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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该作何回答,只能默默等着至尊的下一句话。
“方才传了战报,又是大捷——歼敌五千,收复宁云驿。如若要你替你夫君讨赏,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十六娘一怔。若按阿姊的话想,至尊如今该是最忌讳秦云衡连连得胜的了,可如今他叫她讨赏,难不成是有心存了考她的意思?
“奴以为,秦氏不用再赏。”她遂认真道:“一来,奴夫君为君为国为社稷而战,若不有功,便是尸位素餐之过。二来,奴夫君有功,那是因了至尊识人,将士用命,原也不是他一人功劳,如何只赏秦氏?三来,秦氏累受国恩,原也不缺什么的,再赏赐了也是空置,岂不……”
“你倒是会说……”至尊的声音似是缓和了些:“然而这立了大功的不赏,却叫人如何看做君王的?”
十六娘咬了咬嘴唇,猛地跪了下去,道:“至尊若真要赏,奴只求一个恩典!夫君年少从军,塞北冷阴,他的腿已然不大好了。逢到阴雨之时,常是痛得彻夜难眠。若是可以……求至尊许他此战凯旋后,能多在神京中歇歇。”
她声音竟带了几分哽咽,听上去,全然是做娘子的对夫婿的一片深深眷念。
至尊却是一怔:“为何我从不曾听说过秦将军有这样病症?”
“这样的事儿,除了最最切近的娘子,能有谁知道?他……便是怕叫人小瞧了,说他吃不得苦,连医士都不觅呢。”
“是么。秦将军也是不易……”至尊喟叹了一声,才似是突然反应过来般,道:“你阿姊如何了?”
“阿姊和小皇儿都好。至尊快些去探看才是。”十六娘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奴现下要回府,便只得先告个饶走了……”
“那便去吧!”
听得至尊这样说,十六娘方才站起身,待他进了长兴殿,便转头带着拥雪疾行而去,像是躲什么瘟疫一般。
待上了回府的车,拥雪才道:“郎君甚时候腿不爽利的?奴怎生也不知道呢……总该寻个医士,熬些汤药泡泡也好!咱们也不会说出去,怎的这样不爱护自己身子呢?”
“他的腿哪儿不好?”十六娘道:“莫说你,便是你回去问侍剑,这一直随着他的奴子也不知他腿不好!”
“那娘子……是为了叫郎君常常留在府中伴着您才这样说?”拥雪失笑道:“若奴看,娘子这是大大不值了!郎君为将,若不征战,如何讨得功名……”
“功名这东西,原也不是越大越好。四品官儿,俸禄够养得起这一府人,也就够了。”十六娘浅叹道:“天大功名,能盖过谁去?阿翁是翼国公,那已然是顶天大了,可还不是战死疆场了?他若没那名声……也罢,现下还提这个作甚。”
拥雪由困惑转了惊诧,许久才道:“郎君现下便……”
“谁知道呢。阿姊与我说的。”十六娘道:“小心些总是没错。”
拥雪亦沉默了,许久才道:“娘子,奴看,至尊若果然与郎君过不去,倒不见得是全因着他自己的缘故……会不会,也是至尊怕裴氏……”
十六娘骇然,看了她一眼:“这怎么说的!阿姊她……”
话语的后半段,被她自己生生咽住了。
是啊,她的姊姊是惠妃又如何,为至尊生了皇嗣又如何?裴氏同那些旧族不同,并不是不问世事的颓唐清贵。权势太大了,原本就遭人避忌的很!
这样说来,阿姊生产时两个侍产嬷嬷都找不到人影,会不会……
十六娘心底发冷。是了,侍产嬷嬷晚来一阵子,小皇儿多半是无恙,可对她阿姊,却是元气大伤,甚至是危及性命的啊。
至尊会这样对付自己的“爱妃”么?这样的算计,太过心毒了吧?
见她脸色不好,拥雪自然闭了口,什么也不再说。到得秦府门口,搀了十六娘下车,她也还始终是不言语的。
十六娘也没心思注意这些。她如今心底下是一片慌乱——倘若至尊只是疑忌秦云衡,那叫秦云衡装模作样败上个一两次,大概也便不遭他疑心了。可若是至尊对裴家起了嫌忌……
以裴氏如今的地位,想不露声色地退一步,那也是极不容易的啊。
这样想着,她竟是失神到未曾注意对面来的人是谁。比及看清楚了,已然近得无法回避。
“娘子?”那来人也是一怔,行了礼:“实是不知在此处会遇见,是石某唐突了。”
十六娘抬眼看他,道:“怎生这一大早就过来?我亦未曾想到会见着你的。”
这话说完,她才想着这般讲似有不妥,忙补一句:“来看你阿姊么?”
“是了,”石五郎笑道:“阿姊身子有些不适,送些香料与她。”
“你倒是有心。”十六娘道:“如何也不坐坐便走?我是要回去休息的,你单与你姊姊姊夫一道,也尽可自若如自家一般。这样匆忙,却显得是秦家失礼小气啊。”
“感念娘子好心,只是生意上的事儿最近有些繁忙,是走不开了……”
“这样么?”十六娘笑了笑:“那么,五郎慢走。我便不遣人送你了。”
石五郎应了一声,擦肩而过。十六娘分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
那味道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
她微微蹙了眉头,可那股味儿,散了便是散了,再也寻不出一丝踪迹来。
☆、身世血统
这一路回去,倒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人。十六娘想着那香味儿,竟是越来越困惑,到得沁宁堂门口,才顿了脚步,问:“方才五郎走过时,你可有闻到他的熏香气味?”
“闻到了……挺熟悉,仿佛是才闻过的……”拥雪也道:“娘子在想些什么?”
“才闻到么?”十六娘一怔:“阿姊的宫室不熏香,你闻到的莫不是至尊身上的味道?”
“……这……”
主仆二人相看,俱是惊诧不已。
“此事莫与任何人说。”十六娘低声道。
她并不敢相信自己闻到的,到底她许久不曾用香,如今分不出不同的香气也是合情理。然而拥雪自与侍剑成婚后便有了自己房舍,那里头她是依样用香的。如何会也嗅不出呢。
再者,寻常贵族用香,都常是重金求了香师特意调制的,至尊所用香料,按理说更不会与天下任何人重样啊。
如若石五郎用了至尊才用的香来熏衣,那么,要么是至尊见过他,并特赐了宫中用香与他,要么便是宫中制香之人不想活命了——这第二种,怎么看都不是会发生的事儿。
她还记得秦云衡说石五郎与那“突厥王子”极似,彼时,她以为石五郎只是有着突厥贵族的血统罢了。
然而现在想来,石五郎,会不会便是那位王子……他的姓,或许并不是“石”,而是“阿史那”呢?!
十六娘只推说自己倦了,叫拥雪铺陈被褥歇下。支开了这婢子,她才敢朝自己想着的方向揣度下去。
——如若按胡人转用姓氏的法子来看,“阿史那”转姓为“石”,倒也还说得过去。可是,若如此,石娘子是什么呢?她看上去可是一个纯粹的昭武女郎。
难道这二人全然不是亲姊弟?是了,若是他排行第五,前头总该还有四个。缘何从来不曾听石氏提起旁的兄弟啊。连着爷娘,都不曾说过……
倒好像,这偌大家业,全是她们姊弟两个撑起来的一般!
如若石五郎当真是那突厥王子,那么他来神京的时日,便远远早过她与秦云衡的遇袭了。为何突厥人在发现王子不见了的时候不发难,偏要等着这个时机……难不成,这王子远逃异国,也是他们早就埋伏好的一着棋。
十六娘的手指紧紧抠住榻上所放小暖炉的盖子,细微分明的疼痛自指尖传来——这些揣测,或许并不是臆想……
而倘若真是这般,至尊一定会派人查清这位“突厥王子”的底细啊!这样一牵连,他又如何能不怀疑秦云衡——同他娘子过从甚密的弟妇,居然有这样一位“五弟”,而他还偏又有一位很可能成为太子之母的妻姊,有在军中声望极高的族望,更有连战连捷的威名。
这每一样关系说来,都不甚值得思量,可加在一起,却足以掀起颠覆整个朝堂的巨浪了。
但如若这样想,至尊早在秦云衡出征前就该知道这层关系,如何还敢叫他带兵远征?难不成这朝中当真无将可用到如此地步吗。
十六娘叹了口气。她原本以为自己知道的已然够多,然而,她每知道新的一点儿东西,便要将自己从前所知种种,尽数推翻,重新考量一遍。
这一局啊,越看越大,也越看就越可怕。
甚至连她曾经最是信任的石氏,如今看上去,都像是带了无数心机在她身边潜伏的可怕角色。这,是逼着她一步步都自己走么?
是了,此时此处,再无有一人,可以替她思谋策划!
且喜,她在至尊面前说的话,大抵是对了。至尊既还念着要给秦府封赏好堵住天下人的嘴,那便该不是个能破釜沉舟杀了功臣任人骂的角色。那么,只要秦云衡不再掌军,做个闲散臣子,他大抵是不会吝啬那些俸禄的。
想到这个,十六娘的目光却有些直。她不知秦云衡若真不能再出战了会如何……从那么小的时候学起的武艺兵书,不就是念着一腔热血的报国么?如今,却叫她短短几句,便葬送得一干二净。
他或许不会责怪她,可翅膀被生生折断的鹰,又如何能不怨不艾地,如贵妇的鹦鹉一般过一世?
他说不想打仗,是不想战死,不想与她生死相隔,却不是一辈子做个神京中的闲人啊!
念及此,十六娘猛地跳起身来,推了床屏便下了榻,高声唤进婢子来:“研墨!我有一封家信要与将军写!”
那婢子是素来跟着拥雪学的小女娃儿,素来也是个伶俐乖觉的,忙铺了纸,取了墨,舒了皓腕碾动:“娘子不是暂歇么?如何突然想起写家信来?”
“做了个梦罢了……”十六娘应付过去,提了笔,便蘸了墨落下字迹来。
她总得告诉秦云衡自己撒了个谎吧?这话又不好直说——那么“夫婿腿疾,至尊有问,贱妾不敢相瞒,故报以实。天恩浩荡,蒙有垂怜”,多半,也该让秦云衡想到什么!
彼时石五郎与“突厥王子”的相似,是他自己看出来的。依他性子,如何肯说说就算了?想来也要细细思量了——既然阿姊能用一名宫监提醒自己至尊的疑忌,那也总有办法让秦云衡发觉!
再看了这家信,秦云衡若还不明白自己的用意,便是个傻得救不了的了。
这家书写罢,十六娘绰了笔,犹豫片刻才将它搁下。笔尖所缀的几滴墨,点在几上,亦不见她注意到。
“做婢子难么?”许久,她问道。
那小婢女研好了墨便站在一边儿伺候了——说是伺候,不过也就是站着陪她罢了。如今乍闻此语,便是惊了一跳:“娘子问这作甚?!下人的过活何必污了娘子清听。”
“你这样答,便是不好了……”十六娘苦笑:“你们是不是也怕何时得罪了家主娘子,从此这日子也过不安生的?”
“……娘子,”婢子道:“怕是自然怕,然而凡是问心无愧的,到底心下不苦!诸天佛主神明看着,咱们秦府门风也正,怎会有做对了事情却叫家主娘子赶出去的?所说苦,也无非是吃的穿的差些——谁叫生成个贱籍呢!上辈子不积德罢!”
十六娘看了她一阵子,终究还是苦笑道:“是啊,谁都选不得爷娘。只是积不积德,投生成什么人,说来也都是苦的啊。”
“婢子鲁钝,不明……”
“不明也罢。”十六娘将写好的家书递给她:“拿去叫奴子给驿使吧!叫他们送去,大抵也不过四五日时间了。”
婢子接了家信出门,十六娘方回榻边垂腿坐了。她抬手抚在小腹上,半晌,心中竟是乱的没一点儿头绪。
在旁人的设计里,她连同整个秦府都不过是一颗棋。可是世上有谁甘愿为棋子呢?
她一个人坐了许久。直到婢子们怕她睡久了魇住进来唤她起身,才发现她还倚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