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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星师似是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很聪明,”他说,“但你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只要拥有人类的灵魂,召魂树便得到了宛如人类的生命。她会像人一样,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会因秋天落下的最后一片黄叶而惆怅,会为春天盛开的第一朵鲜花而欢欣雀跃。她只为你一个人而活,只注视着你,世上的芸芸众生在她眼中无非鸟兽虫豸。从她出生的第一天起,她便全心全意为了你一个人活下去,和你一起经历生命的风风雨雨,在最幸福的时光里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不离不弃,至死方休。她的寿命不长不短,同年同月同日,在你安详合上双眼的同时同刻咽下最后一口气……人间的平凡女子,又有谁能比得上她?而你居然这样残忍,刚刚让她出生,转手又推她进入死亡的深渊?!”
“不,我没有……”我被他凌厉的攻势搅得有些犯糊涂,“你的意思是说,一旦把灵魂还回去,泪她就会死?”
颜无月终于插上嘴了,“对不起,打扰二位一下,”她明亮的眼珠时而瞅瞅我,时而又转向他,“你们俩一直在说什么树什么树的?我到现在为止,我一句都没有听懂。”
来不及多想,我只把颜无月当作透明的空气。凝视着占星师幽绿潭水般深不见底的双眸,我再一次,用发抖的嗓音向他确认,“泪会死吗?”
“我说过,召魂树具有召唤亡灵的能力,”他漫不经心地将双手交叠在膝前,“同样,它也可以夺取活人的生魂。”
“你还没有回答我!”我被他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惹毛了,猛地站起身,“若是泪把冯泪的灵魂还回去,她会不会死掉?”
“坐下,”他缓缓道来,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威严震慑了我,“听着,你的猜测并没有错。”
我屏息静气听他说下去。虽然不太明白,颜无月也清楚没有人会专程为她解答,于是她双手托腮,打起十二分精神,绝不漏掉任何一个字。
“召魂树是一种自私的生物,不,或者说,背负着悲剧的宿命也不一定,”黑暗中占星师的双眸如浮游在夜里的星星鬼火,飘忽不定,“得到人类的灵魂开始‘生’,为着主人的愿望‘成长’,直到主人死亡的那一刻,伴着主人的灵魂一起‘死’。它们贪恋人类灵魂依附时的温暖,除了主人的死,任何时候出于本能,它们都会死死攥住那本属人类的灵魂不放,也就是说,一旦把灵魂交还给人类,召魂树只剩下最后一个结局。”
他有意长叹了一口气,为召魂树的命运划下最终一个句号。
“那就是永恒的死亡。”他说。
一时间,静谧无声。虽然我在他一点一点的逗漏中早已心存预感,然而,当“死亡”这两个可怕的字眼从他嘴里明明白白蹦出来的时候,我的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我怎么早没想到呢?泪,那娇羞可爱、天真无邪的泪,本就是出于我对冯泪的不满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创造出来的呀!泪拥有冯泪的一切,不仅如此,她比冯泪善良、天真、纯洁、温顺,对我死心塌地……她克服了冯泪的一切缺点,呈献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孩,我理想中十全十美的冯泪!
而真正的冯泪呢?被夺去了灵魂,植物人一般躺在冰冷的铁床上,生死未卜。不该是这样的!若不是我遇到那个占星师,被召魂树激发出我内心的欲望,生活本该是如往常一样平凡快乐的呀!就算我和冯泪发生了一点争执,那也是晴朗天空上偶尔飘过的一朵乌云,很快就会云开雾散,多云转晴的啊!若不能让冯泪恢复正常,不光她的家人,就连我们同学也都快担心死了!
可泪又该怎么办呢?身为召魂树的她是那样无辜,为着追回冯泪的灵魂,就必须牺牲泪,置她于死地吗?我仿佛看到自己一手揪住她的长发,不顾她的哭泣哀求,一刀朝她的纤腰砍去,血一下子喷了我一头一脸……
“如何呢?”占星师不慌不忙交叉起双腿,黑暗中他的嗓音如磁铁般撩人,充满了未知与诱惑,“这位客人想好了吗?是保住心爱却臭脾气、性格有缺陷的女友,还是成全你的梦想,选择那完全契合你心意的、完美的召魂树?请把你的答案告诉我。”
“是不是……”颜无月终于插上了话,“他一旦选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就会死?”
无需回答,我那激烈抖动的双手已经确凿无疑地告诉了她答案。怎么办?怎么办?不光是双手,连我的全身都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为什么两条如花般的生命都要放在我手里抉择生死?我的心里早已架起了高高一座天平,泪和冯泪,她俩一边一个,在秤盘里上上下下起伏个不停。生命本身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可为什么偏偏要由我,称出孰轻孰重定生死?
第二卷 彼岸花 召魂树之美女盆景(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宿舍的,浑浑噩噩。当我的意识再度控制身体,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寝室门口,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乳黄色的三合板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道微微的光。
我从丹田深处猛提一口气,久久地含在鼻腔里,仿佛含着一枚青橄榄般咀嚼个不停。最终,随着那口气自我口中徐徐吐出,我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掌拍在木门上。
刺眼的阳光铺陈在瓷砖地上,白晃晃地眩得我眼花。寝室里连一个人都没有,除却习以为常的隐隐汗臭之外,似有一股若有若无、蚀人筋骨的幽香暗自浮动,我循着这股芬芳而去,在衣橱旁的层层球衣后找到了泪。长长的睫毛蜘蛛网一样覆在她的脸上,一颗晶莹的泪珠坠在她幽黑的睫毛上,随着她眼皮的轻微颤动而摇摇欲滴。
“生人离魂三日方死,”我的脑中又回荡起占星师阴森森的声音,“若你选择召魂树,只需保持现状至三日,它便可以永远占有冯泪的灵魂;反之,如果你选择的是你的人类女友……”
他微弱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疲倦。
“会怎样?”我焦急地握住椅背,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白。
“相当的麻烦。”占星师回答道,“除非采用特殊的手段,否则召魂树不会吐出它所占据的灵魂。”
“特殊的手段?”我梦呓似的重复了一遍。
“比死亡还要深重的苦难,”他悠悠然道,“所谓的‘生不如死’,才能使召魂树自愿放弃它的生命,向往最黑暗最永久的死亡。”
说这句话的时候,似有一道异样的光芒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那是怜悯?抑或是悲伤?我无从得知。
难道要我故意折磨泪,令她痛苦得无以复加,直到后悔生在世上才罢休吗?我颤抖着双手,轻轻握住她纤瘦的双肩。也许我下手太重,就在我触碰她的那一刹那,她浑身猛地一颤,睁开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童威,是你吗?”生怕看不清楚,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发出了一声惊呼,“真的是你?”
她扑过来,两条蛇一般柔软的双臂死死箍住我,唯恐一不留神我就会消失似的。她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胸前,一个劲儿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我清醒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去拥抱她,可我就是没忍住。
“眼睛怎么了?红红的活像兔子。”我捧起她的脸,为什么明明和冯泪一模一样漂亮的脸蛋,看上去却远比活人更娇俏更动人呢?
“我没事,真的。”她何尝说得来谎?明明低眉顺目的,目光躲躲闪闪都不敢正视我,还说没事?我伸手顺着她的眼睛一路往下滑,感受滑腻肌肤上残留的粗涩的触感。不会错,那是一条干涸的眼泪之路。
她哭过。
植物也会流泪吗?我不禁嗤笑起自己的书生气,那叫代谢出的水分好不好?
“童威,你昨晚去哪里了?泪……”她又低下头,两朵红云直烧到耳朵根子,扭扭捏捏地开了口,“泪……一直都在等你。”
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从天而降,重重压在我的心头,令我艰于呼吸。我怎会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吗?就算泪再完美,她终究只是一盆植物,冯泪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类!我是来强迫泪放弃灵魂的,而不是坐在这里和她儿女情长!要知道,冯泪还在等着我呢!
于是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勉为其难地开了口:
“泪……有件事想请你……”
还没等我说出口,她便欣喜地捂住了我的嘴:
“什么都不要说了,”她的双眸像玫瑰花瓣上凝聚的露珠一样晶莹透亮,“只要童威吩咐的事,泪一定照办。”
我心里一揪,嗓子有些发苦,“如果……如果我想害你呢?”
“不会的!”她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坚决,“童威才不会害泪!只要泪一心一意对童威好,童威也会同样爱护泪的!”
仿佛觉得分量还不够似的,她又补上一句:
“能有童威这样的主人,泪真的好幸运。”
望着她那天真无邪的脸孔,我简直要被内心的负罪感逼到崩溃了。泪是如此得百般信任于我,可我呢?她彻夜未眠苦苦等来的男人,就是专程取她性命的杀手吗?我一手虚伪地拥抱着她,另一手却伺机冷血地谋杀她!不,我办不到!我跌跌撞撞冲出了寝室,对着垃圾桶干呕了半天。泪还在可怜巴巴地呼唤着我,可我根本不敢再留在她身边,一口气冲回冰冻街的占星馆才停下脚步。
对于我的去而复返,占星师压根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他的手中高高举着一个密封的铝罐,一个黑色交叉的骷髅头映着灯光,令人不寒而栗。我的失败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默默将铝罐递到我的手心。
“这是……?”
“强效灭生性除草剂,可以令一切植物枯死,包括召魂树。”他说,“这是回礼,你的酸奶真的很好喝。”
“谢谢。”我机械地动了动嘴皮,事到如今我也说不清对这个神秘的占星师是憎恨还是感激。当我步出大门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如果真的下不了手……”
我停下了脚步。
“就叫别人帮忙。”他说,“只有在你的眼里,她才是独一无二的召魂树,别人看来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盆景罢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挥手让我快走。我清楚地听到身后大门关上的咯吱声。
也只有试试这一招了。千挑万选,我看中了小六,这小子傻,好糊弄,跟我关系又铁。我把他领到衣橱旁,一咬牙挑开球衣,泪就这样曝光在我们两人的面前。
第二卷 彼岸花 召魂树之美女盆景(十)
一看到生人,泪下意识地捂住了前胸,还把身上的大衣裹了一个结实。我没脸看她,只打量着小六的神色。
“哎呀妈呀!”小六突然一拍大腿,怪叫了一声,“这是咋整的?”
我紧张极了,手掌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好不难受。“怎么了?”声音都有点变调。
“好好一棵小树苗,咋种在脸盆里呐?”小六白了我一眼,“盆子不漏水,不把树根子给泡烂了?”
说话的时候,他那双不安分的大手动弹个没完,不是拽泪的头发就是拨拉她的胳膊,可怜泪身上的大衣都要被他全扯下来了。他还抓起几绺泪的头发,对着她的脸就是一阵乱摸,泪苦苦忍受他的骚扰,眼眶里似有盈盈泪光泛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拦住他的咸猪手,顺带陪上一个最大最马屁的笑脸,“是是是,您老教训得极是。好兄弟,威哥求你的事,可不可以现在开始啊?”
“这树活得好好的,干吗喷死它啊?”就算隔着一道门,小六的纳闷仍然清晰可闻。我又怎忍心让泪去死?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啊!就算泪集世上所有的美德于一身,我总不能为了区区一盆植物搭上冯泪的性命吧?!小六的嘀咕声渐渐听不见了,该是他下手的时候了。我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墙上,恨不得这难熬的时间之河快快流淌,让这噩梦般的时刻瞬间终结。忽然,毫无任何征兆地,里面传来了一个凄厉的惨叫。那叫声毫不留情地刺破我的耳膜。
“泪……”我虚弱地默念着她的名字,仿佛那样就能抹煞有关她的一切记忆,她从土里发出的第一次呼唤,和她第一次晒太阳,那阳光和煦的味道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身旁……泪的惨叫一声又一声地持续着,她正在承受人类所难以想象的痛苦,“童威……”叫声越来越弱,低低化为有气无力的呻吟,从那气若游丝的吟声中我明明白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