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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草间_耿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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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感到故乡的白夜追逐着我,揉搓着我,是亲近的苦涩的忧伤。我曾看到一幅摄影作品,雪裹着的木屋,是夜,红红的灯光从窗棂漏出,而天是童话的蓝,迷离,迷蒙。我想,我是一滴流浪太久的泪,在这样的屋子可以安置,那时我想到故乡的白夜,最温暖人的取暖的方式,是在白夜里回家呢。

  雪下得正紧的时候,正巧是下午放学,老师冷峻的面孔和雪与学屋的黑衬托,我们却像数十欲飞欲噪的麻雀,在嗷嗷的书包拍打屁股的童音中开始走进那苍茫和霏霏,老树上的鸟儿在童音中被吓走。大家在雪地像从学屋射出的一个个臃肿的白的弹丸,硕硕的。学屋的钟开始引人敬仰,那也是裹上了雪,黑咕隆咚的井开始被雪盖住,放学的人开始伏在井台上,朝里头望着,同时口中喊,同时井中的回声喊:“哎——”

  下雪真是好,环村皆雪,而在屋里的大人们也开始惊叫:

  “娘唉,真紧呢!”

  一声喊就惊动起左邻右舍,还有植物和动物,一起动弹,从门缝里觊出脑袋,有的是人,有的则是狗子,默不做声,雪开始下得贼紧,屋顶上的瓦松没有了,是一层白,岂止瓦松,连黑黜黜像老师手风琴琴键的屋瓦也没有了,也是一层白。出了学屋,看见通向各自巢穴的路,也是一例地白过去!天上地下,全是融成洁白一世界。

  “一蝉一蛾,飞过奈何……”

  大人们却是走得匆忙,在蓑衣下,将腰弓住,那高粱叶子或者芦苇叶织成的蓑衣,在雪里,仿佛是要去奔赴邀约的刺猬。

  白夜来了,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样的令人感慨的幽光。周遭是茫茫白夜。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平原的老家,看到这种夜色。

  大家拿着蒲棒的蜡烛,在白夜里,点蜡烛像是多余,那只是一种装饰或者大家在上面烤手暖和。红红的蒲棒烛和那苍白的空气和那玻璃一般锡箔一般的光混合了,也许人们觉出了这样美丽的夜色是不可多得一碰即逝的,所以大家开始消受。(注:当时是不懂得明代张宗子在杭州遇到大雪的雅兴,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到夜里更定,张宗子拿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气弥望,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到张宗子,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于是就拉张岱同饮。张岱强饮三大杯而别。问那湖心人的姓氏,原是距杭州数百里之遥的金陵人,客此。张岱到岸下船,划船的舟子喃喃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人生快意无南北,也许,那白夜是同一切无法久留的美色一样,因为无可挽回,所以也会勾起乡间人的哀感快慰。)远远的泥之河滩上,很多的苇垛,像一群白马的苇垛,不知排到遥远的何处,有时放学后,我们就会在苇垛里掏出一个洞,蜷缩在苇子里,温暖幽深。也许是大家的喧嚣的动静大了,那些在苇垛里借宿的麻雀,喳喳叫着被吓得在天上奔走,夺路在天空飞起的麻雀显得格外黑得无助。

  也许白夜无边的空洞唤起了大家想填充什么的欲望,在夜里做些什么?不知是谁说,点云灯,点云灯,点云灯。在夜里点云灯确实是无尚的兴奋,那云灯往往是大人做的,先用铁丝绑扎竹篾绕着石磙做个圆筒架,与石磙一样高矮,而后用大张白纸糊起来,中间是一团吸足煤油的棉絮,然后是几个人同时架起云灯,点燃棉絮。很快瘪着的灯体膨胀起来,一股很强的向上的力量冲顶云灯,于是扶灯人一齐放手,云灯就迅速起飞,很快便升上高空,就像一粒一粒的星子在飘。

  “我们放云灯吧。”

  “放!”

  “放!”

  “用什么放?”

  “麻雀!”

  大家想起种种关于云灯的美丽的故事,一下激动起来。顽劣的心,好奇的心,便哇啦哇啦叫着跳着,恨不得马上能奔到云层里去。

  平原的童年有谁没受过捉麻雀的蛊惑。大家也不是模仿小学课本也非复制鲁迅童年,这也许是最原始的童年游戏,只要有雪,只要麻雀不绝,这样的记忆会一代代地被四处的儿童们克隆。在雪地里,扫开一片空地,中间用一个一尺长的小棍子,支起一个圆圆的簸箕,下面放些谷子玉米一类麻雀爱吃的东西,饿极了的麻雀就会跳进来啄,你远远地看着,等麻雀都进去了,就用绳子一拉,麻雀就被捉住了,回来可以放在灶下吃烤麻雀了。

  但这次却是在场院旁柏树的枝杈里找冻得悉率的麻雀,用蒲棒蜡烛一照麻雀的眼睛,那麻雀就死死地呆在那里,把头缩在黑糊糊的曾钻在烟囱里沾染的羽毛下,一动不动,如一粒一粒的石子,有的则是圆圆的眼珠瞪着,茫然不解。

  下面的命运是什么呢?

  把捉住的麻雀拢在袖子里,走到远远的知青拉苇子的拖拉机那里,因为下雪,林场里的知青把拉苇子的拖拉机停在泥之河边趴窝,这下,可勾起了大家的想象。我们寻找柴油,把拖拉机的油箱打开,黑糊糊的柴油有点浮冰。

  “把麻雀沾上油,点了,看它飞——”

  “点了,还能吃吗?”

  “傻蛋,草烧的才能吃,柴油的有毒。”

  把麻雀沾上油,麻雀湿湿的羽毛,像是裹在了一起,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一切,等待着末日的审判。“咱们开始吧!”叫二肯吃的同学,就后退一步,用手里的蒲棒蜡烛,开始接近我手里的麻雀,那时我的身上感到通体有一股气从脚尖直钻头发,又急切又刺激。“呼”地一下我手中的麻雀着火了。几乎在点火的一瞬,我把麻雀抛到半空里,麻雀在火焰的炙烤下,开始绝望而惊恐地挣扎,在蓝得弥望的白夜,一只两只的麻雀,开始在我们兴奋的欢呼里飞奔。

  白夜的空中,望得见如蝌蚪般而且像是说话着的星星,这时开始有点急遽的忙乱,倏然,在墨蓝的半空,有了许多惊叫的生灵。那声音比我们的叫喊还传得远。

  大家跑起来,脚下就裹起一排雪雾,在白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大家捂住蒲棒蜡烛,在白夜里看着天上游动着自己的杰作,腾地浅一脚,腾地深一脚。有人“嗷嗷”地吆喝,泥之河里有回音。手中的蒲棒是一线红。

  也许在麻雀的挣扎里,获得了邪恶的满足,大家看着先是红的火球,最后是一道垂直下落的已是灰烬的生命,如夜里扫帚星,落地无声。

  我们把蒲棒蜡烛抛到白夜里,它们也像那些鸟儿飞窜起来,在近处盘旋,在远处盘旋。

  然而,就在大家的欢呼里,一只火麻雀蓦地落在了远处的一个苇垛上,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红红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地旋转着,向着白夜逼近。虽然是雪天,那些苇垛在寒冬里忍受了许久的寂寞,这火给了它们激情和冲动,当麻雀落在苇子上,刚一粘连,“唿”地火的口哨就响起,紧接着传来尖利如雷鸣的噼啪声,就如林冲看守的草料场哔哔剥剥地爆响。大家惊呆了。

  突然传来大喊声——“快跑!苇子垛着了!”

  声音很大,在白夜里有一种力量横贯过来,接着开始一圈圈把惊恐传递,大家在惊愕中如触电似的一阵麻木后,开始如鸟兽四散。等跑到家,在窗棂里拨开麦秸堵的帘子,循着把白夜映红的天空望去,在泥之河的方向,有高高的火焰像呼啸的大风把星子吹没了。

  整个村子都惊呆了。

  一只只惊恐的麻雀在白夜里夺路飞撞。

  一瞬间在空中划出很多着火的会飞的有翅膀的弧线。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他拍开门,母亲惊恐地问他脸上怎么这么多的灰尘。父亲说:“苇垛着了。”母亲睡得死死的,她是不知道苇垛着火的事,但说一句:“我说天咋是红的呢?”

  接着母亲又问:“雪天苇子也着,奇怪了。”父亲说在一个苇垛里,跑出两个赤身裸体的知青,一男一女,什么都没穿。

  父亲说:“在那地方相好怪暖和。”

  我躺在被窝里睡不着,明天到学屋面临着怎样的命运,四顾茫茫。

  一个少年开始无尽的愁绪,而外面弥望着无垠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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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风雪黄昏


  十九岁之前,我一直在山东西部一个贫穷谦卑的乡村生活。我常常在冬季,天将甫明的时间,戴着棉帽,穿着肥臃的棉袄、棉裤上学,那些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像冬天,冷得凛厉肃然。于教室的一角,是夏秋割来的青草,堆拥那里,散发着异常的太阳炙烤后,尚未散去糊味直透鼻翼的清香。

  一俟傍晚,开始有雪,彼时的乡间,大雪的节气一到,天地好像就有了凝重的气概,朴素土房中油灯的晕光开始洇出一小片豆黄,从堵满谷草的窗棂罅缝中漏出。雪,纷纷扬扬地落着,麻雀开始在柏树、屋檐或是草堆中寻找晚息的处所。童年时就是这样,几个孩子在暮色渐愈浓重时,从教室里散出,像黑色的蝙蝠没进风雪之中,脚踏干爽吱吱作响的雪,只是兴奋,还没有受到古诗的启蒙,也便不会想到古人的诗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那时课本出现的是少年刘文学与墨绿辣椒地里的地主,但这种雪的诗意与意境却成了我童年印象最为深邃的家乡风雪黄昏的场景。

  现在想来,这是一种怀念,抑或是一种失落,那样的心境竟不再出现于生活中,随着成年与人生的历练与缺憾,我觉出这风雪黄昏的可贵。

  在风雪之途,我要让

  羽毛携着温暖的风灯迎我还乡

  我要让我爱着的甜酒与音乐还乡

  我要让在宿草中的满是骨殖的墓园

  在黄昏在风雪之途

  在一切的一切虚空中迎我还乡

  这是描述冬日里居住在城市寂寞无助、怀念家乡风雪黄昏的诗。

  我感到了城市的贫乏与愈来愈稀薄的神性与诗性。在这样的夜里,不会有乡下的那种浓重的沉寂。童年的乡下夜晚,农人的灯烛没有一处发亮。在黑的夜深中,偶有脚步的动静引起狗的吠叫,使那种夜更加布满了神秘。其时,犬声如豹,从遥远的巷子传出,就像一根针穿破了乡间的静谧与农人的梦话或是嗑牙声。

  在城市养成了晚睡的习惯,当读至张岱枟陶庵梦忆枠中机械传动“鸡鸣枕上,夜气方回”,竟有点毛骨悚然。真的,一声两声普普通通的鸡鸣,也竟暌违十年之久,人们现在不再知道云儿与朝霞,也不再听懂木兰织机的唧唧复唧唧,要听鸡鸣,那只有去枟诗经枠的书页去寻访了。

  也许悟出家乡风雪黄昏的可贵,也就常在冬季里还乡,而一次都未真正体验过那种消失了的情境。大道默默,苍穹沉默不语,谁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三年前我从老家返回居住的城市,行走途中,天下起了雪,正是傍晚,我在车窗里观察着雪中的人们,他们的脸色好似变得凝重肃穆,时时风起,路滑得几次停车。而到了车的泊靠处,离我的住处尚有一段路程。我背着行囊,想,终于等到了这种风雪黄昏,让它尽情地拍打我覆盖我,我只是前行,承受着这天地间合谋的白雪与黄昏的攒击。

  房子和树木都弥漫着一派浓雾,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雪,也辨不清脚下的路途,然而我却走得踏实。在这渐渐浓重的风雪黄昏,有人打着伞和我相互陌生地对视一下,人的眼里布满犹疑,我像一个逃犯或是游子那样么?身上的衣裳和行囊满是雪的覆盖。

  我当时很激动,我想这是家乡对我返乡的馈赠,虽然它是那么茫茫苍苍蕴蓄着大的沉默,这沉默正是一种终极的无言之美吧。然而,我又有点遗憾,若是归乡的途中有老乡多好,那也是黄昏,和自己所伴的女人一起还乡,其时,有老母亲在雪中迎出,用皲皱的手拂去爱人肩胛额际的雪片,看她见母亲时的双颊泛起的红晕,老老实实地任凭母亲这样拂拭。

  父亲去世有年,而发白如银的母亲还是生活在乡下,当雪天,无论村庄柴垛,无论河渠沟坡,无论桥涵和稀疏的路人,都融入风雪之中,母亲常是呆立在门外,母亲知道,说不定哪个雪季里,我会再从泊荡的城市还乡。我要带着自己所爱的女人,我曾向爱人许诺过一个场景,一个乡下雪夜的场景,那是我在离家求学时读到的一个日本短篇小说枟忍川枠,我把它抄写在一个本子上,是我刚奔赴文场时录下的标记。

  雪与女子肌肤相亲,彼此感动,我始终怀恋那篇东西,我坐在一个阴冷的屋子里,一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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