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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留城东,中军大帐。
祖逖端坐于案后,铁甲未去,满脸疲惫,颔纹抿得极深,眼中精光闪烁。
刘浓坐在斜对面右首,牛角盔置放于案左,双手按膝,默然不语。
韩潜居左首,面色阴沉若水。
一干祖氏诸将分列于左右,面面相窥,不知为何祖逖匆匆升帐。更有甚者,目投刘浓,嘴角一阵抽动,心道:‘祖氏升帐,韩潜身为外姓将领居于右首,此战他功高犹胜,倒也罢了!这刘浓乃是晋室仕员,客军随之。为何也居其首!’
祖约向祖延使了个眼色,祖延心中藏不住物,当即倾了倾身,试探道:“大兄……”
“此乃军帐,何来大兄?!”
祖逖一声怒吼,震得帐中诸人色变,而他心中更悲,历经千辛万苦方才收复洛阳与陈留,禁城令事关陈留安危,乃至高军令,祖涣竟然敢明犯其令!竖子啊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
虎目扫过帐中祖姓将领,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战不能战,只知攀附于家族争权夺利!祖氏,我祖氏何时至此也?
祖逖思及此处,无边乏力感由四肢八脉袭来,险些未能禁住,赶紧深吸一口气,徐徐荡于胸中,双手死死的撑着膝上甲叶,借着粗燥而冰冷的铁甲,稳住身子,沉声道:“骆隆,何在?”
“骆隆在!”
第两百九十三章危塔歌声
冷月如镰,星光寥落,颗粒可数。
刘浓与骆隆出中军大帐,并骑于星月之下,缓踏于陈留城。城中戒备深严,街上无人,灯火黯熄,随处可见巡曳的将士。
日中之时,祖涣之事便已毕,军令不容亵渎,若非祖氏族人一再苦劝,盛怒之下的祖逖已将祖涣推斩于帐。纵使未斩,也尽卸祖涣军权,命韩离续掌。暨此,数月以来,祖氏军权之四成,已入外姓诸将。
骆隆心情大好,捏着小酒壶,悠哉游哉的灌着,目光不时的瞟向刘浓,轻笑道:“祖涣一却,再却祖纳,且留祖约与祖延,二人皆乃无能之辈,届时,俩人必争,君当借势提军……”言至此处敛口,笑意盎然。
刘浓懒得理他,目光凝视着天边的晨星,黑幕如毯,余星皆淡,唯余此星如日中天,不住的向外扩散着光芒,甚至渐呈吞月之势,暗道:‘此星便若祖豫州,奋起余力,无人可敌!奈何,一旦中落,天幕之怀,便唯余胡月……’
“刘威虏,刘威虏……”
当二人行至城东角,刘浓正欲踏入军营,身后传来急切的唤声。
勒马回首,只见一骑插来,礼道:“刘威虏,将军有请!”
刘浓剑眉一挑,忍不住的问道:“城中,可有遭雷击之老树?”
传令兵愣了一愣,认真的想了一想,老老实实答道:“回禀刘威虏,城西有枯树,或为雷击!”
“哈,哈哈……”
骆隆眼睛一转,瞬间会意,放声长笑,直笑得前仰后倨,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死死拽住马鬃,轻轻拍着马首,笑道:“刘威虏,君且前往溉而灌之,骆隆不陪也。”言罢,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刘浓目逐其离去,晒然一笑,拔转马首,随传令兵而走。焉知,传令兵却未予向西,领着刘浓穿营过帐,来到城东一处高塔,脸颊包着笑意,把手一摆:“刘威虏,但且入内。”
此乃瞭望塔,极高极伟,约有二十丈,站在台下一望,如剑指天,仿似欲搅落满天星辰,看得久了,又潺潺危危,直欲倾倒于面前,将人辗作齑粉。
刘浓把飞雪交给传令兵,穿过一排铁甲走入塔中,内中火把四起,沿梯而上,鼻尖嗅尽焦油味,绕柱旋廊直至塔颠,数十名精锐亲军成圆型守侯。
塔中有塔,祖逖正坐于其上,朝着刘浓招手:“瞻箦,且来,烹上一壶。”
刘浓微微一笑,按剑跨上丈许小塔。
青苇席沿塔而铺,中摆一案,内置各色琉璃茶具。
“此茶具得自郗公,郗公常言,汝极擅弄茶。而今,大战方歇,夜难成眠。故而,请汝前来,煮茶一壶,可否?”
祖逖未着铁甲,头戴高冠,身披缓袍。挥袖之时,有徐徐清香拂来,显然沐浴方毕,面容虽依旧清癯,却平添几许飞扬之气。
“固所愿也,何当请尔,奈何……”
刘浓瞅了瞅身上的铁甲,面显难色,继而,星目吞光,索性当堂卸甲,一阵锵锵之后,楚殇插廊作木人,套以乌墨甲,随后,摆了摆手脚,跪坐于席,笑道:“刘浓失礼,尚望将军莫怪。”
他脱甲之时,祖逖一直注视,此时此刻,情不自禁的拍案赞道:“瞻箦,豪杰也!身不存物,洒脱如斯,当得美鹤之名!赤心中顾,纵横捭阖,当得江虎之威!快快煮来,吾等待已久矣!”
“将军,稍待!”
刘浓见祖逖气色极好,心中也极是愉悦,当即培火调水,精心为祖逖煮了一壶茶。待得茶毕,二人各执一盏,徐饮漫神。
清心之茶,可以却疲,祖逖慢饮一盏,神情更增几许儒雅,捋着短须,笑道:“昔日,祖逖居苇芦,与好友促膝终夜,纵论世事。闻鸡中起,弃赋舞剑,愿为天下安。而今,好友已去,祖逖残存,时有思之,不甚感概。”言罢,捉着茶盏徐徐而起,走到塔廊侧,伏身于廊,放眼望向塔外。
刘浓默然走到他身侧,背负着手随望。星月低滴,仿佛摘手可捉,晚风轻清,来回盘荡于胸,令人胸怀欲开,却未尽开,隐约成怅。
转首看向祖逖,只见他目光敛海,深不可测,知他必然想起了刘琨,刘并州。稍稍沉吟,轻声漫咏:“胡茄五弄枕悲戈,摇却星月寥入河;千乘万骑突北来,不敌越石一阙歌。”
“妙哉!!”
祖逖大赞。
刘浓所咏之赋乃刘琨生平最为人称诵之事。
昔日,刘琨守晋阳,匈奴数万铁骑忽然压境,围城七日,刘琨见援军未至而守军大乱,心忧如焚,随即记起楚汉大战时,四面闻楚歌之事。当下便独立于城头,迎着瑟瑟冷风,吹了一曲胡茄,而后,又命城中士卒尽吹《胡茄五弄》,胡骑听了大悲,一个个泪流满面而思念家乡,继而撤军。
追思往昔英豪,刘浓与祖逖皆是面带笑容。
少倾,祖逖性起,举盏邀月,笑道:“明月几时有,把盏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顿,挑眉看向刘浓:“瞻箦,且续之!”
刘浓背倚塔廊,双手反撑,步履一下下的踏着节奏,放声接咏:“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其状洋洋,虽是一身雪白内装,却更增仙姿,但见得美郎君星目璀璨,夜风缓缭乌发,不尽妖娆。
祖逖哈哈大笑,把盏一扔,唱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咏着,咏着,提起塔边长剑,起伏就舞。
刘浓神情飞扬,走到塔廊,取出楚殇,也不管浑身内裳飘飘,不太雅观,纵剑与祖逖共舞,两人你来我往,剑光如雪,翻飞如潮。
一舞毕罢,二人落坐苇中,背靠着乌桃案,遥望着苍穹星月,祖逖扶了扶头上之冠,喘气道:“瞻,瞻箦,自此一战,经年内,祖逖再难北进。然,石勒与刘曜也休想卷骑复来。长安,长安也,祖逖自知命难久矣,终生亦难见之。唯望瞻箦莫弃北地之民,厉兵秣马,复我泱泱衣冠!”
刘浓心中一恸,沉沉一揖:“将军何故言此?将军只需惜身蓄养,当可复图……”
“且听我言!”
祖逖挥了挥手,雄壮的背脊紧靠矮案,嘴角抹着一丝苦笑:“人贵自知其命,祖逖之命已止于洛阳。相较越石,祖逖已然所获良多,夫复何求?!”深深看向刘浓,沉声道:“你我皆乃世家子弟,当知世家之难,若祖逖归去,北地何如,实未可知。莫论如何,希瞻箦谨记祖逖今日之言。”一顿,正色道:“却家可矣,莫却阖族!”
“将军……”刘浓再度一揖,未作续言。
祖逖苦笑:“祖氏子弟,不可掌兵!若领兵于北,恐祖逖终年心血,毁于一旦矣!他日,若瞻箦可指长安,祖氏若有余子,可入得瞻箦之眼,尚望瞻箦……”
刘浓心潮起潮涌,面色却浑然不改,揖道:“将军,但使刘浓余气尚存于胸,绝不忘将军今日之言!”言至此处,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将军,但且宽心,祖氏……必然,绵存北地!”
“甚好,甚好,若是有酒,当不醉不归矣……”
祖逖背擦着矮案,缓缓卧于席中,学着刘浓往日模样,以手枕头,翘了个二郎腿,眼角余光,不经意的瞟过廊口。
廊口,光寒陡现即逝。
刘浓面色淡然,慢慢放松身子,斜卧于席,嘴角微裂,星目开阖……
……
待作别祖逖,刘浓背心微冷,默然牵过飞雪,轻轻一夹马腹,头也不回的离去。
将至营口,遇见骆隆。
骆隆神情焦急,待见刘浓归来,眉目豁然一松,懒懒一笑,打马而走。
两人未作一言。
刘浓阔步走入营中,正欲挑帘,身侧红影突闪,吃了一惊,匆匆侧首,乃是荀娘子。
荀娘子看了看他,满脸的不屑,冷声道:“刘威虏好生了得,每战必有所得,灌娘佩服!”言罢,猛力一按剑,“锵”的一声,擦身而过,后额的红绸缠上了刘浓的脸。
刘浓剑眉微皱,略呈茫然,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待那红披风隐于月夜,摇了摇头,挑帘而入。
一入帘中,剑眉紧簇。
帐中甚简,左右各燃一点灯火,映衬着矮案一张,木人一具,苇席一方,额外,尚有布衾一套。此时,那原本叠得四四方的布衾被水展铺开,边角捏得极是整齐,在布衾北角,端坐着一名女子。
此女子极美,俏脸若玉,欺霜寒雪;烟眉含水,欲透未透;黑眸似珠,嵌玉澄明;瑶鼻危挺,脆藕胜葱;樱唇弯弯,状若朱点;最是那尖尖的小下巴,令人极想捏住,使其抬头。
装束极奇,身袭朱红长裙,似深衣而非,头上戴着流苏降珠,似华胜而非,耳际两侧各垂两缕细水长辫,直直铺至布衾东西两方,约有四尺长短。布衾乃是白色,为其一衬,极其夺目。
而此,尚不足为奇,奇者,乃此女双手未伏于腰,而是捉着一把小弓,箭已上弦,对准了踏帘而进的刘浓。
弓身华丽却极小,长仅一尺,便于携藏,箭矢极短,尾端雪羽被葱嫩玉指扣着,那手颤抖不休,刘浓剑眉越凝越深,走到木人旁,欲卸甲。
“侬伊胡芦……”那女子见刘浓脱甲,扣弦的手指颤抖的更厉害,长长的眼睫毛也跟着战栗不休。
刘浓未予理睬,将楚殇挂在木人上,返身走向她。
“止、步!”这两个字,乃是汉话。
刘浓加快了脚步。
“朴!”
女子蓦然受惊,闭着眼睛,哆嗦着嘴唇,放开了手指,一只小箭飞出,正中刘浓胸口……
第两百九十四章柔然公主
箭射得极准,不偏不倚,恰好射中左胸护心镜的缝隙,可见这胡人女子乃是擅射的,眯着眼睛亦能正中。
奈何,刘浓的乌墨甲乃百炼钢精心锻铸,非重弩与强弓不可破。于是,那枚长不过尺半的小箭卡在了甲胄缝中,软叭叭的颤动着尾翼。
半晌。
胡人女子未听见重物坠地声,闭着眼睛,喃道:“死,死了……”说着,颤抖着睫毛,把眼睛虚开一条缝,随后,眸子便越睁越大,小嘴也张开了,樱粉嘟嘟的,煞是可爱,奇道:“咦,未死……”
刘浓懒得理她,就着她不可思议的神情,把箭拔下来,瞅了瞅箭尖,寒锋辉煜,极利,若是薄甲,指不定便被一箭洞穿了,顺手扔在角落里,仔细的扫了一眼布衾。
布衾长有丈八,宽有近丈,她端坐于北角,华丽雍容的长裙水泄四展,将布衾笼得几近三成,待见刘浓目光搜寻布衾,女子神情一惊,雪白的手掌簌地按向腰后,冷声道:“侬伊葫芦!”
刘浓剑眉一挑,大步向前。
“止、步!”
女子眉色大惊,娇声喝斥着,蓦地抬起腰后的右手,指向刘浓的头,见刘浓脚步一顿,又指了指自己的头,意思是,再进,便射你的头。而后,她猛然觉察,自己的右手空空无也,顿时愣了。
刘浓嘴角一裂,摇了摇头,阔步如流星,窜到她的面前,劈手夺过小弓,拿在手里掂了掂,冷声问道:“鲜卑?”(民族的名字,都是拟声语,大部份都是阿尔泰语系)
女子惊呆了,眸子眨啊眨,暗想:‘他穿着厚甲,箭射不透,夺之无意。莫若,与其周旋,趁其不备……’当即,摇了摇头。
刘浓再问:“氐成?敕勒?亦或室苇……”
未问匈奴与其余诸胡,因为女子的眼睛乃纯黑色。
刘浓每问一句,她摇一下头。
少倾,刘浓几乎将所知胡人都问了个遍,女子却依旧把头摇得像拔浪鼓,她戴着流苏降珠,四条水辫极长,摇来摇去,叮铃铃一阵乱响。忽然,刘浓目光一凝,疾疾问道:“柔然?”
女子下意识的摇头,睫毛却飞快的眨了一下。
便是柔然,刘浓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