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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苦难的那些切肤的思考。昆德拉是在政治伤害中被迫离开布拉格的,因此他个人的这种背井离乡的经历让布拉格成为了他精神中的一个永恒的情结。
这个“布拉格情结”,遍布于昆德拉的几乎所有的作品。无论是他用捷克语写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还是他后来用法语写的《慢》。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结”是极为复杂的,但也是非常鲜明的,那就是作者对布拉格的毕生之爱。他爱那里纯朴的人们,爱那里古朴的民间文化。但是政治的迫害又让他不得不远离了他的所爱,在心灵蒙上了一层永恒的阴影。终生难以摆脱的,那人类生存的苦难。于是他大概也产生了某种类似鲁迅那样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怨恨。而特别是当有些人以他们的政治磨难为资本到处炫耀的时候,昆德拉就更是看不起他们,或者,分道扬镳。而将这种“布拉格情结”表现得最充分的那个人物,就是《慢》中的那个到法国参加世界昆虫会议的捷克学者。你去阅读这个人物吧。那就等于是你在阅读捷克,阅读布拉格。你要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去体会昆德拉对这个人物的描述。看过了你就会发现,昆德拉用在这个人物上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汇,其实都是在描述捷克,描述着金色的布拉格。《慢》已经是昆德拉用法语写作的小说了,所以他在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布拉格情结”,应当也是他近期的思考。
昆德拉鄙视那些炫耀苦难、以苦难为资本的人。他觉得那是一种政治的投机。他认为他自己的作品并不是这种政治背景下的产物。他不是为了描述布拉格所发生的震惊世界的政治事件,那只不过是一个在他的生存中恰逢其时的背景罢了。他在他的创作中所要探讨的,不是某个人某个国家的命运,而是整个人类在面对苦难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状态。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昆德拉一直被误解,这大概也是很令他恼火的地方。他的小说被整个西方世界所误读。正是因为他的政治背景,所以更多的人把他的充满了创造性的文本当做了简单的政治文本来解读。于是他们忽略了昆德拉对整个人类的关怀,不理解他小说中的那个特殊的政治环境,其实仅仅是为了更为深刻地揭示“人性”与“罪恶”。
昆德拉的小说无疑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写作样式。而这种昆德拉的模式中,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他的“漫游”式的写作。充满了叛逆精神的昆德拉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巴尔扎克式的那种传统写作样式,他更欣赏的是那些后普鲁斯特时代的作家们,因为他们对十九世纪之前的小说美学更为敏感。于是他们才能够大胆地将随笔式的思考引进小说,使小说的构建更为开放自由,为离题的“神聊”重新赢得了权力,为小说注入了更多非严肃乃至游戏的成分,而不是像巴尔扎克那样,非要把“真实”的幻觉硬塞给读者。
昆德拉对后普鲁斯特时代小说家们的这种欣赏,事实上也是他本人一直坚守的一种写作的原则。那种随笔式的思考,结构的松散自由,话语的信马由缰,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可谓比比皆是。而永远的旁征博引、旁生枝蔓,甚至有破坏小说本身的完整和流畅之嫌。于是读者便也只能是跟着“神聊”的作者一道神游,尤其是在这一套“无限接近原著”的版本中,昆德拉的这种随意生发开去的思维漫游就更是无处不在。所以初读时你会觉得昆德拉的这种过于散漫的写作,会给人一种繁复冗坠的感觉,以至于你会很久很久都找不到故事的线索,而人物也是支离破碎、游移不定的,情节则断断续续、若隐若现,被大量的旁生枝节所淹没。后来读得烦了,我便尝试着剔除(迅速翻过)那些所谓的议论联想,那些思想的枝枝蔓蔓,结果发现将那些思想的“漫游”忽略之后,故事本身竟然毫发无损!
那么昆德拉何以如此?
但是当你能够耐着性子、屏神静气把一部旁征博引、枝繁叶茂的小说读完,你就会发现你原来以为冗坠的那些部分原来是有着价值的。正是因为这些游离于故事之外的联想让小说和人物都无形中厚重了起来。在昆德拉那里,人物的塑造不单单凭借故事和情节,更得益于他赋予人物的那些思考与阐释。譬如《玩笑》中的那个雅洛斯拉夫。如果没有昆德拉通过雅洛斯拉夫之大脑,没完没了地阐述民间音乐的理论,那么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怎么会显得那么丰富而厚重呢?
《秋天死于冬季》 第四部分蒸发在生命的瞬间(34)
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坚持“漫游”,那是因为他拥有“漫游”的资本和能力。而昆德拉渊博的知识和深邃的思维,也就是通过这样的“漫游”才得以传达出来的。“漫游”表现了昆德拉的博学多才。而唯有博学多才,才能够旁征博引。只有了然了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才能和作家的卡夫卡做深入的比较;只有深入研究了欧洲小说,才能描绘出小说在欧洲境内不同时期此起彼伏发展的历史;同样,只有大量阅读并认真研究过小说在世界范围内的状态,才能够提出关于“三十五度纬线以下小说或者南方小说(包括南美、南欧、南亚等等)”这个令人震撼的概念。他认为,之于世界,三十五度纬线以下的小说是一个新的伟大的小说文化,它异乎寻常的现实观念,与超乎于一切真实性规则之上的任意驰骋的想象联系在一起。昆德拉认为尽管这些被热带化处理的小说不再属于欧洲,但它们却是欧洲小说历史、形式,以及精神的延续。而且与欧洲小说的古老之源是那么惊人地相近。他说在今天,拉伯雷的古老活力之源在任何地方,都不如在非欧洲小说家的作品中流得那么欢畅……
重读昆德拉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诗意。或者说,潜在的诗意。这是原先阅读昆德拉时所不曾感觉到的。而这诗意是被一个叫做托马斯的男人完美地表现出来的。是的,我们触摸不到托马斯的心,却能够看到他和无数女人的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性关系。在他的生命中,他可以那么轻松随意的,和任何女人上床。如果你仅就他和女人的关系来评判他,那就被他欺骗了,不,那并不是他的人生的态度,那只是一种表面的现象,而他的骨子里是严肃而执著的。只是我们在他的日常行为中只能看到他的肉体,而看不到他的灵魂。但结局是,无论这个托马斯是怎样的声色犬马,却都无法改变他对特瑞萨的那么一往情深却又不动声色的追逐。他不和任何女人建立稳定的关系,却收留了偶然闯进他生活的这位乡村女招待特瑞萨,并和她结婚。在苏联攻占布拉格的日子里,他们曾经幸运地逃往瑞士。他们本可以在那个和平的国度过平和安逸的生活,但特瑞萨的不辞而别,最终还是勾走了托马斯的魂魄。以至于他不仅能够不顾一切地放弃瑞士,追随特瑞萨回到布拉格;还能够为了这个女人坦然接受政治的迫害,以及每况愈下的苦难生活。他还可以放弃自己的专业,从高贵的医生沦为卑微的清洁工。但这还不是最悲惨的。他以平和的心态承受了生存中的这种人格的屈辱,甚至还能够继续留连于各种女人的床第之欢。但是当特瑞萨又一次提出来离开布拉格到农村去生活的要求之后,这个风流成性的托马斯便竟然又一次义无反顾地追随特瑞萨而去,以至于最后在乡村的车祸中和特瑞萨双双罹难。那么什么是轻浮?什么又是严肃的呢?托马斯将最后的生命用于追随特瑞萨而死,你难道还不能原谅他的那些风流和外遇吗?在他的一次又一次为了特瑞萨而放弃自我的行为中,你难道还看不出这个男人骨子里的诗意吗?无论如何,托马斯是个让人感动的男人。他的行为便是他的诗意的张扬。
然后便是昆德拉的关于女性的标准。那么在他的笔下,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是他的最爱呢?慢慢地我们发现,那些让昆德拉真正感动的,通常是那些来自底层的女人。而那些知识的女性,或者女艺术家们,尽管她们能够与他灵肉相依,但却大都不能成为他真情讴歌的对象。譬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女画家萨比娜。昆德拉所钟爱的,尤其是他能够在描述起来得心应手的,都是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女性。《告别圆舞曲》中的女护士露辛娜(在根据昆德拉小说改编的电影《布拉格之恋》中,原著中做乡村女招待的特瑞萨变成了温泉疗养院中的女护士,这大概也是电影的需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乡村酒店的女招待,还有《玩笑》中被昆德拉给与浓墨重彩的年轻女工露茜。
露茜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在《玩笑》中,露茜的真正出场,只有她作为理发师为路德维克理发的那个戴着口罩的短暂时刻。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却成为路德维克几乎毕生的梦想。特别是当这个女孩子永远地离开了路德维克之后,她便被束之高阁了起来,成为了那团永远环绕在路德维克心中的光环。其实这也就是昆德拉的诗意,他就是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让一个极为普通的女工,升华成为一位圣母一样的神圣纯洁的女人,尽管这个女人在路德维克前后,都有着那么斑驳的历史。
昆德拉寓言式的写作也是极特别的,这几乎成为了昆德拉的一种结构的模式。他总是喜欢在一个主题下,讲述两个或着更多并行的故事,而且其中隔着很久远的年代,让人莫名其妙地就有了一种沧桑的感觉。《慢》中,作为旋律之一,他复述二百年前法国国王御前常侍维旺·德农的小说《明日不再来》。那是发生在古老城堡中的一个浪漫的爱情或者色情的故事。T夫人与陌生骑士的一夜风流。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之间在感情上的尔虞我诈。这段风情在整部小说中此起彼伏,回环鸣响。而与之交相辉映的另一个旋律,则是城堡饭店中正在举行的一个当代昆虫学家的会议。来此参加会议的人们光怪陆离,红男绿女,欢畅淋漓。上床与不上床。爱与不爱。政客与科学家。新闻记者与盲目的追求者。如此众生,很是斑驳。但有一点和德农的小说截然不同,那就是发生在密室中秘不示人的性爱,被改在了大庭广众之下的游泳池边。在交媾中无论怎样波澜起伏,都无需回避,这就是骑士时代和今天的不同。不同的历史时期相继展开的故事,使小说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张力。到了小说的结尾,骑着摩托车离开城堡的男人竟然与乘坐马车离开T夫人的骑士不期而遇。于是古代与现代在此重合,寓言的意味便显现了出来。显然,这是昆德拉在讲述的一个相互注解的故事。
同样的写作手法也出现在《不朽》中。同样的一个当前的阿涅丝和保罗的故事,与昔日歌德和贝蒂娜的故事并行,且相互纠缠着走向小说的末尾。于是“不朽”这个概念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中被深入探讨。两条故事的线索本来并行向前发展,但到了最后的时刻,作者竟然又开辟出了一个更加多维的空间。于是,在画面中已经不单单有歌德和贝蒂娜,也已经不单单有阿涅丝和保罗,以及他们的家人。叙述的时态被最大限度地模糊了,因为作者本人竟然也出现在了阿涅丝和保罗的时空中,让人难以捉摸这亦真亦幻的故事究竟是发生在哪个年代。昆德拉的这种表现方法使人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爱德华·马奈的那幅叫做《草地上的午餐》的绘画。一个裸体的女人和两个着装的男人坐在树下的草地上。那本来应该是两个空间发生的事情,却被马奈活生生地拼接在了一起。
我慢慢地喜欢上了昆德拉,还因为昆德拉终于成为了那个法语写作者。他后来的作品几乎都是用法语写作的,这证明他驾驭法语的能力。之所以很在乎昆德拉的用法语写作,也因为我一直是法国小说最忠实的读者。我喜欢太多太多的法国作家,不论他们属于哪个时代哪个流派。而且我对法国文学的未来,也充满了憧憬和信念。
按照昆德拉的观点,在欧洲小说史中,整个十九世纪都属于法国。那是因为在那个年代,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都生活在巴黎。但二十世纪昆德拉没有把小说的历史留给法国,尽管在二十世纪中,法国依然不乏文坛巨匠。譬如普鲁斯特、纪德、萨特、加缪,以及后来新小说派的那些如此优秀的作家们。如今置身于法国文学背景中的昆德拉,不仅成为了法兰西文化中的一个宝贵的组成,而且还继承了法国小说探索的精神。在光彩夺目的法兰西文学中,昆德拉的加入,无疑又为这个文学的国度增添了一道灿烂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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