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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厚实的夜只有一种声音可以穿透,那是驴的叫声。文人说的“马嘶如笑,驴鸣似哭”,对驴似是一种误读的诗意,根本没有触到平原和乡村那种土地、柴烟和衰草混成的气息。夜已深,驴的鸣叫忽然四面充斥,慷慨地令没有准备的人吃惊,但过后,你就会习惯,这没有娇啼的声响,在黑夜里,在没有边缘和无比恐惧的胆怯里,驴的叫声是那么的粗犷,毫不犹豫,格外精神,像是给睡在平原床上的人以支持安慰。
这其间,乡村和平原实在是死寂落寞。
乡村和平原好像浑然不知驴子历史上之本事,比如建安七子之一的作家王粲,在他欣悦的时候,喜欢模仿驴叫,王粲的行止常令友人捧腹不已。据说王粲学完驴叫,才思格外敏捷,如泉喷泻。建安二十二年,王粲突然死于瘟疫,消息传来,整个建安文坛被震动了,曹丕更是不胜感伤。在为王粲举行隆重的安葬仪式后,他说道:“仲宣平日最爱听驴叫,让我们学一次驴叫,送他入土为安吧!”随即率先模仿起驴叫。
和曹丕前来吊唁的才子们也一起学起了驴叫。于是,在王粲的墓地响起了一片嘹唳的驴鸣之声,声彻四野,这起驴叫的送葬礼尔后成了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乡间也有许多人善于驴叫,在劳动的空闲,说不定从谁的口中一叫:喂哇,喂哇。似是吐出了一口恶气,换得片刻轻松,当然,乡间也有一种普遍的偏颇,把驴也看成一种被侮辱的对象。
我是一个对驴充满敬意的人,虽然我知道拿破仑在远征埃及途中曾下令“让驴子和学者走在队伍中间”,但那是欧洲的驴子,我对驴子的感恩是源于一头来自河南许昌的驴子。它是那么的平凡,灰的皮毛使人感受到世间的剥削和损耗,身上的鞭痕使人想到怜悯……使三十年后的我在一种怀念的袭击中想到了见它的最初画面,在冬日的阳光下,暮色渐紧时分,一个驴车凑到了我家的土门前,我只有十岁,一个陌生的外地模样的人伸着脖子向我家张望,直到母亲疑惑地走近,那人的皮帽子下笑出声来!
是谁?这样怪怪的?我看到的是一张布满辙迹和脚印霜雪的脸。
那头驴子,也是一种从无垠的荒野低头而行的模样,脚掌贴着冻得硬梆梆的满是寒气的大地,像后来看到的一幅本地画家的苍凉木刻,风霜雪雨,劳累剥蚀,饥肠辘辘,鸡声茅店,人迹板桥……两年的分离、闪回、转换,认出来!那是我的父亲和一头远道而来的驴子。
都到家了,在寒冷的季节里,一处让人和生灵感到了温暖和安适的地方。那几年是父亲人生的最低谷,先是长痔,一年不能行走,再是到山西吕梁、安徽亳州,都是做货郎。我知道了黄昏和夜里,有谁拍你的肩膀,你千万不要回头转身,那是狼中喉间夺取生命的伎俩,对山西的最初的刻痕,就来自父亲这样的叙述。亳州是曹操的老家(春夏读诗书秋冬弋猎的曹操是父亲所不知的),父亲带来了一只安徽的拨浪鼓,后来去了河南的许昌,在那儿靠拖地排车干苦力营生,时常在饭馆里,像乞丐吃别人剩下的饭菜。父亲回来了,带来一头来自异乡的驴子。
那夜,整个平原都熄灭了。
不知什么时辰,后来母亲说那是半夜,驴的叫声突然“喂哇喂哇”地响起,声音高亢,在叫声中,那夜让人感到更黝黑更深邃,像在黑洞洞的井底。高亢的声音裹着浓黑从一家房檐到了另一家房檐,动静那么大,你就像蜷缩在那声音的臂弯里,似睡非睡,如人形容的假寐,但是能给人一种安定。
若是月夜,那月色便在驴的鸣叫里增添了振幅和动感;又若是春夜,麦香有点撩人,睡不沉实,就盼着驴叫,或者爬起来看一眼驴子再回来才能入睡。
驴在我家一年,就卖掉了。卖它的时候,父亲把家里的黄豆炒了一升,让驴好好吃了一顿饱饭走了。
驴走后,我才感觉到它在家庭里的位置和意义。平常父亲总是喜欢用驴车拉几车土垫垫院子,在秋天拉庄稼时,特别是玉米秸秆,父亲一捆一捆地码在车上,高高的像坦克。一次,是夜里,车装得很高,月亮出来了,父亲让我爬到车上,那时月亮是潮红的,而且很大很圆,在远远的地方,有人点起野火,好像是烧豆虫,空气里漫着好闻的糊味。
父亲和驴子在前面踢踏走着,突然父亲像有了兴致,“给你说个谜”,“抬头望月。”“……”,“猜呀!”“仰光!”我有点自豪,在月色里,我像是在一辆坦克上,而坦克漂在月光里。这时,驴好像感到了月光的诱惑,它突然大叫起来了,那种声音在秋的平原的空阔里,有无穷的魅力,一切都静止了。好像驴与我与父亲成了夜幕和月色的主要角色,好像脱离了尘俗!
驴子卖掉后,父亲陷入了一种孤独和自责,父亲不善语言,他把与驴子无言的交流当成了一份生趣。在艰难的岁月里,与人处不易,这也许是驴子和父亲深层情感的隐秘。父亲在河南许昌做苦力时与驴订交,一共四年形影不离,在冬天父亲把取暖的被子披在驴子身上,霜雪把驴的额头覆盖,但生活的逼迫,使得父亲不得不把驴子卖掉还债。
一天夜里,父亲说“驴子回来了”,起身果然见驴子站在门前,那时天还未明,就像童话里的驴子一样,驴子在门口站着,我想它可能会开口说话,告诉我们它在那遥远村庄的事和对父亲的思念。父亲开开房门,让驴子进来。那驴子一点都不客气,径自地走进房子,父亲捋捋驴耳,驴子用脖子贴贴父亲,就差没有拱手问安了。
父亲把驴子送回买主,后来,驴子隔一段时间还来,在门口站一下,又原道返回,那时在真切的驴的叫声里,在农村天色微明的田野上,那头驴子远去了。
有一天,父亲到公社拉着车子买化肥,远远就见一头驴子拖着犁铧奔跑而来,蹄脚上满是犁铧碰撞的血痕,听见驴子后面人的吆喝:疯了,驴疯了,躲开。那驴子拖着犁铧飞跑着,全然不顾撞着蹄脚,咣当咣当。但等驴子到了父亲面前,却沉静了。父亲细看,原来是我家卖掉的那头驴子。父亲拉化肥从这个村旁经过,正是父亲卖驴的地方,不知是什么灵犀,正在耕地的驴子知道了父亲经过,它好像要尽地主之谊,非得和父亲会面,它焦躁不安,向驭它的人发出信息,但它的主人终于听不懂,于是就上演了从田野罢工、逃遁、飞奔的一幕。
父亲把这件事给大家说了,大家都感到惊奇,驴的脾气果然是倔,它可以不耕怠工,你可以鞭打,可以断绝它的粮食,但它非要见父亲一面。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到公社求学,驴子夜晚到我家来过几次,我都没见到。但驴和人一样,暮草苍黄,终要老去,老了的驴子步履开始显得迟缓,牙齿开始脱落。在一日夜里,父亲起来,他知道驴子来啦,拉开门闩,父亲看到了这样吃惊的场景:
满脸泪水的驴子前膝跪着,是那样的不依不饶。
驴子的买主看到驴子一天天老去,不能再做重活,就于夜里商议,天一亮把驴子牵给屠夫宰杀换钱,敏感的驴子肯定是感到了血腥要扑鼻而来,它挣脱了缰绳,回到了父亲这里。
已经没有多少毛发的驴子跪着,脖颈上满是鞭痕血痂,它开始悲鸣,一声一声,父亲说就像孩子的涕泣。这就是驴子的命运,老了的驴子难免被宰杀的命运。耕地、拉磨、侮辱、鞭打,但都没有改变这头驴子的敏感的生命,在被蹂躏的日子将要终结的时候,它在夜里为它和像它一样的驴子悲鸣,真是何堪其痛!让鞭打的人听到那种叫声低头反顾,是的,多少听到了驴子的叫声的人再也睡不安稳了,夜,驴夜,让人感慨!
我知道爱驴子被人看作不雅。但人和万物应该是一样的,关怀驴子是一种对生命的珍爱和敬畏,是一种大善良,硕儒周敦颐“窗前草不除”,人问其故,他说“与自家意思一般。”因为窗前草体现了自然界的“生意”。“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的张载喜欢“闻驴鸣”,这也不是因为别的,因为驴鸣体现了自然之道的生命和谐。驴叫看起来是小事一桩,但我们可以意会良多,回味良久。父亲把驴子赎回不久,驴子就死掉了,父亲独自把驴子埋掉,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时隔多年,父亲也死去,我总想为父亲立一块碑,上刻:这是一个热爱驴子的人。但碍于乡村的风俗,我一直没有这样做,但歉疚一直折磨着我,对驴子,对父亲,我想说:
“我爱你们,父亲和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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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白棺
终于又回到了我的鲁西老家。
在我回到灿然黄土里的鲁西平原为我的父亲过生日的时候,目触于色耳耽于闻的事物,再没有比父亲的白色棺木更予人警醒而怆然的了。今天,当我捉笔想谱写它的时候,仿佛又见它现在还停在鲁西老家东屋的一侧,下午的阳光照见它光洁舒畅的表面,散发着一种树木的楚楚清香,令你一见就不容再在脑子里忘却。
其时父亲还不到七十岁,就像朴素的农业一样,他有着一种土壤的素朴柔和与不事喧哗的质地和本色,他从土壤里出来,依然保持着土壤的颜色,不刺目,不耀眼,而今他老了,而且日子和季节也苍老了,到了今年老家的麦子从泥土里走出来被收割以后,父亲想到了自己的归宿。
人都老了。
贫困和悲哀一直没有离开我的家庭,但父亲还是老了,那些酒依旧还摆在家里的某个地方,但再也温暖不了父亲的心。
母亲说:“今年为你父亲打一口棺材,明年再为我打一口。”
这一切都是这么平凡,它使人想到了苍穹下的阳光和雨水,黄土默默地积蓄与损耗,想到了在它们之上或之下的人类命运,就像一粒麦子随手弃在地上长大了,长成了一穗麦子,当我们面对它们团结而成的面包的时候,很少会产生某种感恩的心情以怀想它们。父亲,他使你想到延续、挣扎、血汗和泪水,当我面对的父亲不是一个词,也不是一群词汇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着不是苍凉不是悲哀不是旷达不是冷静却兼有容之的东西,我想到了沉默后面的那种深刻的冷峻。
我的父亲是个朴素的人,就像一穗麦子,在我回家见他把一车公粮和提留的麦子送到粮站的时候,我首先还是想到麦子的物象。我的家里还没有什么变化,一进门就见着院子里的麦秸,地排车和一口水井,靠近院角的地方,有个粪堆。
这就是我的家。从我十年前走出这个院落,它仍旧是一如既往只有黄土墙,还是黄土墙。我的父亲已经垂垂老暮了,毫无再振兴的可能了,而我却在外面漂漂泊泊散淡一生。但家这个概念还存在,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活着。虽然我每次回家都感觉到他们有点陌生,不再是那么一对东奔西忙的老夫妇了,不知是哪一次我从外归家的时候,发现父亲和母亲已不再壮健而是疲瘦的身子,我心里一阵难过,这就是我年幼时遭到委屈和困顿的时候,时时拥抱的那么一团支持、骨肉、血性和光热?记得在我刚刚放下包裹还未暖热床板就要离去的那次,母亲说我能不能再多留几日,我没有想到母亲的心境,脱口而出:“外面挺忙。”惹得母亲非常难过,说我人大了,再也用不着父母了,再也想不到父母了。
过后我悟到了这话中的寂寞。在雪季里或是每个普通的黄昏抑或是深秋的夜里,这一对老夫妇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了,户外没有了秋虫,也没有了蟋蟀在灶旁在枕簟上唧唧复唧唧,只有风溜到窗下蹲着听一会,然后耸起身子用手捅一下窗纸,跑到别户的房屋上,在那茅草顶上吼着叫着。
整个村子都熄灭了。
我想,这一对老夫妇在深秋的屋里准睡不实觉,这并非人老卧伏的机会就少了,他们肯定是在似睡非睡地假寐,仄听户外的秋风渐渐迷离于淡远的往事了。
他们会磨磨叨叨地叙说起儿子,说他在远方的一个小城里满眼沧桑的生活。小时候,每一次户外秋深的夜风把我惊醒,我总是躲在惊恐里听着父亲的脚在满是残霜和牛粪的地上移动着,踏踏地走出村去。离村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白杨林,父亲把树林里的叶子扫回家来,用作柴烧。于秋深无边寒冷的薄明中,父亲的扫帚声使我心碎,那使人心碎的扫帚声,最后就凝固成一块铁板那么硬朗,就像那声音来自平原的深处,急急地唤你唤你,催促你,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