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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顾惜朝喜欢在闲暇的时候倚在门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后来,当那些各色各样的面孔和衣裳渐渐变成一团没有边缘的色彩之后,顾惜朝就转而仰头仰望头顶上灰蒙蒙的天空。
到了最后,等到白天和黑夜在他眼中也已经无甚分别的时候,他终于收回目光,哪里都不再看了。
这时他心里就会有一丝丝的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跑到这偏僻得无以复加的边陲小镇呢?是为了躲避六扇门的追捕,还是不管不顾的,只是一心想逃开那些撕心裂肺的过往?
顾惜朝起初隐居到这里的时候,还听得到六扇门在全国通缉他的消息。慢慢的,这件事也就一阵风似的过去,不了了之了。
小镇上的居民心地淳朴,做梦也想不到官府的告示里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的大魔头顾惜朝就在身边。他们只当他是个外地来的大夫,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平常面无表情时眼神清冷,若是笑起来就有春风一样的温柔,让未嫁的少女看了平白生出许多遐思来。
顾惜朝的确是个好大夫。其实,凭他的才干,只要他愿意,可以轻而易举的做好大部分事情。
只是现在连他也救不了自己。
当年金銮殿上戚少商那一剑砍下来,伤了顾惜朝颈侧经脉。这些年他用尽各种疗法,试了不少药物,终是阻挡不了这一天的降临。既然早已知晓最终的结果,黑暗也就不那么让人惊惶。
顾惜朝一路杀尽了戚少商的至交好友,到头来用了一双眼睛还债,认真说起来还是赚到了。
可惜,也因为这个,他再无法见戚少商一面。这个认知,竟让顾惜朝有莫名疼痛。
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他好像只认识过晚晴和戚少商两个人。晚晴一死,戚少商便是他与那些往事之间最后的联系,不管世事如何,他在顾惜朝心里的影像,总停留在那遥远的过去。
顾惜朝有时候也会怀疑,那些回想起来仿佛前生的激烈又痛苦的记忆,是不是也正在戚少商的心中慢慢消失淡去?是不是终有一日,会化为一个只存在于白纸上的传奇?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不见就不见吧,不是说相见不如不见么?
顾惜朝已变成了一个很看得开的人,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觉得无所谓。那一场你死我活绵延千里的追杀,好似拼尽了他一生的精力和计较。他生命中有一部分,已经在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里无可挽回的死去。当初那个在秋日阳光下抱拳而立意气风发的紫衣少年,再不可能出现。
但他也知道,这种刀割一样抽离灵魂的痛,戚少商同样不能幸免。
表面上看两个人都是好端端没有缺胳膊少腿,可是,大概只有彼此才心知肚明,对方早已伤筋动骨,早已元气大伤。
一个惨胜,一个惨败,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顾惜朝苦笑一下,合上了手中的书,信手摆在案头。
其实他早已经看不见什么书了,何况那些书他也不必再看,晚晴留下的每一本医书,他都可以倒背如流。
长夜漫漫,不找些事情做的话,顾惜朝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熬过那如同附骨之蛆一样的寂寞。
他的眼睛也因此坏的更彻底,到今天终于成了个瞎子。
眼睛一盲,他便不能再行医了。顾惜朝挑了个好买家,卖掉了他在小镇里的医馆,搬到了城外的小村子。
这小村庄跟镇子离得很近,村里的人多半也都认识这个沉默寡言但是心肠很好的大夫,听说他瞎了更是不胜同情。好几个年轻力壮的庄稼汉自告奋勇来替他垒墙上屋顶,连工钱都不肯多收他的。
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都是顾惜朝医治。人才好又有本事,虽然眼睛看不见,还是有不少叔伯婶子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顾惜朝笑一笑,不置可否。他不会委屈自己,但也不愿轻易伤了人心。这么一拖再拖,说亲的人也不登门了。
也许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顾惜朝低下头自言自语:晚晴,你早劝我要退出江湖的。如果现在你还活着,该有多好。
平静的日子波澜不兴的滑过,一百年就像一天一样。
这也不失为一个美好的结局。
如果,如果不是上天的心血来潮的话。
那天是一个很平常的好天气。蓝蓝的天空,飘动的白云,和煦的暖风,都是最普通也是最贴切的形容词。
走进顾惜朝的院子的也是一个很平常的人,隔壁的水二嫂抱着她最爱哭的三丫头,一边走进来一边招呼他:“小顾。”
坐在门廊下慢慢摸索着整理药材的顾惜朝站起来:“大嫂子,什么事?”
水二嫂放下怀里的三丫头:“小顾,我有点事要去镇上一趟,你二哥还在田里,三丫头先烦你照看着,成不成?”
三丫头也是顾惜朝平日逗惯了的,一下地就扯着他的衣角要他抱,咿咿呀呀的口齿不清。顾惜朝弯下腰把她抱起来:“行,交给我吧。”
顾惜朝是真的喜欢小孩子,那样柔软的身躯和骨骼,那样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单纯和迷糊,他们那么小那么娇嫩,正像一朵清晨开出的牵牛花,既没有经历过正午的酷日,也没有经历过子夜的寒冷。
水二嫂谢一声,走到门口却又回身说:“小顾,你白天一个人在家可要注意点,这门也别老开着。你还不知道吧,镇里出了大事啦,前两天上头的巡抚大人被人偷偷割了脑袋,人家都说咱们这里来了个会妖法的魔鬼,到处都乱成一团了。你多当心着点。”
顾惜朝笑着答应,待水二嫂出去,那笑便慢慢敛了。
血案,是不是?
他不是滥好心的人,也没那么多感慨。他丝毫不关心死掉的那个人,人生而必有其死,顾惜朝觉得人死在哪里都算死得其所。他想的其他的事。
巡抚,这样的地位这样的身份,够不够他来?
戚少商的样子,从顾惜朝眼前黑色的幕布上缓缓浮现,五官朦胧不清,笑容却明朗如昔。
原来不是只留下疼痛的。
原来有些东西,怎样隐藏也终是抹不去。
顾惜朝的眉,很慢很慢的扬起来,唇角勾出一丝冷冽的笑,有些自嘲的意味。
他这么一笑不打紧,却把怀里的三丫头吓哭了。顾惜朝头痛,伸出手捏捏她圆圆胖胖的小脸,又掏出一把平日无事时配的山楂糖在她眼前晃晃:“乖,不许哭了。”
三丫头果然收了声,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从他手里要糖,又觉得脸上粘糊糊的不舒服,侧过头在顾惜朝的肩头蹭了蹭,抹了他一身的眼泪口水。
“坏孩子。”顾惜朝轻轻拍她一下,带些宠溺的味道。
三丫头快快活活的大口咬着糖,顾惜朝把她放在小凳子上,微笑着听那充满生机的声音。
两个人的气息中,忽然又加上了第三个人的。轻而漫长,是高手特有的呼吸。
好高明的轻功。
一时谁都没有轻举妄动,空气中弥漫一种一触即发的微妙的平衡。
顾惜朝深深呼出一口气,右手伸到腰间革囊里,站起身挡在三丫头前面:“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和靠近的足音。
顾惜朝不着痕迹的后退半步,这种敌暗我明的形势,让他控制不住的心慌。毕竟,他并没有在眼盲的情况下跟别人交过手,这样的劣势会让武功打多少折扣,他心底也没什么底。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顾惜朝。”
带着些微的压抑和颤抖,那么沉重的情绪,吐出来只是这平平淡淡的三个字而已。
顾惜朝松口气,全身每一寸筋脉每一分骨骼都慢慢依次放松下来,卸下所有防备,展开一个微笑:“戚少商,是你?”
“是我。”戚少商点点头,又走近些仔仔细细看他,“你……”
“我眼睛瞎了。”顾惜朝坦诚的很,他从来不试图在戚少商面前隐瞒什么,末了又恶意的加上一句,“这还全拜金銮殿上戚大侠所赐。”
戚少商一时无语,半晌才说:“顾惜朝,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碰到你。”
“人生本来就是何处不相逢,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故人。”顾惜朝伸手去抓住门框,有所扶持会让他感觉安心一点。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往日的恩怨情仇,只是静静站在微风里如同两个失散多年的老友。好像过去一切血腥不堪的旧事都不曾发生,没有杀人毁寨,没有逼宫作乱,他们只不过在旗亭酒肆邂逅了彼此的知音,只不过经历了长久的离别后又再次重聚。
戚少商额前一绺散落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扬起。
“不过,你们四大名捕来,多半这地方没什么好事。”顾惜朝嘴角一弯,说的刻薄。
戚少商也笑笑:“巡抚被杀的案子,你也听说了吧。”
顾惜朝皱了一下眉,悠闲自在的抬起头向上望望——这是他惯常常做的动作,即使现在看不见了也改不掉:“那么,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他难得好心的加了一句:“要不要我帮忙?”
戚少商看着他,目光中有些说不明的怜惜:“案子已经破了,凶身已经在押。没什么可帮忙的了。”
顾惜朝垂下眼睛,语气波澜不惊:“这么说,眼下你是专门来找我的了?”
差一点他便要问,你是专门来杀我的了。
可是他终于忍住没有出口。如果必定要有一人来挑明这件事的话,他也不希望那个人是他自己。
一晌贪欢便一晌贪欢,总好过时时清醒,时时都是痛。
隔壁的水二嫂来抱三丫头的时候看见了戚少商,顾惜朝犹豫了一下介绍到:“这是我一个老朋友。”
戚少商也跟着顾惜朝叫大嫂,把她乐得合不拢嘴:“哎呀,你这次来看小顾要住几天哪?他眼睛不好,平日里都孤零零一个人,给他说个亲他又不肯,你可得多陪陪他啊。这么好的孩子……”
戚少商一边答应着一边转头去看顾惜朝,情不自禁的露出一副惊异的神气,好在顾惜朝看不见。
水二嫂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了,小顾,你二哥今天在山上打了只狍子,正在火上炖着呢。一会儿我给你端点来,好招待客人。”
“哦,多谢。”顾惜朝并不推辞,直爽的应下来。
等到水二嫂的脚步远去了,顾惜朝回过头来,转向戚少商的方向:“你是不是很得意?把一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魔头变成个医者父母心的大夫。”
“有点吧。”戚少商顺口答一句,拉过顾惜朝的手把他牵进屋里去。
“什么?”顾惜朝扬扬眉,眉梢眼角都是不可置信,“你没有和息红泪成亲?”
“嗯。她是个好女人,是我负了她。”戚少商仰头灌下一大碗酒。这酒不烈,远比不上一口灌下去让人满头烟霞烈火的炮打灯。
烟霞烈火,烟霞烈火。自从顾惜朝用过这个词之后,戚少商就再也想不到一个更加贴切的词语。
顾惜朝漫不经心的摇头:“千里追随,不离不弃,好容易冤屈得雪,尘埃落定,又是两情相悦,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可以负她的理由。”他伸手点点戚少商,:“戚少商,你还真是好本事。”
戚少商端起酒坛倒满顾惜朝面前空了的碗:“当年你在鱼池子里说——”
“君失红泪我失晚晴,没想到一语成谶。”顾惜朝打断他的话,眉眼晦涩已有三分醉态,“其实又何尝不是自作自受?”
是。戚少商执着酒碗出神,当真是自作自受。
顾惜朝不理会他的沉默,隔了片刻又开口问:“你既然记得君失红泪我失晚晴,还记不记得我其他的话?”
戚少商看着他清朗的眉眼,忍不住起了玩笑的心思:“你是说你问的那些话?”
顾惜朝不答。
戚少商放下碗,道:“你问的是真心,我答的,自然也是真心。”
顾惜朝低着头,脸上慢慢浮起一个释然的笑,低低的说:“我这一生,总算还有个朋友,还有个知己。”
戚少商咬着牙冷笑一下:“结果你一出了鱼池子,立刻对我拔剑相向。你明明有回头的机会的,你到底为什么?”
顾惜朝怔了怔:“那时晚晴仍在傅宗书那里……”他停了一下,“现在追究这个,还有意义吗?”
“当然有。”戚少商答得斩钉截铁。
“为了让戚大侠心安?证明我也并非那么无可救药?”顾惜朝淡淡道,一语戳破他所有心思。
戚少商仍是不容易生气的,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两个都是。”
“当年是非谁评说。戚少商,其实我实在不欠你什么。”顾惜朝边喝酒边说,“我追杀你,是上面给的任务,我也没办法;人命,我要杀的只有你一个,他们非要拦,当年铁手奉命格毙绝灭王楚相玉一案你也知情,一样是杀,死了多少人?说到底谁又比谁差什么了?至于你我的情义,我杀你,比你被我杀心里好过不到哪里去。”
他最后总结一句:“你恨我,大半都是迁怒。”
他满篇歪理,戚少商也气上来:“我恨你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
对方这么直白,顾惜朝反而没什么话说了,半晌笑起来:“你这个人哪,难怪你一见面就要我做什么大寨主。我看你是一路顺风顺水惯了,对自己太自信了。”
“大侠嘛。”戚少商老实不客气的回话,“待人总是从信任到不信任的。哪像你,事事猜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