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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侠嘛。”戚少商老实不客气的回话,“待人总是从信任到不信任的。哪像你,事事猜疑,活着那么累。是不是?”
“嗯。”顾惜朝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脑袋晃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头一低趴在臂弯里,醉得再也起不来了。
“喂,顾惜朝。”戚少商伸手推推他,多年不见,怎么这人的酒量反倒越来越差了。想想又有些后悔:他身体不好,实在不该让他喝这么多酒的。
戚少商不知道,隐居的这些年,顾惜朝滴酒都没有沾过。
所以一醉,便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醉。
顾惜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如水的寒凉侵入他四肢骨骼,生生把他冻醒。
四周的空气是清冷的,除了酒气他感觉不到其他任何气息。顾惜朝有些恍惚:难道真的只是做梦而已?
龙吟般低回宛转的一声,外面隐隐传来剑气流动的声音。
顾惜朝笑一下,起身小心翼翼的绕过桌椅走了出去。
舞剑的人是戚少商,他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逆水寒光华流动之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道温柔的剑光悠悠然的不经意的划过,飘逸灵动如风行水上,鸟度青枝。
顾惜朝自然是看不见的,他只有用心去听,末了很肯定的说:“你剑里有杀气。”
“是。”戚少商手上不停,照实答话。
顾惜朝叹口气:“你想杀了我?”
戚少商不答,剑势一变,翻翻滚滚的向着顾惜朝攻过去。
那剑实在是快,顾惜朝感觉到森森剑气的时候,剑已经到了他面前,硬生生紧挨着他的脖颈削了过去,割断了他鬓边一缕垂落下来的卷发。
戚少商收势回身,还剑入鞘,黯然道:“我从来都杀不了你。”
顾惜朝唇边的笑意里,不能不说有一丝得意的成分在。他巧妙的转了话题:“好快的剑。这一招是你新创的?叫什么名字?”
“岁岁莲华。”
“岁岁……”顾惜朝只重复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这不是一个八方行雨、一意孤行之类的词,他搞不清楚是那四个字拼在了一起。
“岁月的岁。”戚少商见他困惑,索性自己说出来。
“啊,谁叫岁岁红莲夜?”顾惜朝露出个了然的微笑。
“不错。”戚少商微侧着头看着顾惜朝的眉眼,“我要走了。”
顾惜朝点点头,并不说什么送别的话。
他也没有什么场面话可以说。拔剑作歌已不可能,也许最好不过相忘江湖。
几点疏落的星光下,马儿一路疾驰在平坦的驿道,每行一步都是离那个人更远一点,离那盏灯火更远一点。
这样的相遇,这样的离别,戚少商无法不动容。
顾—惜—朝。他低低念他的名字,那个人不在眼前的时候,这个名字就是他唯一的符咒,一字一字念出来便是春满人间。岁岁年年,他就凭着这名字顽强的不舍的,把早已离去的那个人留在身边。
戚少商想起走遍天南地北终于寻到顾惜朝那一刻的欣喜和见到他一双空洞无光的眼睛时心里涌上来的惊与痛;他想起自己在大婚之夜听到顾惜朝从惜晴小居失踪的消息后,是怎样发疯般出去找人找了一整夜,回来之后只剩一地人去屋空的寂寥红色;他甚至想起金銮殿上顾惜朝满身是伤的冲他喊“我们重新来过”的不甘眼神。
忘,却怎生便忘了?
戚少商忍不住回头,那个人,那小村庄已离得远了,后面是一片凄迷夜色,远山的轮廓都模糊不清。可他却明白的知道,顾惜朝必是还站在那里。
那一袭青衣,只悠悠立着,就自顾自氤氲成他心底永不能愈合的一道伤。
似水流年也带不走,生死轮回也抹不去。
顾惜朝果然还是站在原处的。站了很久之后,他挪动步子,走到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桐树下,伸出手慢慢的在树干表面抚摸,终于找到一块被利器削平的地方,触手还有些坑坑洼洼。
那是戚少商舞剑时刻下的。刻的那么深,那么用力,今后,只要这棵树还活着,这些字是说什么也会留下了。
七个字。
谁叫岁岁红莲夜
顾惜朝小心翼翼的画过一笔一划。然后他垂下眼睛,苦笑着弯了弯嘴角,表情变成一片空白。
夜凉如水。
顾惜朝的手指顺着那个夜字的最后一划滑落下去。
木质温润又有些粗糙的触感,让他回忆起很久以前,他从戚少商的手里接过酒碗时,指尖也曾这样轻轻的不经意的从那个人长着茧子的掌心划过。
人生难得逢知己,奈何相遇却已是生死殊途一瞬间。
终究回不了头。
谁叫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半月之后,一个惊天消息传遍江湖:六扇门的总捕戚少商和追命在调查黄昏庄院一案中,合力格杀魔女雪仙姬,九现神龙戚少商伤重不治,以身殉职。
同行的追命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好几天都不肯出门。
灵堂中戚少商的棺盖上,静静摆放着他的佩剑逆水寒。前来祭拜的英雄豪杰看到这柄剑,追思往事,更是几分感慨几分唏嘘,连叹天妒英才。
消息传得最为沸沸扬扬的时候,这个当事人正在一间普通的农家小院里,隔着门跟屋里的顾惜朝对峙。
“大当家的,真的是你?你还活着?”顾惜朝神色有些恍惚,扳着桌缘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戚少商心头一阵暖:原来他心里真的一直是这么称呼他的。什么戚少商,戚大侠,都是口不对心。
可是下一刻顾惜朝就反应过来。
他立在门内,微微冷笑:“世言九现神龙戚大侠在黄昏庄院伤重致死,怎么又跑来我这儿,难道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九现神龙组义军独力抗辽,被人陷害千里逃亡,一手揭破傅宗书篡位阴谋,重伤杀手顾惜朝,又入了六扇门,侦破凶案无数,最后在黄昏庄院以身殉职,他做得够多了。”戚少商笑一笑,“现在来的人,只是戚少商,不是戚大侠。”
顾惜朝脸色有些发青,点点头:“那好,戚少商,你来有何贵干?”
“我来跟你一起住,归隐田园不问世事。”戚少商顺手把手里的剑扔到院子的角落,反正以后再也用不着了。
顾惜朝扬起眉:“你是来照顾我这个瞎子的?你侠义心肠,可怜我?”
听得他自轻自贱,戚少商心头有气:“顾惜朝,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当年你从惜晴小居失踪,人人都说你死在仇家手里了,只有我这个傻瓜,翻遍了整个江湖去找你。你现在瞎了又怎么样?别说你只是瞎了,就算你残了瘫了,我也一样不会放过你。”
顾惜朝愣了半天,慢慢回过神来,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哼,那你准备怎么样不放过我?”
“顾惜朝,我不会再走了。”戚少商走近他,微不可察的皱皱眉:该死,他为什么长这么高?
顾惜朝敛着眉,似笑非笑,等着听他往下说。
戚少商有些心虚的看看顾惜朝的脸色,又加了一句:“你自己说过的。逆流而去,迎风而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