不言;舍人心中已印字,故而扪虱如故。既已存乎于天,藏乎于胸,何需再观再赏!”
有一虱,极大,挤之不死,顾和怒,置于齿下嚼之,嚼罢,唾出虱尸,拍了拍手,再次细细打量刘浓,见美郎君依旧面带微笑而云淡风轻,心中极是欣赏,半晌,指着案上之书,说道:“欲将此书赠我否?”
刘浓揖手道:“舍人识得此书,便归舍人。”
“甚好!”
顾和提起案上茶壶,婢女欲代执,他挥手摒退,自顾自斟了一盏,再将茶壶往刘浓面前轻轻一推,刘浓接壶自斟,陪饮。
借着饮茶之机,顾和斜挑刘浓,美郎君淡然一笑,仿似不闻不见。
顾和更喜,叹道:“世人皆言,华亭美鹤,当以妻之嫁之,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也。”见刘浓揖手欲谦,摆手一制,又道:“非世俗之人,何故以俗礼相待。”看了看桥然,再道:“说罢,且来何事。”言罢,怀中又痒,再度寻虱。
桥然看向刘浓,刘浓微笑点头,桥然心中一横,索性也不再绕弯客套,直接将桥氏核谱一事说了,说完,身子略作前倾,眉宇稍呈不安。
半晌,顾和抖了抖袍摆,将虱尸一扫,淡声道:“知也。”
刘浓揖手道:“雪中探扰,尚望舍人莫怪,劳舍人废心,尚望舍人莫恼。”言罢,长长一揖,顾和点了点头,还礼。
礼毕,刘浓长身而起,退出室内。
桥然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施礼退出来,见刘浓挥袖走向院外,心中委实忍不住,赶上去悄声问道:“瞻箦,此事可妥?”
刘浓笑道:“玉鞠勿忧,顾舍人已应下,三日后,玉鞠依旧递谱,只是需内附一信,呈以祥情。想必,尚有后福……”
“这,这便妥了?”桥然愣了,竟未听清刘浓后半句。
刘浓边行边道:“在虎丘时,刘浓曾见过顾舍人一面,顾舍人英姿非凡、豪爽通达,你我既拜见于他,自不可俗眼相加。”
桥然愣愣地点了点头,嚼虱如故,确非俗人,又想起了那卷《大人先生传》,叹道:“瞻箦待桥然之厚,桥然难以为报……”
刘浓笑道:“玉鞠无需如此,舍人乃识书之人,此书归识者,于书而言,幸甚,于人而言,幸甚!”
“君孝,切莫藏书,且献之共观……”
恰于此时,有人大步而来,人尚未至,笑声已闻……
第一百五十六章笼雪一统
来人止步于道,头戴方巾,身着锦服,蓄着一把浓密的腮胡,手中牵着个挤眉弄眼的小郎君。
刘浓见了小郎君顾淳,便知来者是谁,上前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顾侍中。”
顾众半眯着眼打量刘浓,好半晌,方赞道:“果真美郎君,怪道乎……”话语一止,瞧见桥然略显局促的站在一旁,皱着眉头一阵思索,突然问道:“汝乃何人?”
桥然被他问得一怔,揖手答道:“桥氏桥然。”
“桥氏?桥公之后……”
顾众眼光绕着桥然打转,似忆起了甚,神色竟显怅然,良久,叹道:“汝父桥珉与我乃是总角之交,不想竟云归已有数载,当真天不假人……”
“族叔……”顾和在院内一声唤,恰好将顾众话语打断。
顾众愣了一愣,朝着桥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携着小郎君便往内走。
桥然看着顾众的背影隐入院中,皱着眉奇道:“阿父竟与顾侍中相交,为何我却不知?莫非……莫非……”突地记起一事,面色竟显尴尬。
刘浓见事已了,而此地也不宜久留,更无心探知桥氏隐事,便故作不闻,挥着衣袖直走。桥然却越想越惊,轻飘飘的跟着。
“刘氏子……”
默行一阵,突闻身后传来顾淳的唤声。一回头,只见小顾淳沿着回廊飞奔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刘浓喘气道:“刘,刘氏子,汝,汝真欲娶陆氏女郎乎?”
汝真欲娶陆氏女郎乎?一语落地,惊呆了两人。桥然看着刘浓,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刘浓剑眉紧簇,心中震惊!
顾淳叉着腰顺气,喝道:“若,若真是如此。那,那……”
“阿弟!”
一声娇嗔,廊角转出了顾荟蔚。
浑身大紫的小女郎款款冉冉的行来,朝着刘浓与桥然各作一个万福,而后轻声道:“刘郎君,阿弟年幼无知,故而口出戏言,望君切莫放在心上。”
顾淳嘟嚷道:“非也,阿姐……”
“阿弟!!”
顾荟蔚柳眉一拔,声音略作上扬,小顾淳顿时吃不住,气气的将袖一甩,嚷道:“我,我不管了……”言罢,狠狠的瞪了刘浓一眼,一溜烟跑了。
廊外,雪扬。
廊内,微妙。
半晌,顾荟蔚看着檐角飞雪,淡声道:“刘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说完,端着双手向廊外假山行去,殷紫混于雪,煞是夺目。
刘浓心中如擂鼓,强压住惊意,对桥然道:“玉鞠,且稍侯。”
一时间,桥然心思转不过来,愣愣地道:“瞻箦自去,只是莫忘归……”
假山不高,中有一亭,亭掩于环围之中,极是静幽,也不易为人发觉。顾荟蔚看着远方不语,刘浓嗅着冷冷清香,混乱的心神渐渐安伏下来。
稍徐。
顾荟蔚慢声道:“吴郡骄傲陆舒窈,小字名令夭,恰若雪中明珠,灼灼夭夭;荟蔚若为男儿身,也定爱之。”
刘浓皱眉不言。
顾荟蔚微微侧首,明眸眷恋似流水,却见他神色犹呈不解,忍不住地一声轻叹,颤抖着手指,轻声道:“世人常将荟蔚与陆小娘子作较,其实荟蔚是不如的,陆小娘子心无羁绊、直若皓月皎僚,但为君故,可割舍一切,君切莫负之。”
刘浓深深吸得一口气,揖手道:“尚请小娘子明言。”
真呆鹤也……
顾荟蔚柳眉轻颤,冷声道:“君莫非不知?”
刘浓摇头道:“不知。”
顾荟蔚气道:“昨日城门口,陆小娘子拜天祭地,割裙断席,非君莫嫁,汝竟不知?”
“果真?!”刘浓追问。
“哼!”顾荟蔚一声冷哼,心中又气又恼,乱作一团,亦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浑身颤抖不休。见刘浓呆若木鸡,没来由的又一软,细声道:“如若真不知,此时已知,君当作何以待?”
“刘浓告辞!”美郎君回过神来,转身便走。
“且……”
顾荟蔚羞恼难自胜,但一声娇唤却只喊出一半,便硬生生的滞于心口。
刘浓却听见了这声唤,徐徐回头,揖道:“小娘子尚有何事?”
小女郎眯着眼眸,双手伏在腰间,染着豆蔻的十指惊若寒蝉,抿了抿雪白的唇,深深一个万福,说道:“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