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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唤你唤你,催促你,使你容不得半点吝惜。
还是灿然老老的黄土,还是灿然老老的黄屋,面对鲁西无尽洒脱的旷野,背靠至少有三百年历史的村落,母亲把麦子倒进院里架起的一个笸箩里,那时明媚的阳光照射着晶澈明亮的东屋一侧那口忧伤的棺材,你不能不感到生命的进程就是这么平静地、不动声色地流逝过去了。
鲁西平原,黄土屋。父亲之前的父亲就这样生活过了。面对着父亲的棺木,我悟出了生命在挣扎时同样也有一种坦然的表现,这抑许因为苦难滤尽了所有的奢求,便生出了自然的怡静和淡泊?
母亲几日连续冲洗麦子,然后让父亲交上公粮或到一个远远的地方的打面机坊里去磨成面粉。母亲用湿布擦洗麦子,手在麦粒中间搅动翻起一股隐隐的尘雾,有点呛人鼻口,仿佛使人闻到旷野里的土地微微散发出的温热,直到一颗颗的麦粒被还原出了原生的那种浅褐如土的质朴和圆满的忧伤。
浑圆的麦子使人忧伤。
但这种与生俱来的深深的忧伤,连这里的农民都不屑于表述了。
于是一天,当我把装麦子的麻袋搬上借来的毛驴和排子车朝打面机坊走去的时候,我和父亲坐在车上,那时候时间尚早,驴子踢嗒踢嗒碎在地上的声音很动听。有时路上没收拾干净的一茎草叶或一穗麦子,在车轮中间,草叶或麦穗轻轻地拨弄着车轮,发出很响的“刺楞刺楞”的声音,旷野里很寂静,父亲漫不经心地唱起歌来:
往前望白茫茫是沧州道。
往后看不见我的家门。
是曲调古老的枟林冲发配枠,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悲壮的歌声在坦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空气因歌声而起伏,没散尽的雾也在散荡。
雪纷纷洒酿难销解心头怨忿。
泪涟涟我再打望一下行路的人。
从父亲轻轻唱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把头扭回来,面向着父亲。
父亲的脸木木的,没有表情,连眼睛也是丝丝缕缕的茫然,就在这丝丝缕缕的茫然中竟能有两个很亮的光点,我紧盯着这两个光点,似乎感到某种温暖和安慰。父亲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彻底失败的人,我想在他歌唱的时候,他大概把我,把驴车以及驴车驶进的原野也忘却了吧?
那驴子的踏踏声,那麦子,那歌唱的回响声都与他无关。
我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我对这架驴车充满了少有的依傍和信赖。这就是这个黎明的世间唯一可以让我在旷野中感到坚硬的东西了。好些年啦,我没有手握镰刀割过麦子,平原里的事,都是父母日夜躬身的操劳,我却独自在外边吃着自己的“工作饭”,每次归家,我都有楚楚的凄凉涌盈在心里,常想该把自己的全部榨干像阳光奉献给树木一样奉献给父母双亲,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暖和些,光彩些。偏是这些年立了别样的目标,总想做成一些更紧要、更崇高的事体,就在这些自慰自欺的前行里,父母都老了,这一次回家我不得不面对老家东屋一侧楚楚的棺木了。
这是父亲最后的床,当我和父亲坐在车上向打面机坊驶去的时候,父亲说在一天的夜里,他梦见了他的父亲在和他说话,他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趋近于梦中的那个人,越来越酷似他模仿他,直到有一天彻底成为另一个他。父亲在麦收之后让木匠为他打了这口棺材,说等他咽了气,就把他装进去悄悄地埋掉,就省了做儿子的许多事情。
父亲说:“做棺木的是你的同学呢。”
我明白了,父亲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不在他忙乱的后事上再为一口棺材奔奔波波。
那天早晨在打面机坊里,我感到很疲乏,我看到我们的麦子在钢铁的挤压下一点一点被咀嚼被粉化,变成没有性格没有性别的面粉。
早晨的阳光在磨坊的窗纸上涂抹着最初的一抹润红,有一种明丽的安祥在我父亲的眼中悄悄蠕动了。他已经离开了磨坊,在院子里的大石碾上,想吸一支烟。
这就是父亲。
我望着轰隆轰隆的磨坊,看到那些新鲜的、带着琥珀色光芒的麦子在重浊的隆隆声中被粉碎了。我想到了那口棺木,父亲已经不行了,再往前紧走几步他就会躺在那口最后的床上,无声无息在泥土里像一穗麦子被粉碎,最后变成细碎的壤粒,再生出一茬茬的麦子,然后再收割、成熟、播种,被粉化。
我想象着某些年后,我父母已躺在鲁西老家的地下了,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再也没有人说起他们,那口白色的棺木也已成了一个白色的意象,在儿子心中闪闪烁烁,他们听着土外摇撼而来的一个又一个黄昏,渐渐地老去,老去……等待着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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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心痕
每年的这时节,泥之河里的水就滚滚沸沸了。那漩涡,那波涛,很添了些气势,用劲地显示给人看。在它拐出的好多个弯弯上,有着三三两两的村庄,沿着水湄错落排列;又有了砖石铺就的篮球场和球场上木头撑着的木头球架和怡然耸立于古旧的黑瓦黄墙间的学屋。这时常有泠泠的书声和水花连成一片。
有了学堂,便有了一个在每日黄昏时必去河边踽踽独步的影子。
背枟枙桃花源记枛并诗枠,背枟黄岗小竹楼记枠,背最是酷好的徐志摩的枟再别康桥枠。每诵至“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时,眼泪酥酥地热了。于是水磨坊吱呀吱呀转动的声音,那染满青苔的木轮子,一如绵长、古老而动人的遥曲了。
在这里,你一人操持着数十如鸟雀欲飞欲蹦的幼稚儿童,学堂年年岁岁的秋季都有考上镇子的学生,很像个样子。然而,你并不娶女人。来到泥之河边上有三五载日月了,人们只晓得你好消瘦,性格好孤独。对学生,赫然严厉又分明藏有女人的温柔,还晓得你有个多病羸弱的母亲,独自寓在离泥之河很远的小城。
待到瓦楞上飘出灰灰淡淡的炊烟时,你依然踢哒着黄昏去了河边。消失了犁铧改制的晚钟的叮叮当当与归家的学生娃子,你变得寂寞,就轻轻吹了口琴枟红河谷枠:“51332212111……”那声音如鸟影一样飘来飞去。高高的水磨坊上升起了明月,坊里有了淡淡的一豆灯光,这便是时时破空而来的可以温暖你的召唤。于是,你就踏着窄窄的路径朝那几排房子走去,迎面是母亲手温一样舒舒缓缓的夜风。离老历八月只有数个秋夜了,这正是苞谷异常浓烈异常醇厚黄黄开放的时节,你幻没在自己的呼吸溅起的一派浓烈芳香中了。
墨墨绿绿的苞谷叶子阔长地纷披着,很厚实。月亮愈走愈远,你听得一声鸟叫,倏地见一只黑影瞄向水磨坊后的那轮尚未圆浑的月亮。水磨坊愈近愈矮,水声纤细了,你听到田里苞谷叶子悉悉率率,隐隐就见重重叠叠的杆和叶子后,晃动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当田塍的空处显现时,稀疏的星光便勾勒出茸茸一团的清晰模样了。缓缓移动的乃是一捆草,草捆下有一双漆黑的眼仁,如黑的围棋子。忽然有一声低低的狗吠,接着那狗砖一样投到你的脚边来。“草捆”便叫了一声,狗立即止住了,脑袋努力擦着主人的裤管。蓄着“锅铲头”的赤脚孩子,把草捆靠在一棵歪歪的树下,仰脸(你又一次证实了他的眼如围棋的棋子)问道:
“老师,今夜里补习课本?”
“补呐。”
“新的?”
“新的。”
孩子锐声唤狗一句,踏踏地就走。“草捆”与狗儿一同不见了。远远近近的苞谷叶子上露水圆圆硕硕,稠稠密密地包着一粒一粒的星子。
愈是往夜深里走,苞谷成熟的香味愈是浓厚愈是稠酽,似乎用手可以捧起来。忽见篮球的木架下,几个童稚的影子投在砖石上或移或凝,三两黑洞洞的嘴对着月亮,手里捧着一块冷冷的煨红薯,见你来,声音骤然高起。
“蠢狗娃,老师来咧!”
声音很嘹亮。那些童稚的影子也极满足地笑着鸟兽般地散向教室,并不害怕,只是瞪着眼睛问:
“开始吧?”
“开始吧。”
夜色下,吱呀一声门响,推醒月亮。课堂里,那短短矬矬的板凳上已满了孩子们的脸子和眼睛(你看见锅铲头的孩子坐在最头排,眼黑如棋子)。梁柁上吊一盏汽灯,白炽炽的,嘶嘶地燃得正快活。你就站进大家的目光里,教完课本,就唱:“哆、瑞、咪……”
“哆、瑞、咪……”
汽灯的炽光里,一二十黑洞洞的嘴,喷薄出蓬蓬的一团声音,像是窖藏了多少时日的一坛老酒刚刚扭开坛塞,醇得人歪歪趔趄。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上来,你想努力叫这些蓬勃勃的孩子唱出一种磨坊之子的深沉与浑厚。你的嗓韵突然亮扬了,望着门外月下的水磨坊,望到苞谷地旯旯旮旮竖起的窝棚,远近燃起了火,响起的梆声,长长的夜已激荡起来了。下课了,每人发一声喊,就着月光下憧憧朦朦的颜色,四散着归去,有一个女孩嘴里还不停地唱“红太阳红太阳……”
转到那间糊着报纸又经烟熏黑的屋子,煤油灯苗跳跳荡荡,寂寞把灯光恍恍地抹上了四壁,你木木地忆起初来的一日,到镇上看戏,回来时四周也是这么静,自己的脚音那么大,又那么小,变得有趣。你摸出口琴,吹枟三套车枠,声音颤颤的,犹如雪中一道车辙在马蹄下晶澈得抖抖索索。
多少旧事,在琴声里变得这般亲近,这般美丽。你闻到湿湿的烤苞谷棒子味香得咂牙,泥之河水起起伏伏如连绵的鼾声。你想起磨坊里的轮子,麦草墩子,实实在在打坐着的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妇人,那脸上深深邃邃的皱纹里像系着慈祥也系着倦怠。你便这样联想起来一帧有风车的明信片而且觉得遥远,仿佛如远天的一棵树,一片云……
“笃笃”,有人敲门了。
一个姑娘黑黑地站着。
“哪个?”
姑娘报一声名字。“哦。”这名字在灯下很熟,这一张脸在这磨坊的周围再普通不过了,就像翦翦旋过的一阵风。这姑娘是在学堂里跟你一起诵过枟木兰辞枠和枟祭侄文枠的,后来,就和许多磨坊的孩子一起到镇上念书上学了。你注意到她的额头很小,小得像个未开脸的孩子。额头正泛着一层素朴、木讷和说不出是幸福抑是胆怯的红光。你望到姑娘的鬓边,斜斜插有一株黄黄的雏菊儿,立即觉得这月色下苞谷的芬芳,皆源自一朵泥之河边奇妙的黄黄的雏菊了。
“过两天,要嫁人了呐!”
你声音浓起来了。“嫁人就不能到镇上念书了!”
姑娘说出一个陌生的地名。她要去和一个男人厮守在一起过活了,去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妇人,会有孩子,会一年几次地回娘家来看看。“你的口琴真好听。”她又将脑壳低下了,“我去了,哥哥就会有个女人来暖她的日子了呐。”
就哽咽了。沿嘴角浮上来哀戚和莫可奈何的苦笑。
你觉得好悲哀,好悲哀。你想说一点点男人的话。然而她说:
“老师,明日要蒸火烧呐……”这是风俗,姑娘嫁人要到水磨坊磨二升麦面,在灶里烘上几十个火烧,用苇筒点上红印,再夹上青丝红丝,送给一些孩子和邻里。
“老师,我走了呐。”
月下一朵金黄的雏菊儿梦一样浮走了。痴痴地,你倚在门口,望着水磨坊里黑黑的轮子。
水磨坊里的灯熄了。你把双臂枕在脑壳下,那急急的水声真的就成了要嫁人姑娘的絮语,一句一句把唯有她自己才晓得的心思说给这辽远浑漫的泥之河上的长夜听了。
果然那姑娘在唢呐声里热热闹闹地出嫁了。第二年春上,学堂里的你回城里了,从此再没有回到那片有水磨坊的地方。
许多年过去了。正是泥之河水滚滚沸沸的季节,你开始写那片地方。这夜有月亮,你一支一支地抽烟,却不再吹口琴。你写黄昏的荒野上,你踽踽地读易安词,雪落了,雪盖了那磨坊。自然也读蘅塘退士的枟唐诗三百首枠中的“红泥小火炉”,遂记起一些疏疏朗朗戳在雪地上的足印,你和学生娃子去磨坊里打鸟。后来你想起了那夜,有一个留“锅铲头”的孩子,补课,鬓边插一朵金黄雏菊儿的一张脸庞。那一张很普通的时时记不起特点的脸,这时却如此清晰地印在了你的眼前,还是那样素朴、木讷、康健和善良。你知道这姑娘生孩子时,在走向镇医院的路上死啦。男人把她抱在排子车上,她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就突然顿下不叫了,那时或许来了一撮旋风,是黄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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