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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草间_耿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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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是地瓜喂大的。准确地说,乡村就是吊在地瓜的奶头上,没有什么别的粮食能代替如此的位置。不是审美的无知,地瓜的汁液是奶白色的,如母性的有温热的奶水,凡是匍匐在土地上的人都知道。

  但现在回味母亲乳汁的人少而又少。现代社会的发展,做母亲的人一心保持体型,不再用乳汁喂养婴儿,一些牛奶、藕粉大行其道,孩子和母亲的情感也就淡了些许。

  因为在我的眼里,地瓜是泥土最结实最本分的孩子,它们埋在土里,为着乡村的温老暖贫,它们静静地贴着泥土的静脉和动脉。有的把子实挑在头顶,有的把子实别在腰间,如麦子棉花,那就有了轻佻与招摇,可地瓜的沉稳大度是别的作物无法比拟的。

  地瓜生活低调,在岁月的深处走动,在地下走动。当人们把它刨出来,才了解它的努力。

  在生产队的时候,父亲看管队里窖藏的红薯,因为我们木镇的人把地瓜叫红薯,只有乡镇的干部才喊红薯为地瓜。后来,生产队长也喊地瓜。

  在所有的作物里,地瓜陪伴乡村的日子最长久。白露、秋分、霜降时把地瓜刨出来,一个个从土里走出的地瓜,然后被礤床弄成片,或者被弄到地窖里。

  礤地瓜不是好活,这怨不得地瓜,你把它们分尸八块,你付出辛劳也是应该的,是的,你用手把地瓜往礤床的刀口送的时候,地瓜的生命结束了,它们成了地瓜片子,这时地瓜就会使点小小的坏,让礤床把你的手亲吻触摸一下,那你的手就会鲜血淋漓。有谁想到地瓜的痛苦?

  那白白的汁液,无疑是地瓜的泪珠。已经是白露霜降的夜里,一家人围在一堆地瓜旁,一盏风灯,亮在田野里,雪白的地瓜片从礤床滚出,如雪片,大人们礤地瓜片,小孩摆地瓜片,一直到露水变成白霜。那时的地里,麦子刚刚发芽,一垄一垄的播种不久的麦子,还对大地有着新鲜,他们刚睁开惺忪的眼睛,就看到一片片如雪的地瓜片开始覆盖。

  晒地瓜干不但麦地,屋顶也是最好的地方,每当要到屋顶晒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用手往屋顶上撒,然后再把我弄到屋顶,把地瓜片子拨弄开,让每一片地瓜均匀享受阳光,那时的阳光好像是怀柔政策的执行者,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可别相信阳光,天气有时在人们粗心大意的时候,就要修理你一下。让你觉得真正的权威是天,你只能顺势,在自然面前,你别犟,他的坏脾气确实让你欲哭无泪。

  在野外,鲜地瓜干子晒上三晌四晌,就可以往家拾了。那晒得雪白的瓜干子,像孩子那么可人,捏在手里,如玉的质地,来年一个冬春的口粮就要靠这些白花花的瓜干子来填充了。在太阳落下前,篮子、布袋、麻袋、地排车,一切可以用得着的家什农具,都为地瓜干让道,吃是最大的政治,木镇人说,没有吃的,连鸟也抬不起头。

  别看天气好好的,艳阳高照,在晚上,突然一记重雷把乡村的人弄傻了,木镇的家家人都起来往地里跑,只见村子里,鸡跳狗咬,路上,地里,河滩上,到处都是晃晃悠悠的风灯。在阳光下大意的人们,开始往晒地瓜的地头狂奔,大家在地里摸,风灯也不起作用,十个手指在地里抓挠,能在雨里抢一片地瓜,就少发霉一片。

  晒地瓜干被雨淋是经常的事,淋湿了太阳出来再晒干就是,只是晒出来的瓜干子色泽不鲜,口感不好。要是晒地瓜干遇上连阴天,那就是老天爷不要木镇这一方的人了。在我小时候,礤床弄地瓜片的时候,是响晴的天,晒到地里也是满夜的星空,谁知过一天,老天拿出了他的咒语,就一下阴雨连绵。我们家把地瓜片子从地里抢回来,堆在堂屋里。头天,地瓜冒热气,隔了一天,地瓜开始有酒味。父亲把地瓜片子用手一抄,那些地瓜如牛粪一样,白花花的地瓜不见了,成了一堆连猪都不吃的废物。一个春天的希望,夏季的等待,秋季的落空,父亲一边用手抄着,一边对母亲说:“咋过呢,咋过呢。”

  没有了收成,当第二年春季,他会夹着一条布袋,从北集到南集,从东走到西,四处打听哪里的地瓜干子便宜,家里的老少等着下锅的口粮啊。

  我看到父亲哭了,他喃喃地说:“老天爷不要咱木镇这一方人了。”

  那时我知道了生活的艰难,也知道了所谓的天道没有公正,我隐隐觉得在这自然面前,你能改变的是如此的少,人是如此的无力无助。

  但地瓜是无辜的,日子该过还要过,于是木镇的屋檐下,人们用刀切一些熟地瓜,挂在屋檐下晒着,晾地瓜干。

  多年不吃地瓜了,我有一次从外面宾馆把一个地瓜窝头带回城里的家,因为母亲在我家住着,我知道母亲与土地终身厮守,有多年每天的饭食千篇一律,吃地瓜窝头,喝地瓜饭或地瓜粥,炒地瓜粉条。多年不吃地瓜的母亲见我给她宾馆里做的尝鲜的窝头,看了一眼,就扭过头,说,吃伤了。

  童年最兴奋的事,是和父亲合作挖地瓜窖,就像枟地道战枠里的地道,直直的挖一个井,然后再向四处延伸。父亲在地窖底下挖,我往篮子里铲土,母亲则在上面提篮子、倒土。地窖挖得很深,有三四丈,里面黑洞洞的,然后就把地瓜存储进去,用沙土埋好,就像为地瓜盖上了被子。那些地瓜真像老太太领着的蹦跳欢实的孙子,在老太太的拍手下,安稳睡觉。

  地瓜是木镇作物谱系里最纯粹的分子,它的叶子可以做稀饭,可以加辣椒爆炒,也可凉拌,它的梗子喂羊喂猪。其实这是和饥荒联系紧密的作物。人是最没良心的,在饥荒的年代,是地瓜给了乡村生命,使乡村走出了诗人和画家,但那些画家、诗人对地瓜却是淡漠到遗弃。

  也许,地瓜离黄壤太近,这些在泥土里行走的弟兄,不适合画家、诗人虚幻飘渺的情怀,诗人的触须难以抵达泥土的深处。当我看到西方有诸多画家画土豆,我想到了我们的一些画家的没底气和无根基。

  地瓜给了乡村以生命,也给了他们邪乎和放纵,愁苦的乡村人在阴雨天好喝地瓜干子酿造的酒,苦涩,酒劲大。那时乡村就热闹,家家扶得醉人归,不是现代的场景,那是唐代,那是用米酿造的时代,现在是地瓜干酿造的时代,地瓜软弱,掺和上水酿制,就出火了,变成了魔鬼,木镇就多了男人揍媳妇,男人在床上折腾媳妇。木镇有句话,说哪个孩子是地瓜干造的,一定是饥荒的时代,凑着酒劲,男女疯狂的产物。

  枟板桥家书枠里有郑燮叮嘱弟弟郑墨的话:“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这场景在乡村我也熟悉,但亲戚到来,是把地瓜的细粥捧出,然后是酱豆,或者是腌制的地瓜叶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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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棉布


  乡间的生命如庄稼,有时节气一到,就会消匿得没有踪迹,你挽留也挽留不得。但有些庄稼,连声再见也没说,就早早地告别了木镇,比如遇到了虫子的叮咬,比如农药的浓度大了,把庄稼的叶子烧掉了,养分跟不上,早早地谢幕。

  人亦作如是观,父亲说他是一穗麦子或者一穗老玉米,哪天像庄稼要腾茬子,就把他收割了。

  但没有到时辰的人和庄稼一样,春风一吹就绿,人还要上街,还要纺线,还要到集市把老棉布给染坊的染一下。小时候,对染坊的记忆最鲜明,一根根的高竿子上垂挂下的一匹匹布,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那深不见底的大锅就像春天打翻的颜料盒子,把溪边的荠菜,把蜻蜓的头部召集来,该白的白,该绿的绿。

  是啊,春天,是木镇女人侍弄颜色的时候,她们对颜色那么敏感热烈,不喜欢高雅人的所谓的素,就如季节一到,扑棱一下,鸡的冠子变红了。

  追求颜色,这本身没有错,木镇孩子的虎头鞋,那上面的虎头是赭黄的,胡须是蓝黑的,牙是银白的,都是极度的夸张,眼珠的黑白如道家的阴阳鱼,近乎可乐的漫画,像猫如狗。那颜色的组配给你的震撼是比现代派画家来得更强烈,这是一种乡村的素朴的近乎天籁的对颜色的大胆组合。这种感觉只有祖辈生活在平原的人,只有那些有乡村艺术天赋的人才可捕捉。

  这就要说到一个人,一个正像庄稼未及收割就早早枯萎的女人。

  人说走就走,满缸还在孩子定亲的农宴上,刚刷了盘子,还没直起身,就咽气;而冬菱呢,木镇最俊俏的媳妇,因为输血,后来就瘦,就发烧,城里的人来检查,说是一种新病,乡下人还不知道的病,才四十,就走了。黄泉路上无老少,结婚时候红红的,死的时候颜色是白的和黑的。

  结婚时抬轿子,上面的红多刺眼,送葬时棺材黑深深的,够凄凉。

  隔了一层黄土,我还能想见冬菱的俊俏温柔,想到她的灵巧。特别是纺花染线织布在木镇最能见一个女人的功力。那个年代,国家每年发给一口人七尺布票,用这些布票到木镇的代销点扯“洋布”。一人七尺布,要是做上衣,就不会有裤子,要是做棉袄,连里子也不够,于是木镇的女人家家户户都要纺花织布,这是一个女孩子从小耳濡目染的结果,不会织布纺花的女人,婆家是不好寻的。

  乡村,闺女出嫁的陪送,就看你的几铺几盖,单子被子褥子毛巾门帘,都是用棉花做的,再看那上面的花纹,有的还陪送纺花车和织布机。农人苦,纺织并不是充满诗意,而是一种苦劳役,春种一粒种,丰歉不在农人掌握,天的好脾气坏脾气,使农人感到造化弄人,百姓尽为刍狗。木镇有民谣枟棉花段枠,是俚曲,却是十分有深意:

  天上星星滴溜溜转,听俺表表棉花段。

  庄稼老头去犁地,使着两头老板犍。

  拽拉拽拉上家前,犁得深,耙得暄。

  横三竖四耙七遍,黑花种,灰土拌。

  撒在地里匀散散,老天下了场雾细雨。

  出得小花真全欢,两个短工去锄地。

  横三竖四锄七遍,打花顶,坐花盘。

  开得花像黄罗伞,结得花桃一大串。

  开的花羽赛雪蛋。

  这是岁月的年轮,有个在土壤外的艺人用土块敲着铁锨的木头把或者头锄板,诉说棉花的生辰八字,棉花多少年都在这土地不动,一茬一茬,上百年有棉花棵子,后来也有,棉花会遇到父亲,也会遇到儿子孙子,棉花把人也看成是一个模样,爷爷儿子分不清,就如你分不清棉花的脸盘和身段,但大家在棉花的下面安家,孩子在棉花下长大繁衍。农人侍弄棉花,犁地,套牛,用锅底灰拌棉花种,如果有雨喂一下馋嘴的棉籽,那棉花也就长得欢实,如蹦跳的小子妮子。

  而拾了棉花呢,在成垛的棉花里打滚,那柔软像跳跳床,不用怕崴脚。

  小大姐,去拾棉,

  大箩头挎,小箩头担,老妈妈忙把板凳搬,

  又搬一个大蒲席,晒得棉花松软软。

  奇里嘎哒去轧棉,一边出的是花种,

  一边出的是雪片。沙木弓,牛皮弦,

  腚沟夹个柳芭椽,枣木锤子旋得溜溜圆,

  弹得棉花扑然然。拿莛子,搬案板,

  搓得布剂细又圆。好使的车子八根齿,

  好使的锭子两头尖,纺得穗子像鹅蛋。

  打车子打,线轴子穿,浆线杆架着浆线椽。

  砘线棒棒拿在手,砰砰喳喳砘三遍。

  旋风子转,落子缠,经线姑娘跑开马,

  线头闯进杼里边,刷线姑娘两边站,

  织布就像坐花船,织出布来平展展。

  送进缸里染青蓝,粉子浆,棒棰掂,

  剪子绞,钢针钻,做了一个大布衫。

  虽说不是值钱贷,七十二样都占全,

  十字大街上站一站,让您夸夸奴家的好手段。

  女性角度的枟棉花段枠把纺线、织布的全过程一一述说出。那工序繁杂如岁月:轧花、弹花、纺线、打线、浆线、沌线、落线、经线、刷线、做综、闯杼、掏综、吊机子、栓布、织布、了机。每道工序还有很多孩子一样的牵扯,木镇的织造工具几乎都是木匠打制的,横横竖竖的结构都很简单明了,但在乡村女人勤劳灵巧的双手下,就像解一道方程式,一团团白生生的棉花幻变为奇妙的色彩斑斓的棉线。乡村有1999种绚丽的织锦图案,那是怎样的数字,比木镇的草的种类还多。

  那颜色是惊人的丰沛,你说是春风染就的,还是冬雪淋湿的?大红、桃红、水红、湖蓝、靛青、黄绿、靛绿、深蓝、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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