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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祎抬头望月,理了理嘴角一丝乱发,微微一笑,轻声道:“陛下心思,宋祎不知。宋祎自幼随师习笛,笛之一物,一体而多窃,闻风即鸣,实非笛之愿也。”低下头来,看着司马绍:“陛下,宋祎身如蒲絮,乃不祥之人,蒙陛下不杀之恩,已属幸甚。而今,唯愿随月而行,不复他意。”言罢,挽起酒壶,替司马绍复斟一盏。
司马绍垂目杯中酒,但见杯中盈月滚荡,尚嵌一缕人影,心思悠悠,不知飘向何方,良久,闭了下眼,捉酒尽饮,怅然道:“今日庭议,群臣愤而言斩,唯成都侯力谏,国之大事,与女子何干?彼时,朕仅有一念,汝可知,乃何?”
宋祎温柔的把着酒壶,缓缓注盏,眸子一眨不眨,其色不惊,其指沉稳,仿若与已无干,声音略浅:“陛下斩宋祎,乃宋祎应得。陛下容宋祎,乃陛下宏恩,宋祎不敢有他愿。”
“何不唤吾道畿?”司马绍捉酒于唇,眼光却瞟着宋祎一袭绿衣,内中神情复杂,既有柔情,复存微悸,尚余狠戾。
“道畿……”宋祎嫣然一笑,自斟一盏,挽手慢饮,继而,酒意上脸,粉嫩香腮染着一抹浅红,眸子亮若星辰,浅声道:“今朝月圆,道畿喜闻笛,宋祎感蒙圣恩,无以为报,愿附以一笛,不知道畿可愿击缶以合?”
“击缶合笛……”
闻言,复见俏颜,司马绍神情柔缓若水,温柔的看着宋祎,嘴角勾起淡笑,一口饮尽满杯酒,中目吐光,歪着脑袋凝了凝神,继而,将袍摆一卷,露着手腕,伸出手掌,就着矮案,轻轻拍打起来,边拍边咏:“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呜嗡,呜嗡……”
笛音悄起,漫冉于月夜中,如叶一苇,若青丝千许,似缭似拔,上下起伏,时而伴风而舞,倏而乘月若渡。内中尚有轻微“啪啪”声,低低的合着笛音,徐徐徜徉。
司马绍醉了,面红若坨,眼辉似星,头冠也歪了,两缕头发钻出朱冠,随风飘洒,缠着脸,绕着眼,他也不管,索性将衣襟扯得更开,敞胸露腹直面夜风,手掌却拍得越来越快。
“哈,哈哈……”
“格格……”
大笑若狂,娇笑若铃。
待风落云静,笛声悄伏,手掌顿于案畔,司马绍仰天望月,挥袖笑道:“今朝共欢一席酒,何惜离殇青冢幽?人生自古皆有死,贤圣亦同!寿夭穷达,归于一概,何足痛哉!”笑着,笑着,眼角若有泪,睁大了眼睛,待风干。遂后,朝着宋祎抿嘴一笑:“爱君,道畿醉也,道畿去也。爱君亦当去,随风而流。”言罢,一卷袍袖,踉踉跄跄的窜向园外,再不回头。
冷月洒铁甲,雪羊拉鸾车,司马绍在老宫人的携扶下蹬上车辕,冷冷瞥了一眼身后,朝着老宫人点了点头。
老宫人恭敬道:“陛下,可需?”
“罢了。”司马绍摇了摇头,钻入帘中。
“遵旨。”老宫人弯腰深匐,起身时,看了一眼门前的朱红灯笼,暗忖:‘此园不祥,昔年,陛下之母即住此园,亦从此园而出,如今复多一人。’
……
半个时辰后,西华门开。
“嘎吱,嘎吱……”
青牛挑角而出,车轱辘辗碎斑驳月光,孤零零的凸现于朱墙外。稍徐,玉手卷锦帘,著雪俏生生的站在辕上,搭着眉,左右一望,待见了桂影中停着的牛车,眉儿弯弯,嘴角浅浅,回头娇声道:“小娘子,刘郎君在呢……”说着,将身一扭,钻入帘中。
刘浓也看见了著雪,心中微微一松,命车夫引车入桂道,待至桂道深处,挑帘而出,跳下车徐步而前。
月静林深,对面的牛车停于三丈外,继而,一截绿衣飘出来,伊人歪着脑袋,捉着青玉笛,眨着长长的睫毛,衔着月下绯色郎君一步步行来,渐而,提着裙摆,轻轻跃下牛车,以笛击掌,“啪啪”有声,嘴角一翘,嫣然道:“美郎君,曾记宋祎否?”
刘浓笑道:“笛音犹绕耳,岂敢有忘。”
“格格……”宋祎莞尔一笑,眸子弯作了月芽儿,因身子娇小,故而,不得不微掂脚尖、抬起螓首,方可与刘浓对视,须臾,眸子一转,眼角笑意徐徐一收,细眉一挑,抿嘴道:“成都侯将宋祎讨来,意欲何为?莫非听曲,亦或……”说着,自己却憋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娇媚致极。
隔得近,暗香徐浸。
刘浓心怀大开,却不敢与她嬉闹,捧着手中长笛,微微一揖:“式微,式微,胡不归。”
“刘郎君,著雪知也,微微天黑,小娘子即归……”著雪从辕上跳下来,扶着小娘子的手臂,睁大着眼睛,偷偷瞥了一眼小娘子,见小娘子眼睛笑着,嘴角笑着,浑身上下都笑着,恰若娇花怒放,眨着眼睛心想:‘小娘子,许久,许久,也未曾这般笑过了……’
“式微,式微……”宋祎眸子微眯,一半衔着刘浓,一半凝于树影中的碎月,神情迷离,渐而眸影泛雾,喃道:“昔年,君有言,君有巨舟,可渡风于海。昔年,君有言,君有美岛,可闲看落花。不知,如今尚在否?宋祎,别无去处了。”说着,紧了紧手中玉笛,不安的瞥了瞥刘浓。
刘浓微笑道:“宋小娘子勿忧,至此而后,小娘子莫论去何处,皆有车舟。小娘子莫论居何处,皆乃宿雪之梅。去留诸事,皆由小娘子自主。”言罢,看着宋祎惊悸的眸子,重重的点头。
二人对视,目光澄净。
半晌,宋祎鼻子微微皱起来,嘴角轻轻展开,歪着脑袋静静一笑。默笑无声,提着裙摆,深深万福,而后,轻展青丝履,走向牛车,行至一半忽回头,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笑道:“世人常言,吴郡陆令矢擅画,华亭烂桃亦为一绝,宋祎心向望之,意欲前往一晤,不知成都侯可否容小女子暂居……”说着,眼角一弯,补道:“宋祎……无处可去了。”
刘浓洒然一笑,反手捉笛于背后,走向自己的牛车,脚步落得轻快,腰间楚殇一晃,一晃。
少倾,各自闭帘。两辆牛车,一前一后,慢行于月下。著雪挑着边帘,趴于窗棱,看着水月移林梢,眼眸里汪满笑意。宋祎与她一样,俏倚另一边,眸映月色,嘴角浅浅放笑,渐而,将手探出车窗,斜斜屈伸,微微一转,似欲捞尽天上华月,腕间纱,寸寸褪。
忽而,笛音婉转,似水伴婵娟,虽不若天籁之音,且不够娴熟,却极其合景。绿衣捞月的手指一顿,眸子眨了两下,横打玉笛于朱唇,十指浅扣,睫毛一唰一唰,细细捕着音阶,俄而,眸子一亮,轻轻一吹,浅音飘飞。
一高一低,盘旋于天上,地下。
夜,澜静。
笛音,清浅。青牛挑着弯角,踏着华月,穿街走巷跨小桥,滑出城东门,直奔竹柳影笼。沿溪走,笛声如莺飞,缠着静默清溪,久久不散。待至城东刘氏别墅,两缕笛音不约而同,齐齐缄默。
刘浓挑开帘,看了一眼院中灯,嘴角浮起笑容。
“妙光,妙光……”
蓦然间,袁耽的声音响起,急促……
第四百章辗转徘徊
仲夏黄昏,满天荡红云,满眼滚金波。
刘妙光端着手,徐徐走下小楼,黑白相间的身影,寸寸嵌入夕阳中,背后凌纱拖曳于楠木梯,如水缓流。待至楼下,俏立于檐角,搭眉看了看天时,见红日慢慢坠于西天,柳眉微颦,凝眸细思。
“小娘子勿忧,家主去时即有交待,今日大朝觐定将迟归。”身侧的婢女细声温言,她本是袁氏女婢,在华亭时,便已跟随刘妙光,相处年许,已知小娘子心思。
“嗯……”
夕阳柔软,灼身微暖,将身上微冷清幽抹尽,刘妙光走到碧潭畔,潭中盛放着簇簇青莲,根茎青绿如玉,花苞皓洁若雪,蹲下身来,摸了摸潭畔一束莲,此莲与别莲不同,雪白的边缘抹着一缕嫩红,恰若女子略带娇羞。
夕阳与美人投影入水,格外明媚,分外妖娆。刘妙光微微一笑,水中人儿也皱鼻轻笑,用手拔了拔水,顿时将水影搅乱,泛着层层涟漪,轻轻叠荡。殊不知,如此一来,却惊了莲下青蛙。
“咕咕……”
“呱呱呱……”
霎时间,满潭乍起无数青蛙,有的躲在莲下,有的窜向岸畔,有的跳上了莲叶,尽皆鼓着滚腮叫个不休。更有甚者,箭一般跃向刘妙光,赫得婢女“呀”的一声惊叫,刘妙光却嬉嬉一笑,一点也不怕,双手一捕,无巧不巧,竟恰好将飞来的小青蛙合在了掌中。
婢女左看右瞅,未看见小青蛙,奇道:“小娘子,蛙呢?”说着,又瞥了瞥青蛙搅波,只见满潭滚浪,皱眉道:“刘郎君瑟也奇怪,不在潭中养游鱼,却养一群鸣蛙,再过月旬,定将满潭乱爬。届时,不嫌刮臊么?”
“刘郎君此人,与人不同。闻留颜言,碎湖命人在华亭养蛙,吴县亦养蛙,但凡刘氏别庄俱养蛙。妙光度之,此间必有深意,兴许乃是为悼念,亦或缅怀……”刘妙光歪着脑袋,凝视掌缝里的小青蛙,暗觉手心冰凉微滑,声音亦落得极轻。
“缅怀何人?”
“妙光不知。”刘妙光恬静一笑,将掌缝开得大了些,与小青蛙对眼神,小青蛙不识美女,咕咕叫。
婢女歪头一瞅,见小娘子掌心合着小青蛙,与那鼓鼓的小眼睛一对,心里有些怕,轻声道:“小娘子,草蛙青皮大肚,滑不溜手,与长虫一般,小娘子不怕么?”
“不怕,鸣蛙乃是美食,昔年南渡时,无物可食,妙光尝试烤食之,殊不知飘香数里……”刘妙光眸子迷离,显然正忆往昔,继而,黯然之色层层褪却,嫣然一笑,合住手掌,顿了一顿,突地向潭中一张,即见得一条青线飞射而出,“噗”的一声,青蛙坠水,溅起水莲一朵。
婢女见小娘子捕蛙又放蛙,紧皱着眉头,极其费解。
刘妙光却按着膝盖盈盈起身,度步至竹林。日光斜林,林中斑点隐约,印衬着黑与白,仿若刺着朵朵暗花,待至一株粗大的方竹下,凝视着竹杆,微微浅笑。
婢女暗觉小娘子今日怪怪的,却不知怪在何处,看着小娘子静美的笑容,瞅了瞅那根方竹,眯眼道:“小娘子是在观青竹疏影么?昔日,我家大娘子有言,青竹斜影,晚风拂林,最是人间灿景。二小娘子却言,恁地萧萧,瑟也烦人,不若孤月映潭美。二小娘子尚言,我即乃孤月美人……”说着,“噗嗤”一声笑起来,她所言的大娘子乃是袁女皇,二小娘子自然便是袁女正。
“非也,景致有类,一者眼睹之景,一者心观之景,一者魂视之景。眼睹之景易逝,魂视之景易非,唯心观之景,因心境而改,莫论何时,皆不同而同。”刘妙光端着手,眼前恍似浮现出一轮夏月皎洁,月下郎君正对着青竹行不雅之事,抬头亦未观月,而乃望向晓月窗。彼时袁郎君的眼睛,乍看璀璨如星,细观时,却又若夜风之柔,拂得人满心满腔塞满愁。
这时,廊角飘起一缕水蓝,革绯踩着蓝丝履度步至院中,眸子微眯,凝视着林中人。
“空烟,见过革绯阿姐。”婢女看见了革绯,赶紧行礼。
革绯弯了弯身,立于廊下,不言。
刘妙光肩头轻颤,徐徐转首,眸子与革绯一对,两者各不相让,稍徐,革绯轻然一笑,略作回避。刘妙光提裙出竹林,看了看林外伫立的婢女,好似轻轻叹了一口气,迈着青丝履向小楼行去。待至革绯身侧,轻声道:“刘郎君,真乃怪人。”
革绯微微一笑:“心观之景,因心境而改。革绯奉我家小娘子之命而来,刘小娘子何苦使我家郎君为难。”
“杨小娘子来了,她如何得知?”刘妙光顿住脚步,微微侧身。
革绯轻声道:“我家郎君之琴,师承于我家小娘子,琴音可泄心声,刘小娘子乃音中大家,莫非不知?”
“哦,原是如此。”刘妙光露齿一笑,温婉而娇艳,继而,默然转身,沿着楠木梯冉冉向上,行至一半,却回头,站在木梯旋转处,嫣然道:“刘郎君多心了,妙光一芥絮荠,何需杨小娘子牵挂。”
“但愿如此。”革绯倚廊一笑。
遂后,刘妙光万福,革绯还礼。
“吁……”
“哞……”
“妙光,妙光……”
恰于此时,院外传来勒牛声,牛鸣声,袁耽喜悦的唤声。刘妙光身子蓦然一颤,再次顿步回望,神情复杂。
空烟笑道:“小娘子,家主归来也。”
“嗯。”刘妙光看了一眼革绯,紧了紧腰上的手指,吩咐道:“空烟,妙光先入楼,稍后,且请袁郎君上来。”
“是,小娘子。”空烟娇声而应。
白纱拖廊而走,身侧犹随两婢,俱乃华亭刘氏之婢,刘妙光细眉凝川,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待入室中,默然跪坐于簇新白苇席内,提起案上酒壶,斟酒入盏,手指却轻轻战栗,酒水注满了酒盏,犹自未罢休,溢盏而出,层层蕴染乌桃案。
一婢见了,俏然而来,掏出丝巾,默默擦拭。刘妙光恍似不觉,复再为自己斟酒,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