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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草间_耿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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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着我的父亲……

  (此文发表时名为枟父亲枠,发表当日我父亲离世,我把此文祭献给父亲,并几瓶白酒放进他的棺木,时隔多年我还想起在病榻前写此文时父亲的重浊的眼神,一切都过去了,沉重却挥之不去,呜呼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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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祭婶娘


  夜深人静。在昏茫的灯光下,我披衣于案前,用我的笔,记述我的婶娘。

  人世间,总有一些深藏于心底的最真切的记忆,它不事喧哗,默默地在静夜的某个时候随时随地呼唤你,压迫你。在这样的氛围里,你睁开眼,多半能望到朦胧于床前的月光,抑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昏黑昏黑的一片,盈沸于耳际的,是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啸声……

  我总是在这样的情景中想起我的婶娘。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觉出婶娘和别的女人有些不同。她有丈夫,却独自一人支撑着家。婶娘整日里沉默寡言,除却一声不息地做活,好像就不知晓世上还有别的事体。清晨,她总是最早地拉响那扇篱门,背着箕筐踽踽地一人到泥之河边上扯猪草抑或远远地离家打柴禾。每天黄昏,霞光暗成浓浓的暮色,她就在土路上踢哒着最后一缕晚霞归来,拧开那把已经锈蚀的老式铁锁。

  村里我们这一辈,终于没人能见到她的丈夫,一次也没有,似乎婶娘也不愿谈起他。但婶娘却是将一张黄黄的信皮贴在靠床睡觉的空墙上,上面一张打着邮迹的五十年代的邮票和一个女人的名字与婶娘长相厮守,年年岁岁,日日时时如此。

  有时人们问起了那个寄信的人,她或是一声不响,或是淡淡回一声:死下了。对她来说,那人确实是“死下了”,她无需隐藏,无需褒贬,她已用一座心的坟墓永远地将那人埋葬了。

  虽是我小呢,但还是知道她的丈夫在云贵高原的一个省城里当市长了。刚刚解放的那阵儿,他寄回信说,离婚吧。婶娘听后对念信的人说:“他是做大事的人,他咋说就咋办吧。”婶娘于是在一张纸上摁了一下手指肚。当时她对人说:“我还得赶紧去搂草呢!”

  后来,婶娘拖拽着女儿去高原找了一趟丈夫,对丈夫说:“你不回家也行,得给我生个儿子!”

  儿子终也没有生成,回来后婶娘逢人就说:“你找你找,你再找不还是二房么?阴间阳世我还是为大……”

  在老家那地方,人死后送坟时,总得有个扬幡抱孝盆的亲子热孙什么的,要不,清明谁来培土,除夕谁来上灯?于是按乡规,我便名义上过继给婶娘了,以便在她百年之后的黄泉道上,有个名份上的儿子为她送上一程……我至今还记得,年幼时,每次到婶娘家里,她总是走到床头边,取出一个土坛子,从里面掏出一把东西。

  “伸出双手,”她总是这样温温地说,“捧住。”

  我把双手捧在一起,她便把她捏着的东西松开,轻轻地让它落在我的两个手掌心里,那多半是她女儿从婆家捎回的栗子或花生仁。因此在雨天或大雪天,不能外出的时候,我就溜到她家里,时候一长,我不再恋着自己的母亲,改着跟她睡了。小时的我,在婶娘家,她就凭由着我的两只小手抓挠着她那肥硕的奶子,酣酣地安然入睡。有时候,婶娘就问我:“文生,你长大了还愿意跟我么?”

  我定定地望着婶娘右眼下角的一颗小黑痣,不知如何作答,我不知婶娘问这时,是否预感到了她身后的凄清悲凉。婶娘就这样怔怔地冥想着一些什么,不知不觉间,泪珠就顺着眼角下那颗黑痣,扑簌簌落下了。

  婶娘每次见到我,总是马上把手伸到我的开裆裤里摩挲一阵。她的骨节很硬,摸得人不舒服,但每次见面,总少不了这道手续。好多年了,我一直不清楚婶娘心里都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也许一个儿子对一个乡间女人来说是她人生的最大快活与安慰?听母亲说婶娘年轻时很俊俏,方圆十几里,惹了几多乡下汉子做她的梦,有几句顺口的词就是唱她的:

  月明地,白光光,西院里的媳妇多亮堂……

  在小地方就有这样的好处,稍稍有点特别的出处,就有人编排成曲子让人传承着唱,婶娘当年就是在人们嘴上处处走动的人物。当婶娘的男人和她离异后,她有远房的表哥恋着她,常到我们村帮着婶娘做些事情。有一天夜里,那男人就从门缝里钻进来,鬼影似的,一把抱住婶娘,婶娘大吃一惊,摇醒了女儿,把那男人推到了街上。

  后来表哥安家了,婶娘细细打扮一番领着女儿去了一趟,回来后,她的门整整地闭了三天,房顶上炊烟整整地断了三天……

  她也许抵御不了那个当官男人的重负与虚荣。她静夜推脱表哥或许是一种表白给外人瞧的举止,而房顶上剪掉的炊烟,是一种挚爱曲曲的表达方式吗?

  婶娘现在已是逝去了,她就卧在村街外面一片黄光灿然的泥土下。我不知婶娘躺在这儿,是否会感到凄清,我不知她能否原谅我,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她的坟前,却没有“扑通”一声跪下,也没有上供、烧香、燃纸,没有哇哇地为她嚎哭一阵,尽到捧孝盆的责任。

  我知道人死的时候总有些心事,这就使人久久地难以死去,婶娘也是这样。婶娘溘然长逝时,我不在眼前,母亲说婶娘老是呼噜着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她说:给文生留着门,要不他开不开……

  她闭不上眼睛,似乎还有大心事。母亲说婶娘是想丈夫了,她的闺女把贴在墙上的暗黄暗黄的信皮揭下,放在她的枕边,她才算安稳了。

  最后她就和这封男人的“信”合葬了,当母亲告诉我时,我感到了真正的悲哀。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庇护你,容忍你;在她衰老的时候,却没有依靠你,独自地与一片纸默默地合葬了。婶娘是一个普通人。

  所谓普通人,就是那些没有力量支配现实社会的人,就是只能默默忍受着现实的一切被一切力量所支配的人。

  婶娘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昨天,我又到婶娘那儿去过。我对婶娘说了很多话,她默默地听着,但一句也不回答我。我知道,婶娘依然活着,她依然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她的一个念头,一个举止,一个微笑或一次梦想——这些都没有被时间卷去。她将成为一句嘱托,一轴画卷,一个黄昏夕落时的警醒,伴随着我。

  婶娘一句话也不回答我,她躺着,身上盖着人类赖以生存的黄土,那黄土的上面,生出了凄凄的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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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茅根


  我的破自行车和我一起到小城读师专,是七年前的一个秋天。我知道,我的家乡什集和我父亲,从此以后是作为籍贯和血统填在各种各样的履历表中了。虽然我深深地知道,当我委屈、困顿的时候,只有什集才可能接受我守护我,只有什集的狗在黄昏时才不那么对我发狠,也只有什集才会用一团暖暖的乡音温我慰我。可我却很少再回到大平原去,回到她的身边,数星星的绒光和勃然堆积的麦垛,然后把爱恨生死埋在那片灿然的泥土里。

  当夜晚破空到来的时候,一马平川的鲁西平原成了朦胧的印痕。

  记得儿时,父亲对着遥遥星下泛起的一片白光说,那有光的地方,就是曹州。幼小童蒙的我怎么也想像不出曹州作为城市的模样。

  等到曹州像容下一粒草荠,把我这个农村之子融在她怀里的时候,我常常以一个异乡人的眼睛悄悄地打量她,而打量她时家乡却离我远去了。落日熔金,我站在一座木楼上朝我的家乡遥遥甬望,一片一片的黄土涌来,哪里是我的家乡呢?黑厚的夜围绕着木楼,黄壤里的什集不会有灯光耀到这里。我知道,什集还是那样谦卑地守着昏昏茫茫的油灯,静等着有线广播播完了征购的消息,就和着风声一起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雨雪风霜,老家与我,已遥远成一个父母嘴里依稀残存的乡音。

  那个曾经是一个满脸皱皱土得掉渣的乡下孩子,终于长成一个大人,并在有古老城砖和教堂的城里娶妻生子了。其间,我虽曾回过悬吊着晾晒苞谷的青砖老屋几次,但总是来去匆匆。当我因公务从家乡那条负载我的乡间公路通过之时,总是将头深深地埋在臂间,不敢多读一下那片曾熟谙的房子和街道。我怕土地的寒伧和贫瘠,会击伤一颗青年人虚荣的心;怕有熟悉的面孔和热热的乡音呼我唤我。呵!我的故乡,这片尚未走出愚昧和贫困的平原!

  就在今年的冬日,才居闹市七迭春秋的我,竟不知何故得了鼻衄,鼻孔常常流血如注。四处求医问药也未能奏效。一日,父亲从乡下到城里看我,虽然一半是为了我的儿子,他说躺在床上,总睡不着觉,眼睁睁地总听见我儿子的声音一遍遍热热地唤他,从一家的房檐,滚到另一家房檐。父亲讲,他年轻的时候鼻子也常常流血,后来煎点茅根就康康宁宁地恢复了。父亲说这话时语音木然沉稳。

  父亲走了,吃过午饭看看孙子就搭车回去了。我仍坚持在寒冬的城里一遍遍地穿梭:抽血、验血、听诊、会诊。夜里常常失眠,常常看到老家的讲台、楝树、碾盘,常常听见搓苞谷的声音传来,一声一声,像老牛迟钝的牙齿在反复咀嚼。

  天亮了,又是一晌一晌地上班下班,周周复复地打发着病了的岁月。学校里的同事结婚宴酒请客,碍于情面,我抱着病体踏车前往。

  还未走出单位,就看见了父亲。已七十岁的父亲,戴着褐色的农村老头常戴的羊毛制成的棉帽,摇摇晃晃地走来。

  可等我归来的时候,父亲就要走了,由于住房的紧缺,父亲不在我这里过夜,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每次到来,他总提着些花生或是弄些玉米棒子,鼓鼓胀胀的一包。当父亲打开他那破旧的提包时,我觉得亲情一下子从包里溢了出来,包容了我,吞噬了我。我还没有离开那片印满我父兄脚印、手印、哭声和鼾声的土地,我还能时时触摸着她的体香和她的收获。

  我把父亲送到了车站。在路上,父亲坐在我的自行车后,一遍一遍地叮嘱我:鼻子出血,以后少喝点酒,要照顾好儿子……

  从车站回到家中,妻说父亲捎来了茅根。我见一张报纸裹了圆圆团团的一堆放在那里。那是一张枟大众日报枠。我微微地点点头。我知道,村中只有一份本省的报纸,在我的一个堂兄家。

  晚上,就着灯光我坐在炉前,看着砂锅煎沸着一条条从乡下河坡沟地里掏来的茅根……

  从藏在平原褶皱里的乡间小站下汽车后,我知道,父亲还要步行二三里的路程才能到家。我仿佛看见,在冬日里的寒冷薄暮中,父亲摇摇晃晃地走着。空旷无垠的荒野上,黄土的道路蜿蜒曲折,一位孤独的老人,渐渐融进那片暮霭中……

  在到车站的路上,我才得知前些日子,父亲因雪天路滑跌了一跤,手指红肿疼痛,可他还是坚持着在河坡里刨了茅根送到城里。看着那包茅根,我什么也说不出,只觉眼前像有一幅画挂在那里:雪天,年已七十的父亲,在河坡里扒出一片一片的空地,一件棉袄,一顶帽子,父亲一下一下甩着抓钩为儿子刨着煎药的茅根,露出的松软黄壤上,茅草一片金黄……

  茅草的汁液是甜的,在砂锅的蒸腾中,我的儿子好像嗅到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气息,他抓抓挠挠地向案头尚余的那一束茅根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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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蟋蟀入我床下


  一

  这年夏季最酷,到得立秋那日,太阳仍是炙猛,炙猛得发黑。

  点点滴滴捱时光,在夜里,连窄梦也是潮粘湿濡,让人心疑漆黑中的灼烤是否还知晓世上尚有“天道”二字。物极而幼,如同一个身处边地沙中的道叉工,忽听背后有迢递送至的一声暗暗的女性的低唤。在床下,某个角落,“唧”的一音凉爽,蟋蟀怯怯的鸣叫开始如雪如水,汩汩散散地漫漶而来,一刹之间,永远流汗的身子,仿佛抽干了暑气,通泰舒畅。

  就是这蟋蟀,先是唧唧又唧唧,继而吱吱复吱吱,顽强坚韧地把我合围了。夜里,一切的色相都退遁隐去,满世界尽是虫声,目里所填的是虫声,耳里所填的是虫声,额顶出虫声,发际出虫声,在檐前,在户内,在窗下,在床底。一时,空间显得十分逼仄,又十分阔大,好像任何豪情任何苍凉任何闺怨浅唱都铺排在这平平仄仄的虫声之中,从虫声你走向郊野茅店,走向边月霜朝……

  我知道,生为一个汉人,不是在幼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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