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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辛格:卢布林的魔术师-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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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出闹剧是根据法国原著改编的。今年夏天,华沙上演的戏很少,但是这一出《波伏尔斯基的困境》哪怕是在最热的天气里也吸引观众。从幕一拉开直到第三幕,笑声一直不断。女人们用手绢擦去笑得掉下来的眼泪,接着又捂住了嘴格格地笑起来。有时候,传来了一声大笑,听上去简直不像从人嘴里发出来的。它像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着低下来变成嘶号。一个戴绿帽子的男人就这样嘲笑另一个。他拍膝盖,开始在座位上昏昏沉沉地倒下去。他的妻子帮助他清醒过来,扶他坐直在座位上。埃米莉亚脸带微笑,扇着扇子。由于点着煤气灯,天气更热了。雅夏勉强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他已经看过几百出这一类大同小异的闹剧。做丈夫的总是蠢货;做妻子的总是偷汉;那个情夫呢,总是聪明伶俐。这当儿,雅夏收起笑容,他的眉毛绷紧了。这里,谁在嘲笑谁呢?哪儿都有这样乌七八糟的人嘛。他们在办喜事的时候跳舞,在办丧事的时候哭泣;他们在圣坛前宣誓忠于配偶,暗地里却破坏婚姻制度;他们为小说中的一个被遗弃的孤儿痛哭流涕,却在战争、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和革命中互相残杀。他握着埃米莉亚的手,但是怒火在他心里燃烧。他不能抛弃埃丝特,改变宗教信仰,也不能为了埃米莉亚一下子去做贼。他斜着眼看她。她比别人笑得含蓄,可能是避免显得粗俗,但是看上去好像也欣赏波伏尔斯基的油腔滑调的小丑动作和巧妙的双关语。谁说得清楚呢?他可能对埃米莉亚有吸引力。他,雅夏,是个矮个子,但是那个闹剧演员却长得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在今后的几年里,雅夏在意大利将会有语言上的障碍,而埃米莉亚却会用法语交谈,而且迅速会学会意大利语。他在东飘西荡,到各地去演出,天天冒着折断脖子的危险的时候,她会主持一个沙龙,请来客人,为海莉娜挑一个对象,也许为她自己找一个意大利的波伏尔斯基呢?她们全都是一模一样的。个个都是迷人的妖精!
  不,不!他内心里在嚷叫。我决不让自己中了圈套。明天,我要逃走。我要把一切——埃米莉亚、沃尔斯基、阿尔罕伯拉剧场、魔术、玛格达全都撇下。我做魔术师做够啦!我在绳索上走的次数太多啦!他突然想到他计划演出的新把戏——在绳索上翻斤斗。他们靠在柔软的垫子上;他呢,眼看就要四十岁了,却要在绳索上翻斤斗啊。万一摔下来,摔个稀巴烂,那会怎么样呢?他们会把他抬到门口去,求人行行好事,可是那些钦佩他的人没有一个会在他的帽子里扔一个子儿。
  他把手从埃米莉亚的手心里抽回来。她又在找他的手,但是在黑暗里他从她面前转过身去;他对自己的反抗感到惊奇。对他来说,这些思想不是新的。甚至他在遇见埃米莉亚以前,他就同这些问题搏斗了。他贪恋女色,然而恨女人,就像一个酒鬼恨酒那样。他在计划新把戏的时候被恐惧折磨着,只怕荒疏了那些老节目,万一失手,就会死于非命。哪怕是没有埃米莉亚,他的负担也已经大重了。他养活玛格达、埃尔兹贝泰和博莱克一家。他付华沙公寓的房租。他一连几个月在各省里流浪,宿在简陋的小客店里,在冰凉的消防站演出,在危险的路上奔波。他吃了这些苦头,得到的是什么呢?最低微的庄稼人心境也比他平静,用不着这么担心害怕。埃丝特时常咕哝,他只是为魔鬼干活罢了。
  说也奇怪,这出闹剧倒促使他深思起来。他还要像这样飘荡多久?他还要再承担多少负担?他还要再冒多少风险和遭受多少灾难?他厌恶那些演员、观众、埃米莉亚和他自己。那些显赫的绅士淑女从来不认识他,雅夏;他呢,也从来不认识他们。他们把宗教和唯物主义、婚姻和私通、基督教的爱和世俗的恨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但是他,雅夏,始终是个灵魂受尽折磨的人。他的七情六欲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他。他从来没有摆脱过悔恨、羞耻和对死亡的恐惧。他度过痛苦的夜晚,计算自己的年纪。他还有多少年轻的岁月呢?要命的是,老年已经在他身旁徘徊了,还有什么比一个上了年纪的魔术师更不中用的呢?有时候,躺在床上睡不着,他会突然想到早已忘掉的《圣经》中的片断、祈祷词、他祖母的聪明的格言、他父亲的严肃的训诫。一支赎罪的曲子会在他心里响起来:人还有什么可以盼望当死神熄灭了他的火光?
  忏悔的念头萦绕着他。说到头来,上帝也许是有的吧?也许《圣经》上说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的吧?世界是自己形成的,或者只是从一团雾演变出来的,这些说法听上去叫人没法相信嘛。也许真的有最后审判日和明辨善恶的天平秤吧?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么每分钟都是宝贵的。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么他已经为自己安排了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地狱。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另一个呢,在另一个世界上!
  但是他现在有什么具体的解决办法可以采用呢?留起胡子和鬓脚来吗?披上祈祷巾,戴上祈祷盒,一天祈祷三次吗?哪里写着全部真理可以在犹太教的经典里找到呢?也许答案在基督徒手里、伊斯兰教徒手里,或者在其他宗教徒手里呢?他们也有他们的圣书、他们的预言、各种关于奇迹和启示的传说。他感到两种力量,善和恶,在内心里斗争。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做起白日梦来:飞翔的工具啦、新的爱情啦、新的历险啦、旅行啦、宝藏啦、新发现啦、娇妻美妾啦。
  第三幕一结束,幕拉上了。喝彩的声音简直响得要震聋耳朵。人们开始喊叫:“好啊!好啊!”有人送了两束花到舞台上去。演员们拍手,鞠躬,微笑,盯着有钱人坐的包厢看。这可能是创造的目的吗?雅夏问他自己。这是上帝的旨意吗?也许还是自杀的好。
  “怎么啦?”埃米莉亚问,“您今天好像情绪不好?”
  “没有,没什么。”

                 3
  从剧院到埃米莉亚在克罗莱夫斯卡街上的家,路程很短,但是雅夏雇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他吩咐赶车的慢腾腾地走。剧院里很热,但是在外面,凉爽的微风从维斯杜拉河和普拉加河畔的森林吹来。煤气灯投下一片片幽暗的光。明亮的天空里闪烁着星星。只要抬起眼睛向天上看,心情就会平静下来。雅夏对天文学懂得很少,但是他看过几本有关这门学问的通俗读物。他甚至用望远镜看到过土星环和月亮上的群山。不管真理将在哪里找到,有一点是肯定的——天空是广阔的、无穷尽的。星星的光传到我们的眼睛里需要经过几千年的时光。固定的星光在天空中闪烁,那是些恒星,每一颗都有它自己的行星,每一颗行星可能就是一个世界。那里有一道苍白的痕迹,也许就是银河吧;那是几百万个天体汇合在一起。《华沙信使报》上的天文学论文和其他论文,雅夏一篇也不放过。科学家们时常有新发现。宇宙不是用英里而是用光年来计算。已经发明了一种机械,可以用来分析最远的星球的化学成份。越来越大的望远镜不断地制造出来,用来揭露空间秘密。他们正确地预报每一次月食和日食,每一次彗星的出现。如果我不耍魔术,而去弄学问,那有多好,雅夏沉思着。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敞篷四轮马车行驶在同萨克松尼公园平行的亚历山大广场上。雅夏深深地呼吸着。在黑暗里,那座公园看上去好像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小小的火星在公园深处闪来闪去。绿荫中飘浮出芳香。雅夏举起埃米莉亚的戴着手套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腕。他感到又爱她了。他渴望着她的肉体。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只见她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像两颗钻石,闪耀着金光、红光和黑夜的希望。他在到剧院去的路上给她买了一朵玫瑰花,现在花儿散发出醉人的芬芳。他把鼻子凑近玫瑰花,好像他在吸入宇宙的气息。如果一点儿泥土和水能够创造出这样的芬芳,那么创造就不可能是坏事,他打定了主意。“我不能再翻来覆去地尽想这些傻事了。”
  “您说什么来着,亲爱的?”
  “我说我爱你;要等到你嫁给我的那一天,我等不及了。”
  她等了一会儿。她的膝盖隔着长裙贴着他的膝盖。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像电流似的通过绸裙传到他的身体里。他被情欲折磨着。他感到脊背上一阵颤栗。
  “我比你更难受啊。”他们相识以来,她头一次用“你”称呼他。她说话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呼吸。他好像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灵听到的。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起。那匹马一步一步地走着。赶车的搭拉着肩膀,像是在打吨儿。他们两人似乎在留神听着情欲从他的膝盖移动到她的膝盖,接着又移动回来。他们的肉体在用它们的无声的语言谈话。“我一定要得到你!”一个膝盖同另一个说。他被一种吉凶未卜的沉默压抑着,就像他在走绳索的时候那样。冷不防她把头一下子凑到他的头旁。她的草帽盖住了他的脸。她的嘴贴到他的耳朵上。
  “我要给你生个孩子,”她低声说。
  他拥抱她,咬着她的嘴唇。他的嘴吸了又吸。他感到好像要透不过气来似的。埃丝特过去翻来覆去地谈到孩子,但是她最近一次提到这个话题也已经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玛格达也说过几次,要有一个孩子,但是他并不把她的话当真。他看上去好像已经忘了这件生活中的大事。但是埃米莉亚没有忘。她还年轻,可以怀孕和生育。也许这就是我感到痛苦的原因,他沉思着,我没有后人。
  “对,要生个孩子,”他说。
  “什么时候?”
  接着,他们的嘴又贴在一起了。他们像野兽似的互相默默地咬着。马突然停住。赶车的看上去好像刚醒过来。
  “站住!”
  马车停在埃米莉亚的家门口;雅夏扶她下车。她没有马上去拉门铃,同他一起站在大门口的人行道上。他们没有说话。
  “哦,时间已经晚了,”说罢,她拉了拉门铃的绳子。
  雅夏一听到脚步声就知道出来开门的不是看门人,而是看门人的老婆。院子里黑乎乎。埃米莉亚走进去;雅夏侧着身子跟在她后面溜了进去。他麻利地、身不由主地干了这件事。连埃米莉亚也不知道事情的经过。看门人的老婆慢腾腾地回进她的小房间。他在黑暗里拉住埃米莉亚的胳膊。她吓了一跳。
  “哪一个?”
  “是我。”
  “上帝保佑,你来干什么?”接着她在黑暗里格格地笑起来,赞赏他艺高胆大。
  他们站在那里,像是在默默沉思。
  “不,这样不成,”她低声说。
  “我只要亲亲你。”
  “你怎么进屋去呢?雅德微加要来开门的。”
  “我会开的,”他说。
  他同她一起走上楼梯。他们站住了几次接吻。他在门上拨弄了一下,门就开了。走道里黑乎乎。各间屋子里都显出午夜的寂静。他拉着埃米莉亚同他一起走进客厅。她看上去好像是在退缩。他们默不作声地一个拉,一个挣。他拉她到长沙发前面去。她跟在后面,好像是一个自己再也作不了主的人。
  “我不愿意咱们在一起的生活在罪恶中开始,”她低声说。
  “不会的。”
  他要脱掉她的衣服,绸裙子哗的一响,迸出火花。这火花,他知道是静电,却把他吓了一大跳。她呢,自己也感到惊奇。她紧紧抓住他的两个手腕,力气用得这么大,把他都抓痛了。
  “待会儿你怎么出去?”
  “从窗口走。”
  “海莉娜也许会醒的。”
  她猛地抽出身子,说:“不成,你一定要走!”





第 六 章

                 1
  第二天,雅夏睡得很迟。他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一点钟。玛格达保持着乡下人的习惯。她弄不懂人怎么能在床上躺到中午。但是她对雅夏的一切事情都已经感到习惯,认为他同别人不一样。他吃起来比别人多,禁食起来比别人长;他能几夜不睡,又能整天睡觉。从沉睡中一醒过来,他就能同她谈话,好像他刚才是假装睡着似的。他的额头和太阳穴上的血管都表明,他一直醒着在思索。谁弄得清楚呢?也许他就是这样酝酿他的新把戏的吧?玛格达跟着脚走路。她给他端来马铃薯和蘑菇燕麦片。他一吃罢,又睡着了。玛格达开始用庄稼人的土话咕俄:“用打鼾洗去你的罪孽重重,你这头猪,你这条狗。你的身子已经给浑身痴癣的公爵夫人淘空。”玛格达有一个好办法治疗她自己所有的伤心事——十活儿。雅夏穿衣服很费,样样都需要缝补。他的衣服总是丢钮扣,脱线脚;他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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