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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隔得稍远且微雨渐呈烈势,谢奕似未听真,缩回了身子。稍后,便见其急匆匆的从假山上冲下来,木屐踩得水坑成莲,宽袍下摆湿透亦不顾,反而边奔边笑:“好雨,妙雨!”
待冲至近前,抹去满脸的雨水,嘿嘿一笑,拽住刘浓衣袖就往山上奔:“快来,快来,阿父亦在亭中!”
雨下得紧,二人冲至亭中,头脸皆湿。
打横递过来一方丝帕,刘浓下意识的接过,稍稍一抹,恍然一愣,侧首看去,眼神微怔,随后不着痕迹的将丝帕悄递。
对方不接,只是瞪着眼睛。
谢奕用谢真石递来的丝帕,胡乱的擦着脸、脖,回首笑道:“这雨,初时细腻,现下豪爽。瞻箦,可有觉得胸怀尽开啊?”
“然也!”
刘浓将丝帕塞入袖囊中,这才抬首打量亭中,亭甚大,长宽各有三十步。其间尽铺苇席、错摆矮案,十余人各落簇簇,男女老少皆有。
谢裒稳稳的坐在当中,扶着短须微笑。
赶紧将脚下木屐去了,目不斜视的踏入亭中,深深一个揖手:“刘浓,见过幼儒先生!”
谢裒笑道:“瞻箦不用拘谨,今日秋雨正浓,我亦不过在此凑景也!”
“然也!”
刘浓将将踏进来,小谢安乌溜溜的眼睛便一直瞅着他不放,举起手中果子,挥了挥,大声道:“天地乾坤为大,秋雨秋色共赏。阿父与我一样,你也一样!”
“哦!”
谢裒面呈微笑,饶有兴致的问道:“阿大,天地乾坤为何为大?”(谢安小名,阿大。)
“嗯,咔嚓……”
小谢安歪着头想了想,似未想出来,用力咬了一口青果,眼珠滴溜溜打了个转,高声道:“足不足以量是为大,手不足以攀是为大,大乃不及之物,天地乾坤皆不及,故为大。”
“妙哉!”
“妙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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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拜得名师
雨打朱亭,扑扑沙沙。
小谢安得了众人称赞,神情甚是得意,乐滋滋的捧着果子啃出一条槽,暗中却挑着秀长的眉撇向刘浓,在他的心中,这个美郎君,委实为平生劲敌。
“阿大。”
谢裒现下共有四子,独爱这个小三郎,爱怜的摸了摸他的脑袋,继续问道:“天地乾坤确实难及,然我等皆为自然之物,理应有共通之处,如何及之?”
“自然之物,如何相及……”
小谢安双手捧着果子咔嗤咔嗤的啃着,睫毛一眨一眨,突地眉梢一跳,“唰”地起身正欲作言,恁不地一眼溜至刘浓,稍顿一瞬,而后将手一指:“美郎君,且答之!”
众人随指而望。
美郎君微微一笑,此问不难,但谢裒是在教导子侄,怎可作言毁其心意!遂踏前半步,亦不作言,只是伸出两根手指,一指天,复指地,而后点向眉心,缓缓移至胸前,定住。
“哈哈!”
谢裒极喜,笑道:“阿大,勿考你瞻箦阿兄,汝快答之!”
“哼!”
小谢安嘴巴不屑的一翘,狠狠的啃了一口果子,三两下吞进肚子,而后大声道:“天地乾坤足不以及,手不以及。然,思可及之,心可及之。畅自然之理而存胸,定可及也!”言罢,学着大人样,撩袍落座。
众人莞尔。
谢裒指着身侧空着的位置,笑道:“瞻箦,且坐。”
“瞻箦,来!”
袁耽靠着亭栏懒懒的笑,空位恰好在其身侧。
将将落座,亭口的袁女正俏俏迈过来,桃红色的襦裙携着阵阵清润的风,直扑人面。
刘浓眉梢轻颤,这个小女郎胆子甚大,适才的丝帕便是她递的,恐其再行惊骇之举,赶紧拾起案上茶碗,佯装徐徐缓饮,不与其对视。
待她稍顿之后冉冉而去,暗暗一松,漫不经心的扫过亭中。
众人神态闲雅,以各自的方式领略着清新秋雨:谢裒与袁耽正低声细语,时尔点头、倏尔微笑;三个小女郎簇拥着一方长案,居中的花萝裙袁女皇正凝眉作画;两个小小郎君躲在亭角玩弹棋,小谢安边啃着果子边支招;谢奕趴在栏上目逐远方,眼神时怅时舒;谢珪与一个俊雅的郎君默然行棋,两人身侧斜坐着一个面相妖冶、敷粉的郎君,其将手中的陶埙晃来摆去,神情颇是悠然。
晋时以白为美,自正始之音何宴后,名士多喜敷粉熏香,踏游山间时,挥舞宽袖、脚踩木屐,动时满袖携香、静时如玉生烟,从而衬出龙章凤姿,飘飘若仙之感。这位郎君的粉敷将将好,不淡不浓,恰好衬得尖秀的脸庞似玉锥,纤细的乌眉若飞絮,正适二字:妖治。
亭外,丝雨渐成帘势。
虽无人理会自己,但却丝毫不觉有异而生孤,刘浓悄步行至谢奕身侧,假山甚高,凭栏远眺,目光穿过雨帘,越及越远,虽不似往昔清朗,却别有一番味道,心宁静、神致远。
“呜……”
“呜,呜呜……”
埙声悄起,初时弱不可闻,渐或漫遍亭中,泄出雨帘,直直洒向天际,携着苍茫雾雨,纵横穿梭。古音八八,埙声最殇,苍古若老松。
待得一曲尽毕,刘浓徐徐回首。
矮案后,妖冶的郎君将埙缓缓一搁,慢慢起身,笑嘻嘻的团团一个揖手,而后悠哉游哉的落座。
袁女正撇嘴道:“绵新秋雨温婉适人,何故鸣此离伤之曲,意不对景、景不随心,有何值得暗喜之处?莫非,仿习楚人沐猴而冠,却不知乎?”
“嘿嘿……”
妖冶郎君讪讪一笑,仿若有些惧她,转首不语。
“小妹!”
袁耽一声轻喝,撇了一眼小妹,眉间微微凝簇,亦不知想到甚,眼睛突地一亮,随即笑道:“仁祖,曲虽好,然确与此景不合。莫若再献舞一曲,我等亦好借景坐观仁祖雅姿,共领其妙也。”说着,再侧首对谢裒笑道:“世叔,以为然否?”
“嗯……”
谢裒扶须的手微微一顿,眼光极快的掠过袁女正与妖治郎君,前者嘴巴嘟着,后者神情颇是不自然,心思稍稍一转,便已明故,淡然笑道:“然也,坚石且行《鸲鹆舞》来!”
“是,阿叔。”
妖治郎君缓缓起身踏至中亭,环掠在座众人一眼,笑道:“若要谢尚献舞自无不可,然《鸲鹆舞》不可无曲。若无曲插翅,鸲鹆怎可翱翔?”说着,特地瞅着袁女正,拔了拔眉梢。
袁女正指着刘浓道:“他,擅琴。”
“然也!”
袁耽一拍大腿,豁然笑道:“世叔,瞻箦之琴,足堪天听!”再对刘浓道:“瞻箦,可否献琴以雅?”
唉……
刘浓心中暗叹,早将袁耽与谢裒神情纳在眼中,谢、袁有意再缔姻亲,而袁女正便是谢尚日后的正妻,委实不愿趟此混水,当即朝着谢裒深深一个揖手,随后对袁耽歉然道:“彦道,非是刘浓不愿,实是琴在家中,往来相取甚是不便,莫若改日可好?”
袁耽“哦”了一声,眉头微皱,心道:近日,女正小妹因撞破谢尚与婢女行事,对谢尚观感渐不如昔,放言不再嫁给谢尚。此非两家所愿闻之事,得想个法子弥补才是。唉,小妹也着实任性,不过一个小婢女而已。纵然现下谢尚确实有些过,但家族联姻何等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这时,谢真石见场面略显尴尬,款款起身,笑道:“阿兄,真石愿鸣筝相助!”
“愿闻小妹之音!”
谢尚悄悄瞅了瞅谢裒,见阿叔面呈正寒,心中无奈,只得正了正顶上之冠,随着谢真石的筝音跳起了《鸽鹆舞》。
一曲鸽鹆舞,谢尚弹冠扫袍,俯仰屈伸,旁若无人,恰作飞鸟展翅,忽若鹰扬,将鸿鹄之志尽诉于九天青冥之上。引得在座诸君抚掌击节,惹得袁女正娇颜尽放、嫣然宛尔,袁耽与谢裒则相视会意一笑,就连那一直埋头作画的袁女皇亦悄悄掠了一眼小妹,嘴角稍弯作弧线。刘浓亦淡淡的笑着,单手缓缓轻节矮案,只顾观舞称赞,对袁女正偷偷扫过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待得舞尽时,袁女皇画作已毕,慢慢将笔一搁,长长舒了一口气,神情颇有几分自喜。
袁女正凑过去瞅了一眼,惊呼:“此画真妙,阿姐昔日所作皆不如它,可否送我?”
“小妹……”
袁女皇一声娇嗔,脸颊稍稍泛红,见袁女正伸手要抢画,情急之下,竟将身子微微前倾,伸出双手环揽,巧巧护住案上画作。袁女正未得手,犹自不罢休,徘徊案前不肯离去。
两姐妹,一个神态憨娇,一个温婉喜人。
“呵呵……”
“哈哈!”
众人皆笑,随后亦奇,纷纷上前观画。而袁女正见人越围越多,不便再度下手,只得悻悻作罢。
少倾。
谢奕惊呼:“瞻箦,快来,快来!”
嗯……
刘浓并未上前观画,在与谢裒低语,正言及拜师之事,听得叫声,眉梢微微一挑。
谢裒笑道:“去吧,稍后再言。”
话尚未落地,谢奕疾疾行来,拉起刘浓直奔人群。
画乃《雾雨浸潭图》,取的是俯瞰远景:四野漫茫若蒙,亭台画院静静悄落各处,仿若深处水云之中,其间有白廊浮绿水,桐油镫、月袍浮动、斜雨中……
画中之人正是刘浓,描得甚浅,入景极淡。可就是这隐隐约约,却让画作平添几分空灵浚透。若无此笔,画甚空,若多此人,意正浓。
此画虽是简画,且仓促而就,但就连谢裒细细看后,亦忍不住的扶须称赞:“女皇画风甚妙,曹不兴若得复生,定当收汝为弟子也!”
“世叔过赞!”
袁女皇微微浅身,款款一个万福,随后不经意的看向刘浓,轻声问道:“常闻人言,吴郡陆氏、陆小娘子极擅作画,刘郎君亦居吴郡,可曾见过真颜、画作?”
刘浓摇头笑道:“刘浓虽居吴郡,然也只闻其名,未得见矣!”
“哦……”
袁女皇微见失望,缓声道:“世人皆言陆小娘子画鹤不可点睛,真想见一见啊。”说着,迷离的眸子转向雨帘之外,神情幽幽。
“嗯……若有缘,总可相见!”
“是么?”
“然也!”
刘浓微微一笑,不愿对此事再作多言,见众人皆已落座,心中由然一动,轻步行至谢裒面前深深一个揖手,而后再朝着亭中众人团团揖手:“尚请各位观之以礼!”
“固所愿也!”
众人皆知刘浓将于此时拜谢裒为师,纷纷还礼。
稍作见礼后,刘浓正了正顶上青冠,拂了拂袍摆,目光平视前方,缓缓跪地,双手徐徐揽至眉心,继尔慢慢下沉至地,以额抵背,顿住,稽首道:“华亭刘浓拜见幼儒先生,刘浓虽愚钝不堪、才疏学浅,然心诚志坚,乞请先生传之以道、授解以惑,希先生怜之,传之!”
谢裒坐于案后双手虚抚,笑道:“快快起来,何须行此俗礼。”
“礼不可废,尚请先生垂怜矣!”
刘浓继续再稽,往返三遍施以大礼,谢裒方才离案而出将刘浓扶起,如此便是应承了刘浓的拜师恳请。随后才是正式的拜师礼:先拜圣贤、再拜师献礼、聆听教诲。
谢裒拿出《老》《庄》《周》《儒》四类竹卷置于案上,刘浓对着竹卷行稽首九拜礼。而后,再对谢裒三度稽首,奉言束脩礼,谢裒作言勉励。
如此,礼毕,刘浓终于得拜谢裒为师,至今以后,便需时常前来学习书法与文章。
谢裒甚是顺怀,扶须笑道:“瞻箦,汝之师兄王羲之,下月将来修习文章与诗赋,你们皆为我之弟子,需得相互学习。”
刘浓恭敬道:“是,先生。”
若论书法,刘浓与王羲之实为天地鸿壤之别,谢裒此言亦是让他多向王羲之请教,学不如人理当如此。至于王羲之家学渊源为何会拜谢裒为师?稍加盘恒便已有数,王、谢此举乃为子孙铺设仕途之故,两家子弟自小相识、相知,出仕之后定会相互提携。便如袁耽、谢奕、桓温三人出仕之后互帮互助,谢氏借桓温军府培养出大量的精英子弟,桓温借谢氏郡望一路高歌直至权倾天下,各取所需、相辅相承。
当下再命来福将茶具、墨具等物捧至亭中。
谢裒亦好茶道,待见器皿精美繁多至斯,一时惊怔。
刘浓笑道:“老师,弟子粗略通茶,可否烹茶一壶,寥敬心意?”
“哦,瞻箦竟通烹茶,快快行来!”
谢裒大喜,忙命行茶。
刘浓淡然一笑,将各色茶具摆放于正中矮案,就着满场惊疑的目光,调水弄火便行烹茶。宽袖翻卷似浪、巧弄炉火,若行云似流水,众人眼花缭乱。
待得清缕徐徐时,复见茶烟千朵。
初时,众人尚可微笑自持,不消片刻,则纷纷沉入行茶的神韵中难以自拔。亭内极静,唯余水泡破裂噗噗、雨打竹叶声。
袁女皇轻柔的眸子缓缓拂着美郎君,嘴角微弯;袁女正则不同,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嘴唇蠕动开阖,亦不知在说甚;谢真石恬静的笑着,神情温雅,仿若置身于雪后山谷;谢裒缓扶着短须,若是细辩,节奏与刘浓行茶一致;其余郎君则各呈不同,难以逐一述之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