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门外的碾台上一圈一圈地抽陀螺玩,平叔绕过草垛,手里钳着空碗和筷子,悄悄地俯在我的耳边,问:“你妈的脚好了么?”
“没呢,”我说,“肿得老高老高哩!”
平叔看着我,从衣兜里掏出一瓶紫药水,一卷白胶布塞给我。当我拿给母亲时,她惊颤地看着,一会儿便掩饰着说:“小孩家玩去吧,别跟人打架。”
在夜静时,屋里便炊烟般飘荡起妈妈一声声长叹。寒冷的月光地里浮起人的脚步声。我听见一个干瘦干瘦的婆婆在敲着竹梆唤魂,唤一声敲一下,凄凄地把夜色渐渐敲浓了。
妈妈平躺着,月光冷冷地从窗棂缝里折进来,悄悄地照着那一瓶紫药水。
我觉得妈妈从炕上折起身来,倏地把紫药水贴在衣襟上亲吻……
茅屋的前面有一个水塘,妈妈的脚好了,就拿着棒槌,敲碎冰凌去洗衣服。冰窟里升起一重一重白雾,袅来袅去的渐渐把母亲裹了起来,我蹲在旁边看冰上冻的鱼,想象着夏天在塘里摸了泥鳅拿到家里用纸包了,妈妈煨在灶底。
这时,平婶气冲冲地走过来,鬼影似的一把揪住了妈妈的头发:
“浪女人,当初咋不嫁给他呀!”
我吓呆了,抱住妈妈的腿哭。
平叔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她囔着撕剥起平叔的胸膛,“不要脸的公狗,才出五服就相好!”说着便像夯似的撞那结实的胸膛。
平叔一巴掌把她掀翻拽走了,闭上门就狠狠地把她揍一顿,揍得几天屋顶上不见了炊烟。我捧着棒槌木木地回到家,见妈妈只是哭,哭啼起来却像小女孩一样尖锐刺耳。没过几天父亲回来了,也只是蹲在墙拐角处搓草绳。
过年了。
秋天了……
迷迷蒙蒙地枕着草睡着了,好像又在干草垛上打滚、戏闹,是谁抱起一把草扬在我的身上,埋得深深地从下面拱,脖子上,裤裆里沾满了草屑,好痒痒哩,一抓挠睁眼醒来,恍惚惚地看见天竟变得昏昏的黄了,要起风。记得困觉前妈妈捉了一串蚂蚱,削一根筢齿插在草地上,下面拢着火烧,吃得满嘴的蚂蚱籽,真香。
揉眼看看近处,妈妈已经把我搂好的草打成一大捆搁在那里,妈妈呢……
洼子好阔。遥遥地望去,没有一星点的东西,草割完了,光秃秃的,没有茅草庵子,没有炊烟,只是西边的黄色已变成了大块大块的墨云,太阳勉强地从缝隙里挤出来,歪歪斜斜的好没劲。
远方收购的草垛边好像晃动人影。有人弓身用桑杈往拖拉机上装草,村街里的人,爱到草垛的边上走动,瞅没人注意用筢子上一捆,比吭哧吭哧搂草来得容易。
是妈妈到更远的地方去搂草了么?
到了草垛边,我突然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低低地说话,还杂着嘤嘤的啼哭。
有两个人影儿恍恍地依偎着那草垛。
是妈妈。我差点叫起来。她怎么到这儿来了,天快下雨了……
我抖抖地缩到草垛后面,发现是妈妈和平叔。上年的冬天过后,平叔狠揍了他老婆一顿,在碾台,在井栏上,我隐隐地听人说妈妈和平叔好,但仅仅因为同宗……在小小的我想来,这简直就是谜。
忽然妈妈捉住平叔的手,“平哥,我……”
把脸埋到那双宽阔的手掌里,我吓得紧闭自己的眼,手摸索着退……可妈妈却看见跳起来。
“你在这儿干啥呀?”妈妈的眼睛呆了,惊疑疑地,而喉咙里一呼一呼地响。
平叔尴尬地立在那里,妈妈扑上去,用拳头擂他:“你滚,快滚呀……”而平叔走开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的眼睛里汪着两泡泪,她总是不让泪流下来。
过了一天,平叔就不见了。当黄昏赶着搂的草捆走到村巷里时,荒草洼子渐渐地掉进一片朦朦的黄色里了。母亲走得很吃力,我幻想着父亲正踩着棉花的轧车吱扭扭地转个不息,两个汉子交股而立,站在先辈留下的轧车上木然然的,那轧去棉籽的花像是一大片白蝶飞荡着。等妈妈把趼肩着的草捆换肩时,顿时失声叫了起来。洼子里升起一柱火焰,那腥红色的火焰鼓绷着挤窄了夜幕,如一片苍茫茫的水波,把浓黑的云彩烧化、泡软了!
那一夜没有雨,燃着的是看草人的窝棚么?
回来后,妈妈再也不到荒草洼子里去搂草了,多少次在梦里我看见自己每天踏着那堤堰去迫近那荒草洼子。又总是闷心的夜晚,半天里有个烧焦的月亮……几天后,父亲牵着我的手去上学,他踢踏着一双新鞋,稍稍不满意的就是长了点阔了点,但毕竟是新鞋!
后来我就常想,这双鞋压在妈妈的枕底已经有好些日子了,记得没人时,妈妈就偷偷问我,你瞧见平叔的鞋破了么?
。。c o mt(xT小说〃天;堂
第28章 斫草
有那小小缩缩女人的时候。他没有听到过泥之河上一层厚厚的枯草叫。
经常抑是镇日,在许多的晨昏,他蹲在草垛的凹窝处等着枯草叫,那声音像从高蓝的天空极处涌来,摇摇荡荡,四面围着他,分解着他,等他仄耳辨识,却又觉得四皆茫然。但他委实听见了枯草的声音。
听见了那些在小小缩缩女人走后,才有一些个的声音。
他手持镰刀,开始感到恐惧,意识到河滩的空旷和一人的渺小,他向远处注目,就有女人掮着一捆草走向混沌,喘气儿很细,喘气儿很粗,掮草的时候,宛如一只禁不住的小动物。
你,点着火绳。乡村的夏夜常常是这样,九点钟抑或是十点钟,人们把火绳攥在手里,荡来荡去。坐在门前的砖级上,抑或随随便便随地坐下,听周围的人说话抑或不说话,大家围坐在一起,有红红的火绳耀,就若在创造一种氛围,创造一种理喻不清的人间景致。
你点着火绳。女人柔声细气地唤他两声。
那个女人委实缩小,缩小得像个孩子,他就常常觉得自己一如大鸟,该用有羽的翅膀温她暖她。仿佛缩小女人生来不是持重耽苦的人,她嫁的男人就应是出众和壮悍,能替她揽一切活路,包括替她洗脚,替她用力地揉面。她做的范围应就是限在篱门限在庭厨,煮三顿饭,喂几只鸡鹅,弱声弱气地陪他说话。于是觉得她愈是个孩子,信口空荡地唱起一首童歌:故事故事当当,猫儿跳到缸上;缸扒倒,油倒掉,猫儿姐姐烙馍馍;馍馍呢!狼吃掉;狼呢!进山了;山呢?雪盖了;雪呢?化成水;水呢?调成泥;泥呢?拌成墙;墙呢?猪毁掉;猪呢?一榔头砸死了。猪头顶门扇,猪耳朵抹掉碗,猪尾巴扫案板,猪蹄脚架掉火,古瑟古瑟当当,昴哀窕岛网桑……
初来的时候,他见着女人干活,几乎要怒了,便红脸撞去,一句喊“甭干,你!”惊得鸭鹅摇摇摆摆嘎嘎而鸣,仿佛居家的日子,是鸭鹅们永远辨不清的题目,女人却静静地注视,憨然一笑,就躲在屋檐下,屋檐下挂着未干的萝卜叶子,正招摇在灿然的阳光里。
女人会几多的字,时不时地瞅闲日子翻报纸,女人说:玉米种子来到乡里,及早点哦。他就特佩服,一时觉着自己像个孩子,也跟着信口空荡地唱:
古瑟古瑟当当
昴哀窕岛网桑
女人说,斫草呢。一当盛夏到来,河滩里酽酽的草就像过夜癫狂,一下声势浩大起来,有蒲草,高高的。纷披着阔形叶子的蒲草,就生长在湿润有水的地方,他们斫了这样的蒲草,很多,晒干了做些烧。蒲草中间有杆,杆上有实,硬硬的,像是一个个胖胖白白的蜡烛。
风吹,见女人和草们一致地弯下,有着弧的形象,怕溺入水里,他便从后面拽她的衣襟,女人四望:
转家把它们沾上棉油,会成一只蜡烛么?
接着白露了。秋夜的寒气渐渐弥漫,一点点剥脱树木的水分。静静的泥之河减去了锐利,有年纪的农人一迭声地喊:磨镰哦。
自秋分启至霜降,是一辈一辈农人承传的大气势斫草日子,女人到了泥之河才两年,就晓得了一切,这时的草好,厚实。
男人把蒲草叶子编成绳,然后磨镰,女人把蒲草棒浸棉油做烛样燃着耀,镰在石上,一下一下,一会儿就有了亮光。
缩小女人没有身世,缩小女人是一年斫草时节被他拣回的,拣回时身上青青狠狠地瘀着许多疤,问她,顺额顺眉地不语,晚上就尾着人踢踏着回家了。
男人知道是一个远道的女子。冬天里,西北风在他们的屋外叫,窗棂堵上了,门头堵上了,往外一望,太阳灰蒙蒙的,很无力,女人说,我呆在屋里好好为你生孩子。
他跑到户外,斫草而成的垛子饱满圆浑,好像贮着夏日的温煦的阳光,草上有霜,经了阳光也不化,慈慈祥祥的像一位梦中的老人,他一下一下地拽草,然后塞进炕里。
夏夜,女人望到村子的街心里蹲着许多农人,农人手里摇曳着火绳,闲适、安然,她就和男人一块到河浜里割蒿草,能熏驱逐虫的那种,割倒,背回家,搓成绳。星子出来了,第一次点燃,女人有点呛不住,看着那些蚊蚋在烟袅里左突右突,就窝着胸吃吃地咳嗽。女人觉得燃火绳不仅仅是一种乐趣和仪式,而是一种生活的诗意,一种最朴素的乡村农人对生活的表述呢。
也就在一个冬日,小小缩缩的女人怀上了孩子,冬季里没有蚊蚋,她望着房梁上一盘一盘亲手搓的火绳,在暗黑夜里也点燃一根。
“你说,这像什么?”她柔声细气地问,火绳划着弧线,那轨迹就亮亮的,红红的,很美,很动人。
“是线。”恍惚初中的时日,老师于黑板上叙说点动成线的原理。
“是点。”火绳顿下,她说。
那些日子,风在户外呜呜地刮,屋檐下的萝卜叶子干了,太阳却走得快,过了西方屋脊,天就黑了,女人从窗棂上扯下一把草,从隙缝里向外望,望见草垛在风里饱满圆浑,接着有邻居叫着:“哟哟哟——”,是唤狗为孩子舔秽物的,她觉得心里就满溢着一种青草的味,特温煦。
后来,小小缩缩的女人要生孩子啦。
骂他的是四嫂,四嫂正在搬弄着他的女人,女人正为他生孩子,他就问:“我瞅瞅……”
“你瞅什?这是生人呢。”
他不明白,人生人竟是这么可怕,一阵一阵的惨叫从屋里传出,撞着柴门,撞着草垛,他想燃着火绳,让那亮点在夜里耀,后来软了,腿有点抽筋,末了就去敲门,屋里传出骂他的声音。
鸡叫了一遍过去,鸡叫了两遍过去,鸡叫了五遍。后来是女人锐声一嚎,让人听得发紧,后来是四嫂出来,摇他,快,送去医院!他矻蹴在木门槛旁,直眼望着月亮,月亮很白。他抱起女人放在板车上,觉出女人好湿好湿。
走出村子的时候,倏地从河浜里来了一阵风,袅袅旋旋夹着几片叶子上了天,是拂晓吧。女人最后呻唤了一声,从容归于平静,一切都不动了,他又直眼儿望月亮,觉得是黑黑天幕上的一粒白洞,女人就到洞里去。四野里没有月亮,没有了星星,远处有一声两声的狗叫。
小小缩缩的女人就死去了。他的小小缩缩的女人就这样死去了。
晚上,点着火绳,那亮斑在暗淡的夜里显得格外忧郁、沉静。“你点,你点。”女人柔声细气地说,眼前果然叠现了她的种种姿态。他点着火绳,但那个火绳,但那个火绳明明白白地若他小小缩缩的女人不在这儿,小小缩缩的女人在哪呢?那天半夜里,他坐在炕上等她回来,他点着火绳等她回来,但她没有回来。
他变卖了很多东西,为女人立了一块碑,碑上没镌名字,碑上也没有日月,碑上只是一片白白净净的空净。碑外有天,有树木,有不事渲染的泥之河……
他一个人生活着,他养着他的影子。人们看到他去泥之河斫草回来,就蹙在屋里睡觉,他已是很累,很疲倦,当最末一担草进村时,初雪也已到村口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连同村里的猪狗,也都又黑又瘦,木了几分。
端着碗在街心吃饭,人们见他从屋里出来,口上起了很多的燎泡。
他说,他听见了泥之河上厚厚的枯草叫,他说那声音浇浇灌灌,从四面八方铺铺叠叠地包围他,分解他,使他不能自持。
枯草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呢?枯草叫的时候,那是在他三十二岁,小小缩缩的女人过去了一年……
w w wxiao shu otx ttxt小说…天堂
第29章 背草
谷谷觉得一辈子也迈不出那一垛一垛的干草了。她背着臃臃肥肥的干草捆,悠颤着从坡度很陡的堤堰上走下,顺曲曲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