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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处一巷之中,陈郡谢氏亦极其了得,因尊老之故,谢鲲坐于首车乃豫章郡守,史部尚书谢裒随后,尚有镇北将军谢奕,东阳内史谢据,太子洗马谢尚,若非小谢安年幼,内中必有其一席之位。
车轮滚滚,车灯荡漾。
青牛沿青溪而走,穿过七桥,即抵建春门。一路上,皆有人停车寒暄,更恰逢祖盛。
祖盛一宿未眠,神情却极其兴奋,看着浮灯如龙,两眼直放光。刘浓挑着边帘,与祖盛并驾而行,并未因身份大别而疏远。望日大朝觐,群臣将由东阳门而入。
待至东阳门,高达九丈的内城墙上燃着簇簇华灯,将水月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墙下,一片片的高冠宽带者,非绯即玄,正行对揖问侯。刘浓挑帘而出,按着楚殇徐步而行,祖盛嘴里嚼着糕点,落后半步。
“成都侯!”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唤,刘浓回头一看,只见有人身着乌衣,摇步而来,眯着眼睛一辩,却是陈郡殷浩。稍作寒喧,二人暂别。而此时,人群已作两分,一者为玄,一者为绯。状若一条黑龙,一条红龙。数十宫人穿棱来去,正行维持秩序。因晋时风流,名士大多懒散,故而,不时闻听喝斥声。
刘浓与祖盛走入绯色长龙中,祖盛瞅了瞅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再看了看刘浓的三梁冠,摸了摸自己的一梁冠,涩然道:“瞻箦,入宫尚需门籍,君且自往。”
门口,一队甲士危然而立,中有九傧相正窃窃私语,他们将检核门籍,由品级的高低而入。刘浓淡然一笑,将手中糕点递给祖盛,笑道:“今日定将疲乏,且多食一些。”顿了一顿,又道:“茂荫切莫自谦,有朝一日,定可据身于前。”
“多谢瞻箦……”祖盛大眼吐精光,看着手中的糕点,憨然而笑。
二人互作一揖,遂后,各自入内,祖盛找到七品武将处,刘浓支身往前,将将行出数步,身后复有人唤道:“刘,成都侯。”
刘浓回过头来,眯着眼睛一辩,不识得。
那人身着八品玄色朝服,见刘浓顿步转身,赶紧迎前几步,深深一揖,而后,飞快的看了一眼刘浓,面显犹豫之色,终是硬着头皮道:“成都侯,吾乃余杭丁氏,丁汝。”
“丁汝……”
刘浓恍然大悟,丁汝乃是丁青矜之弟,而今也已出仕,方出即乃八品,强过其父。而此,多赖舒窈请陆纳帮携,当即,微微一笑,问道:“丁小娘子可好?”
丁汝蓦然一怔,继而,面上微红,揖道:“劳成都侯挂牵,,阿姐,阿姐已嫁姚氏。甚,甚好……”神情精彩,眉飞色舞,眼底却带着莫名意味,姚氏乃士族,肯与庶族通婚,其中既有丁氏富庶,亦存吴县刘氏之功。
刘浓微愕,恍觉时光荏苒,璇即,自悔不该见面即问别人阿姐,心中自存好笑,面却不改,对丁汝稍作勉励,按剑而去。
丁汝目送刘浓离去,转身时,目光一冷,斜斜扫过身侧众人。
众人不敢与其对目,纷纷垂首,俱乃年纪相仿的八九品身,方才他们嘲笑丁汝,如今见丁汝果真识得成都侯,尚且交谊非浅,心中顿生微悸。
丁汝昂然一笑,挺胸掂腹,融身于其中。
“成都侯……”
“见过,成都侯……”
刘浓一路往前,宫人避,玄绯退,如今之江东,何人不知成都侯?待至王羲之身旁,恰逢王羲之回过头来,二人稍一对目,各自淡然一笑,互作一揖。
“瞻箦,瞻箦……”
人群中,唤声频传,刘浓迎目一看,在玄绯两列队首,皆有人招手,一者乃袁耽,一者乃谢奕。成都侯微微一笑,朝着身侧一干乌绯子弟团团一揖,阔步急走,直至队首。
玄色,以王导为首。绯色,以郗鉴为首。郗鉴之后,乃是寒门之首柴桑侯,陶侃之后,位置空缺,当为成都侯……
第三百九十七章扶风唱响
夜黑如墨涂,东华门外却明亮如昼。
“寅时四刻……”
“寅时四刻,肃静!”
宫人们拉长了脖子,将一声声报更拖又尖又长,待人群一静,九傧相挑着灯笼,走向左右城门大墙,其上满布朝臣门籍,长二尺、宽三寸,乃竹制,内书姓名、年龄、身份等,除却诸侯王,入朝觐见之官员皆在其中。
璇即,内城墙上的甲士抬起三人巨角,鸣角手深吸一口气,大眼圆瞪,继而,猛力吹响。
“呜簧……”声音如雷爆,刺破夜空,向四面八方呈递传开,宣扬着帝室之威严。号角一落,城门即开。
稍徐,晋室百官依门籍高低鱼贯而进,大司徒捧着玉笏,迈着翘头鞋,在一名老宫人的搀扶下,踏入内城门。纪瞻、郗鉴与大司徒并肩而行,刘浓位处柴桑侯之后。
一入东华门,内中铁甲如云,便见得,两列宫庭甲士身着华丽的凯甲,头顶红缨,腰挎长剑,背墙而立,目不斜视,作威武状。这时,刘浓恍觉有人在背后扯衣袖,回头一看,只见谢奕的眼睛透亮如星,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谢奕低笑:“华而不实,其奈何哉。”
刘浓但笑不语。
身侧宫人听闻,眉头一皱,转眼之时,见是成都侯与迁县侯,神情蓦然一怔,继而,嘴角抽了抽,陪了陪笑。
“咳!”
与此同时,两声轻咳响起,一者乃刘浓身前柴桑侯,一者乃左斜后左民尚书陆玩。前者回过头来,朝着刘浓与谢奕摇了摇头,刘浓捧笏一揖。后者挑了一眼刘浓,成都侯唯唯。
“哈……”袁耽正欲大笑,突觉场合有异,以笏掩嘴。
少倾,百官尽入东华门,左转至端门。此门乃端正冠仪之所,待至此处人群分作四列。大司徒正了正冠,扫了扫袍摆,捧笏入宫城,内中自有牛车等侯,纪瞻、郗鉴与其同行。二人开府仪同三司,位从三公,需与大司徒一道先入台城,与司马绍台议。
待三人一去,刘浓身前仅余柴桑侯。此时,九傧相挑灯引前,晋室百官沿着高大的墙道,捧笏徐行,途经大司徒衙属,直抵西华门。待至西华门,面北而行,徐进太仓台。
一路,鸦雀无声。
太仓台,长九十丈,宽五十丈,梯有十五层。玄绯长龙拾级而上,面东而行,至此,方入内宫城。时已至寅时六刻,尚有两刻即至卯时,伴随着一声长角,内宫城冉开,九傧相加快了脚步,引着百官直入太极殿。
一入其内,灯火辉煌。殿内殿外,无数宫女挑灯如鱼行,宫庭骑士与甲干环围四方。刘浓抬头看了一眼朝天觐见街,只见东西两向浮满华灯。蓦然间,闻听喘息声不断,稍稍侧首,莫论玄绯仪态尽失,冠歪者有之,敞胸者不缺,更有甚者,低着头,弯着腰,不住喘气。
“唉……”一声长叹,响起于身前,陶侃满把银须轻荡于夜风中。
“趋……”便在此时,阶上传来宫人独特的长唤声。一干玄绯面面相窥,抹着额角汗水,神情无奈。
“趋,趋……”接二连三的唤声,由上往下传,声声急促,催促着百官上阶。陶侃摇头一笑,捧着玉笏,迈开大步,直上天街。刘浓从随,身姿矫健。
“呼,呼呼……”喘气声不绝于耳。
“唉,逸少,且,且扶……”有人轻语。
“吸气,吐气,吸一,吐二,徐进徐出。”有人低声指导。
片刻后,天街上东倒西歪一片片。
着绯裳者,在陶侃与刘浓的引领下,依品级高低站于西街,面朝东。着玄裳者,随刁协而列,站于东街,面朝西。至上往下看,此幕极其壮观,天街级数上百,每一个台阶都站着人,尚且不够,拖曳至阶下,几近上千。浮灯照游长龙,色作黑红,夜风缭旌旗,泛滥如海,更有宫娥娇秀于风中、裙衫轻裂,且不时听闻,浑身披甲的健马轻轻的打着响鼻。
而此刻,时将入卯时。
刘浓捧着玉笏与刁协面向而立,不知何故,刁尚书令上下打量着成都侯,小眼睛乍吐着锋芒。
成都侯视若不见,面正色危。
“瞻箦……”
耳畔传来轻呼声,眼角余光斜扫,只见谢奕腮帮鼓鼓的,正在不住嚼动,而自己的腰上一触一触,低头一看,谢奕塞来一枚糕点,轻声道:“瞻箦,今日庭议定将耗时,且食些。”
“多谢无奕。”徒步行走了大半个时辰,刘浓也有些饿,当即接过糕点,囫囵一阵嚼,食不知味。华灯耀眼,眯着眼睛一瞅,但见阶上阶下一片忙碌,众臣纷纷从袖囊里掏出食物,默默啃着,阵阵香味盈透天街。
“肃静……”一名宫人扯长着脖子,放声呼唤。璇即,人群一阵悉悉索索,将各自食物收起来,挺胸掂腹,目视前方,作肃穆状。少倾,大殿一侧,袍角翻飞,王导、纪瞻、郗鉴三人联袂而来,默然列于队首。台议已毕,司马绍将出。
郗鉴看了一眼刘浓等人,捋了捋须,神色沉稳。此乃暗信,意指台议并未论及大事,一切将显于庭议。而此时,刘浓暗觉数十道眼光扫来扫去,交缠如织。勿需看,王谢袁萧尽在其中,顾陆朱张亦不例外,此番庭议,朝野内外皆知,谢袁绸缪已久,将行联横合纵于庭。如今时局,恰若平湖千里,暗流汹涌。
静默,潜风缭袍角。九傧相站于高处,见时将至,一挥令旗,即见得宫人来回奔走,百千宫娥灭灯,徐徐退入后宫。
月褪,星黯,华灯俱灭。
稍徐,东天飘起一缕光,宛若仙子舞浑凌,唰破淡薄浮云,渐而,浑凌若剑,愈演愈烈,继而骤然一放,东天朱剑逼得人睁不开眼,俄而,剑锋若束,直直刺向太极殿,将殿檐骑凤仙人拦腰一载,一半明黄,一半火红。
“叩……”宫人长唤,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簧,簧簧……”十二名雄壮甲士抬着四具长号,长鸣作三响。
初阳染冠,百官微微伏首。即于此时,大殿东向奔出一队骑士,人人华甲明剑,至阶下作水分,列于左右。须臾,十二名甲士掌着大纛徐行于前,四十九名宫娥持羽扇于左右,簇拥着司马绍的銮舆,诸侯王从随于后。
“簧簧簧……”长号作九啼。滚声若雷,震荡得人浑身如遭重击,满心满腔俱存一意,天威浩荡,不可目视。六匹雪白健马拉着司马绍徐徐而前,司马绍缓缓扫过阶上阶下,嘴角微翘,亦唯有此时,方觉已身乃六合之主,九州之君。
待至阶下,司马绍眼睛一眯,抖起十二缕纹章兖服,踩着赤舄,跨下马车,目视前方,迎着朝阳红日,沿天街中阶而行,一路匍匐往上,百官敛首。盏茶之后,司马绍踞坐于太极殿内龙床,诸侯王分坐于其下,俱乃年迈老朽,且寥寥无几。概因豫章之乱中,司马氏有数位实权诸侯王,为大将军所斩。
帝已坐龙床,五品以上官员便需入殿奉庭议,五品以下则静侯于殿外。刘浓除却步履,卸下楚殇,捧玉笏而入。殿中楠木板光洁如玉,足可鉴人影,布袜踩于其上,微凉。百官夹笏徐行,直至内殿,默然无声。待至天阶外,大司徒捧笏于眉,高声道:“臣,朝觐陛下。”
“诸爱卿,入坐。”司马绍起身,朝着众臣团团一摆手。
人群一水二分,玄绯两列,各自依品级落座于墨色苇席中。遂后,即行庭议,初议之事乃鲜芥末节,众臣一番争吵之后,由大司徒作定论。大司徒捧着玉笏,颤颤危危起身,慢慢扫了一眼庭中诸公,而后,洋洋洒洒数百言,将刁协一党驳得面红耳赤。
司马绍脸上挂着笑容,身子却微微前倾,将满殿诸公一看,琅琊王氏虽已折一支,然未伤根基,其威犹存,遂洒然一笑:“即如爱卿之言,此事当以此作决。”
“陛下圣明。”王导捧着玉笏淡淡一揖,而后,慢吞吞落座,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谢裒等人。
紧随其后,刁协复提数议,或为大司徒所驳,或为诸公共驳,竟无一得逞。司马绍坐于龙床上,身子挺得笔直,手掌边缘却微微颤抖,情不自禁的瞥了一眼纪瞻与郗鉴。
郗鉴默然,纪瞻却站不住了,铤身而出,附从刁协之意,令司马绍颜面稍存。
待至此际,已至巳时,晨阳穿窗而入,遍洒殿内,为衮衮诸公抹上一层华光。殿中气氛却愈来愈凝,百官暗度,时已过半,图将尽,匕当现。果不其然,待静默一阵之后,温峤捧着玉笏,转庭柱而出,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请。”
众臣见是温峤,神色俱奇,司马绍眼底暗暗一缩,掌着龙床边角,微笑道:“爱卿所请何事,但且道来。”
“谢过陛下。”
温峤朝着九五之尊深深一揖,而后,徐徐起身,瞥了一眼刁协,缓缓扫过在座诸公,神情蓦然一肃,捧笏道:“逆臣伏诛,社稷复安,此乃天下之大喜。然,臣常忆一事,不免涕零。”说着,面露悲伤之色,竟咏赋起来:“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
其声低沉,其韵苍凉,来回盘荡于殿中,深缠人心,令所闻者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