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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捉黄简,絮阳拂柔荑。刘浓注视着她微微战栗的尾指,心中如滔乱滚,面上神情却愈发冷然,稍徐,瞥了瞥林道深处若隐若闪的冠带,眼睛一眯,淡声道:“昔日,忽逢朱雀桥,来时,里巷闻佳音。蒹葭,恭喜。”
“啪哒……”
手中简坠地,砸得脚尖紫兰轻颤,顾荟蔚玉颈泛起浅红,眸子深处的悸恸却更浓,慢慢蹲下身,拾起竹简,就势朝着刘浓屈身万福,漫声道:“郎君既知,为何犹来?”
“为何犹来……”
左手在颤抖,胸中滔卷浪,成都侯淡然看着巾帼髻上颤动的步摇,缓缓将左手负于背后,语声平淡:“吾不知也,从心而来,却忐忑难安。去不思见,焉知,忽逢道中……”说着,微微一笑:“蒹葭,别过。”右手一卷,笼袖于背后,恰好遮住左手,提步欲走。
“且慢!”
顾荟蔚一声娇喝,捧着竹简快步上前,将刘浓打横一栏,迎视着他的目光,半分不让,须臾,明眸渐黯,若雾隐南山,微微后退一步,凝眉想了一想,抓着竹简的手指,根根泛白,俄而,抬起头来,踏前一步,问道:“郎君所闻,乃何也?”
骄傲的妙音,带刺的紫兰,刘浓看了看林中顾君孝,复与顾荟蔚对目,见伊人眸子倔强,浑身却在轻轻颤抖,心中蓦然一软,恼怒层层退却,争胜之意亦随即烟散一空,复再思及游思,暗嘲:‘实乃已负人,而非人负已,既知花落各处,何苦手执前尘不放,徒惹各自怨!’想着,目光柔软,当即侧身,朝林中人深深一揖,遂面对身前人,柔声道:“蒹……荟蔚,刘浓不该来,既来亦不悔。尚望荟蔚,莫怪刘浓。”言罢,沉沉一揖。
哗啦啦,竹简复坠,顾荟蔚忙不迭地去捡,奈何手指却颤抖不休,拾了几番亦未拾起来。刘浓默然一叹,弯身去捡,殊不知,手背却传来微寒,如冷玉悄浸。
顾荟蔚怔住了,并未撤手,头上的步摇叮咚作响。
刘浓怔得一瞬,情不自禁的又靠了靠,是她的指尖,乍暖还寒,与昔年一致。大手一翻,便欲将玉手扣入掌心,蓦然抬目时,却见伊人转过了头,削肩微颤。
唉……一声浅叹,刘浓的手顿滞于半途,顺势往下,将竹简抓起来,徐徐起身,拍了拍竹简,递给顾荟蔚。
顾荟蔚未接,盈盈起身,背对着刘浓,数息后,镇了镇神,轻声道:“郎君能来,荟蔚欢喜。然,郎君何来?”说着,闭了闭眸子,端手于腰间,慢慢转身,待面对刘浓时,眸中雾去,唯余决然,好似不问个究竟,绝不罢休,亦不容他离去。
刘浓抹了抹竹简边缘的灰尘,定定的看着她,缓递简。
顾荟蔚不接。
刘浓心中突生一阵好笑,转而漫天无奈扑胸而来,徐徐吐出一口气,怅然道:“人事若人世,去不复来,刘浓之所来,唯愿此生不余憾。然,人世之事,不如意者,常居十之八九,人生何处不余憾?”说着,将简复递。
顾荟蔚瞥了眼竹简,玉齿咬了咬樱唇,抬眸看他,问道:“君之所闻,乃何也?”
唉……顾荟蔚便是顾荟蔚,刘浓无奈,心中疲惫阵阵袭来,不愿在此久留,索性直言:“顾、王欲行姻亲,里巷皆闻。王氏郎君乃人中俊杰,刘浓自愧弗如。紫兰香车拢朱雀,实乃天赐佳缘。刘浓莽撞了,本不该来,这便去也。”言罢,暗觉绞痛揪心,也不递简了,一挥袍袖,卷简迈步。
见其离去,顾荟蔚粉脸唰的一下尽红,脚尖紫兰不住颤抖,欲前未前,贝齿把唇咬得樱烂,欲言未言。眼见刘浓即将出门,心中猛然一恸,扬手欲唤,却怎生也唤不出来。渐而,眸子一闭,泪珠挂上睫毛,幽凄一叹,抓着裙摆,返身而去,嘴里轻喃:“并,并非荟蔚……”
“成都侯,暂且留步!”
恰于此时,有人自院外来,行色匆匆,朝着刘浓微微一揖,高冠宽袍,正是顾氏族长,驸马都尉奉朝请,录尚书事,顾众。刘浓微愕,忍不住回头看向林中,却见顾君孝已然不在,漫不经心的溜过槐树,伊人杳然,唯余一抹浓紫浮现于绿竹间。
半个时辰后。
刘浓告辞离去,顾众将其送至院门外。二人互作一揖,刘浓踏上牛车,命车夫回转城西别墅。
车身慢摇慢摇,成都侯心中时而平静,倏而波澜,顾众神情不冷不热,却为刘并州正名一事颇为上心,即刻便应允。自顾荣亡后,顾君孝尚未起,是以顾氏俨然居陆氏之后,而此番为刘并州正名,乃谢袁主事,且处王敦之乱后,再则,尚有朝中诸公帮衬,实属十拿九稳。顾众乃何人,顾氏之族长,岂会不知此事看似简单,实则关乎世家联纵。是故,其意不难揣度。
“呜嗡,嗡……”正自悠思悠思间,笛音传来。
稍徐,刘浓命车夫寻声而往,待至一处幽僻之所,著雪正站在车辕上,手捉长笛,搭眉瞭望,见了刘浓,眉色极喜,提着裙摆跳下车,欢快着奔来,恰似一尾花蝶。
“刘郎君,果乃信人。”著雪扬着长笛,笑得开怀。
刘浓微微一笑,左手在身侧摸了摸,摸出青玉笛,递笛出窗,笑道:“宋小娘子可好?”
著雪歪着脑袋看了看笛,晃了晃手中长笛,嫣然一笑:“刘郎君,青玉笛乃小娘子所赠,著雪不可替小娘子作主。”顿了一顿,展颜笑道:“我家娘子尚好,自获刘郎君来信,每日食量也增三分呢。”
刘浓笑道:“且将此笛交于汝家娘子,代刘浓传一言,唯梅而无雪,梅也无魂。据笛而不鸣,笛亦失声。且待来日,青玉笛当随汝家娘子,同归于雪,同闻于林。”
“是呢,是呢,小娘子常言,梅若失雪,少却三分魂,雪若失梅,徒留满野白。”著雪一叠连声,不停的点着头,遂后,眸子滴溜溜一转,接过青玉笛,却将手中长笛递给刘浓:“小娘子昔日有言,刘郎君若笛,一体而多窍,不语亦潇潇。尚望刘郎君通体浑一,助我家娘子,融身于雪。”
“理当如此。”
刘浓接过长笛,微笑着点了点头,复抬头看了看日头,见日已坠西,便命车夫速走,临走时,瞥了一眼竹林深处。著雪蹬上牛车,横打青玉笛,对着刘浓的车尾,深深一个万福,遂后,命人向东而走。
车去林静,林中深处却蓦然闪出一人,瞅了瞅刘浓所去之西,瞥了瞥著雪奔赴之西,眼光开阖时,面上七星一阵抖动,而后,以拳击掌,不住徘徊,嘴里喃喃有辞:“此女乃宋祎之婢,宋祎乃司马之姬……萧氏义女,司马之姬,宋祎……”继而,眼睛豁然一亮,甩起宽袖直奔林外,待穿出竹林,踏上等候于外的牛车,对车夫道:“速往刁府。”
车夫犹豫道:“南康殿下命……”
“速,往,刁,府!”桓温一字字道。
“诺!”车夫不敢再言,扬鞭摧牛,奔向刁尚书府。
与此同时,青影忽闪……
……
城西,落日妩媚,宛若玉盘羞红了脸。
余光漫浸细柳,缓拂袍摆,刘浓挑开帘,负手于车辕,闻听青袍轻声细禀,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一扬,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青袍:“待来日,即将此信,呈往刁府。”
“诺。”青袍领命而去,身影三晃两晃,隐于林丛中。
“走吧。”刘浓钻入帘中。
青牛扬蹄,踏着落日,挑着弯角,沿水而行,待至篱笆墙外,扇了扇耳朵,朝着青一半,红一半的画院,哞的一声啼。
“美鹤,美鹤……”
小谢安正于前院摇头晃脑背《六韬》,闻听老牛欢啼,当即把竹简一扔,踩着小木屐跨步出院,待见了刘浓正从窗中看他,雀跃的神情慢慢一收,负手于背后,挺着小胸膛,徐徐度来。
刘浓不禁莞尔,按膝而起时,眼角余光却轻轻一滞,润黄竹简静静的卧于一角,斜阳透帘而入,浅洒若玉泽。想了一想,拾起竹简,解开系简的丝带,缓缓展开: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疐。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终风……
心中空落一絮,面却不改,将简卷起来,挑帘而出,牵着小谢安的手,走向院中,边走边道:“安石,温泰真可来?”
小谢安扭头瞥了瞥刘浓手中简,心中捉奇:‘美鹤晨出未见书简,暮归却得一简。瞧那丝带,描着紫兰……莫非……’思绪百转,嘴上却淡然道:“来也,方至。”
第三百九十一章何人情深
日薄西山,晚霞满天。
篱笆掩画院,小楼浮绿水,余日褪画,清风徐来,各自敛艳。刘浓牵着小谢安阔步入内,木屐起伏时,踏碎满院寂静。袁耽、谢奕、褚裒团座于碧潭边,闻听木屐声,谢、褚二人搁盏回望,袁耽却恍若不闻,犹自深情的看向小楼,眉目间略显不安。
刘浓了然,默默落座于一方空案后。
褚裒道:“瞻箦,何如?”
“何需问,美鹤晨出暮归,岂会无功而返!”小谢安坐在刘浓身旁,眼睛盯着案角竹简,神情颇似不屑。
褚裒皱了皱眉,暗知难敌这古灵精怪的小舅子,只得摸了摸下巴,面呈尴尬,不与他言。
刘浓笑道:“刘浓幸不辱命,季野,无奕行事畅否?”
谢奕嘴角一歪,抿了一口酒,笑道:“族伯与刘并州有旧,当即应允。遂后,谢奕投贴沛郡刘氏、余姚虞氏,山阴孔氏等,想必,暨待来日庭议,诸氏当从。”其人所言诸氏,俱乃与谢氏有旧世家。
褚裒亦道:“此事,劳瞻箦与无奕甚多,褚裒虽力弱,也亦持阿父名帖拜访钱塘吴氏、徐氏、李氏等族,当助彦道一臂之力。”说着,扯了扯袁耽的衣袖,唤道:“彦道!!”
“嗯……”袁耽蓦然回神,匆匆回头,见刘浓已然归来,眼睛一亮,搓手道:“瞻箦……”
“彦道勿忧,事已毕。”刘浓微笑,点了点头。
“甚好,甚好。”袁耽红着一张脸,不住搓手。
“怪哉,怪哉!”
这时,小谢安忽道:“温泰真入内已有一个时辰,为何尚未出也?怪哉,为何佐证刘小娘子,需得将我等拒之门外?怪哉,怪哉……”说着,摇头晃脑的看着小楼,神情极其费解。
众人心有同感,当即齐齐望向小楼,刘浓亦然。殊不知,小谢安却飞快的一歪身,拿起案角竹简,揣入袖中,奈何竹简过长,袖囊不及,用力的塞了塞。刘浓眼角余光瞥见了,见他面红耳赤,便故作不知,微微一笑。
落日缓移,至小楼之颠,徐徐漫至西窗。
窗中,沉香轻缭。
阳光飘屏,刘妙光坐在屏风后,黑白相间的身影半明半黯。温峤坐在屏风外,凝视着案上琉璃茶盏,目中神光开合,显然正暗自沉思,稍徐,微微倾身,冷然道:“此乃诈假……”
“温长吏!”
刘妙光的声音轻扬,将温峤话语生生掐断,璇即,屏中影微闪,声音似絮漫飘:“人生如梦,世情如灯。真真假假,何其难辩也。郎君已若灯,莫非温长史亦然。”
闻言,温峤中目闪烁,按着膝的手轻轻颤抖,沉声道:“真即乃真,假即乃假,并非温峤已改!”
“呵呵……”屏中人轻笑,屏中影花枝乱摇,半晌,声与影嘎然而止,其声冷若寒冰:“昔日,温长吏亦乃昂然男儿,何意今朝,百炼钢竟化绕指柔。莫非,已忘郎君昔言!”说着,屏中影缓缓起身,念道:“今晋祚虽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河朔,使卿延誉江南。”念罢,冷声道:“而今,温长史锦绣缠身,确乃延誉江南。悲乎,我家郎君却尸骨不知何处,枕野草而眠。温峤,温泰真,汝愧乎?!”
言语似箭,字字诛心。
温峤满脸涨得通红,浑身不住痉挛,颤声道:“昔年,王敦假传密旨,致使越石亡于段匹夫刀下,得闻此讯,温峤即行上书,奈何,奈何……”说着,重重捶腿,泪盈满眶,当他上书时,因司马睿畏惧王敦,且尚需段氏效力,故而,冷然驳回。是故,每每中梦忽起,忆及刘琨,温峤皆会羞痛难耐,却无力申张。如今眼见可雪,却遇诈假,教他如何不悲。
闻听悲声,屏中人慢伏于席,端手于腰,浅浅万福道:“温长吏,机不可失,去不复来。”
温峤眼中神色极其复杂,自幼习圣人诗书,如何作假?良久,沉声道:“如今王敦已亡,帝位已异。何不请谢袁等公,仅替刘并州正名尔?如此,亦勿需背负……”
“此事,蔑儿已待数载,万不容失!再则,箭已临弦,不得不发也!往昔,郎君可为长吏延誉,如今,长吏当为郎君谋魂归之处也!”言罢,屏中人轻轻一叹。
温峤神情蓦然一顿,半晌,问道:“事若毕,汝将何为?”
“何为……”
屏中人掌着屏风缓缓起身,慢慢走向西窗,黑白二色融于夕阳,眸子微垂,看着碧潭畔探首仰望的袁耽,嘴角情不自禁的一弯,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