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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卷野草+朝花夕拾-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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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1〕
  我在第三篇讲《二十四孝》的开头,说北京恐吓小孩的“马虎子”应作“麻胡子”,是
指麻叔谋,而且以他为胡人。现在知道是错了,“胡”应作“祜”,是叔谋之名,见唐人李
济翁〔2〕做的《资暇集》卷下,题云《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婴儿曰:麻胡来!不知其源者,以为多髯之
  神而验刺者,非也。隋将军麻祜,性酷虐,炀帝令开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风而畏
,互相恐吓曰:麻祜来!

  稚童语不正,转祜为胡。只如宪宗朝泾将郝〔3〕,蕃中皆畏惮,其国婴儿啼者,以
怖之则止。又,武宗朝,闾阎孩孺相胁云:薛尹〔4〕来!咸类此也。况《魏志》载张文
远辽〔5〕来之明证乎?”(原注:麻祜庙在睢阳。帼方节度李丕即其后。不为重建碑。)

  原来我的识见,就正和唐朝的“不知其源者”相同,贻讥于千载之前,真是咎有应得,
只好苦笑。但又不知麻祜庙碑或碑文,现今尚在睢阳或存于方志中否?倘在,我们当可以看
见和小说《开河记》所载相反的他的功业。

  因为想寻几张插画,常维钧〔6〕兄给我在北京搜集了许多材料,有几种是为我所未曾
见过的。如光绪己卯(1879)肃州胡文炳作的《二百册孝图》——原书有注云:“册读
如习。”

  我真不解他何以不直称四十,而必须如此麻烦——即其一。我所反对的“郭巨埋儿”,
他于我还未出世的前几年,已经删去了。序有云:

  “……坊间所刻《二十四孝》,善矣。然其中郭巨埋
  儿一事,揆之天理人情,殊不可以训。……炳窃不自量,妄为编辑。凡矫枉过正而刻意
求名者,概从割爱;惟择其事之不诡于正,而人人可为者,类为六门。……”

  这位肃州胡老先生的勇决,委实令我佩服了。但这种意见,恐怕是怀抱者不乏其人,而
且由来已久的,不过大抵不敢毅然删改,笔之于书。如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
图》〔7〕,前有纪常郑绩序,就说:

  “……况迩来世风日下,沿习浇漓,不知孝出天性
  自然,反以孝作另成一事。且择古人投炉〔8〕埋儿为忍心害理,指割股抽肠为损亲遗
体。殊未审孝只在乎心,不在乎迹。尽孝无定形,行孝无定事。古之孝者非在今所宜,今之
孝者难泥古之事。因此时此地不同,而其人其事各异,求其所以尽孝之心则一也。子夏曰:
事父母能竭其力。故孔门问孝,所答何尝有同然乎?……”

  则同治年间就有人以埋儿等事为“忍心害理”,灼然可知。

  至于这一位“纪常郑绩”先生的意思,我却还是不大懂,或者像是说:这些事现在可以
不必学,但也不必说他错。

  这部《百孝图》的起源有点特别,是因为见了“粤东颜子”的《百美新咏》〔9〕而作
的。人重色而己重孝,卫道之盛心可谓至矣。虽然是“会稽俞葆真兰浦编辑”,与不佞有同
乡之谊,——但我还只得老实说:不大高明。例如木兰从军〔10〕的出典,他注云:“隋
史”。这样名目的书,现今是没有的;倘是《隋书》〔11〕,那里面又没有木兰从军的事


  而中华民国九年(1920),上海的书店却偏偏将它用石印翻印了,书名的前后各添
了两个字:《男女百孝图全传》。第一叶上还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育的好模范。又加了一
篇“吴下大错王鼎谨识”的序,开首先发同治年间“纪常郑绩”

  先生一流的感慨:

  “慨自欧化东渐,海内承学之士,嚣嚣然侈谈自由
  平等之说,致道德日就沦胥,人心日益浇漓,寡廉鲜耻,无所不为,侥幸行险,人思幸
进,求所谓砥砺廉隅,束身自爱者,世不多睹焉。……起观斯世之忍心害理,几全如陈叔宝
〔12〕之无心肝。长此滔滔,伊何底止?……”

  其实陈叔宝模胡到好像“全无心肝”,或者有之,若拉他来配“忍心害理”,却未免有
些冤枉。这是有几个人以评“郭巨埋儿”和“李娥投炉”的事的。

  至于人心,有几点确也似乎正在浇漓起来。自从《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论》出
现后,上海就很有些书名喜欢用“男女”二字冠首。现在是连“以正人心而厚风俗”的《百
孝图》上也加上了。这大概为因不满于《百美新咏》而教孝的“会稽俞葆真兰浦”先生所不
及料的罢。

  从说“百行之先”〔13〕的孝而忽然拉到“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不庄重,——浇
漓。但我总还想趁便说几句,——自然竭力来减省。

  我们中国人即使对于“百行之先”,我敢说,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太平无事,
闲人很多,偶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本人也许忙得不暇检点,而活着的旁观者总会加
以绵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觅父〔14〕,淹死后抱父尸出,是载在正史〔15〕,很有许
多人知道的,但这一个“抱”字却发生过问题。

  我幼小时候,在故乡曾经听到老年人这样讲: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亲的尸体,最初是面对
  面抱着浮上来的。然而过往行人看见的都发笑了,说:哈哈!这么一个年青姑娘抱着这
么一个老头子!于是那两个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来,这回是背对背的负着。”

  好!在礼义之邦里,连一个年幼—一呜呼,“娥年十四”

  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难!

  我检查《百孝图》和《二百册孝图》,画师都很聪明,所画的是曹娥还未跳入江中,只
在江干啼哭。但吴友如〔16〕画的《女二十四孝图》(1892)却正是两尸一同浮出的
这一幕,而且也正画作“背对背”,如第一图的上方。我想,他大约也知道我所听到的那故
事的。还有《后二十四孝图说》,也是吴友如画,也有曹娥,则画作正在投江的情状,如第
一图下。

  就我现今所见的教孝的图说而言,古今颇有许多遇盗,遇虎,遇火,遇风的孝子,那应
付的方法,十之九是“哭”和“拜”。  中国的哭和拜,什么时候才完呢?

  至于画法,我以为最简古的倒要算日本的小田海惩本,这本子早已印入《点石斋丛画》
里,变成国货,很容易入手的了。吴友如画的最细巧,也最能引动人。但他于历史画其实是
不大相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里,耳儒目染,最擅长的倒在作“恶鸨虐妓”,“流氓拆梢
〔17〕”一类的时事画,那真是勃勃有生气,令人在纸上看出上海的洋场来。但影响殊不
佳,近来许多小说和儿童读物的插画中,往往将一切女性画成妓女样,一切孩童都画得像一
个小流氓,大半就因为太看了他的画本的缘故。

  而孝子的事迹也比较地更难画,因为总是惨苦的多。譬如“郭巨埋儿”,无论如何总难
以画到引得孩子眉飞色舞,自愿躺到坑里去。还有“尝粪心忧”〔18〕,也不容易引人入
胜。还有老莱子的“戏彩娱亲”,题诗上虽说“喜色满庭帏”,而图画上却绝少有有趣的家
庭的气息。

  我现在选取了三种不同的标本,合成第二图。上方的是《百孝图》中的一部分,“陈村
何云梯”画的,画的是“取水上堂诈跌卧地作婴儿啼”这一段。也带出“双亲开口笑”来。

  中间的一小块是我从“直北李锡彤”画的《二十四孝图诗合刊》上描下来的,画的是“
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这一段;手里捏着“摇咕咚”,就是“婴儿戏”这三个字
的点题。但大约李先生觉得一个高大的老头子玩这样的把戏究竟不像样,将他的身子竭力收
缩,画成一个有胡子的小孩子了。然而仍然无趣。至于线的错误和缺少,那是不能怪作者的
,也不能埋怨我,只能去骂刻工。查这刻工当前清同治十二年(1873)时,是在“山东
省布政司街南首路西鸿文堂刻字处”。下方的是“民国壬戌”(1923)慎独山房刻本,
无画人姓名,但是双料画法,一面“诈跌卧地”,一面“为婴儿戏”,将两件事合起来,而
将“斑斓之衣”忘却了。吴友如画的一本,也合两事为一,也忘了斑斓之衣,只是老莱子比
较的胖一些,且绾着双丫髻,——不过还是无趣味。

  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以为有趣和肉麻也一样。孩子对父母撒娇可以看得有
趣,若是成人,便未免有些不顺眼。放达的夫妻在人面前的互相爱怜的态度,有时略一跨出
有趣的界线,也容易变为肉麻。老莱子的作态的图,正无怪谁也画不好。像这些图画上似的
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你看这样一位七十岁的老太爷整年假惺惺地玩着一个“摇
咕咚”。

  汉朝人在宫殿和墓前的石室里,多喜欢绘画或雕刻古来的帝王,孔子弟子,列士,列女
,孝子之类的图。宫殿当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却偶然还有,而最完全的是山东嘉祥县的武氏
石室〔19〕。我仿佛记得那上面就刻着老莱子的故事。但现在手头既没有拓本,也没有《
金石萃编》〔20〕,不能查考了;否则,将现时的和约一千八百年前的图画比较起来,也
是一种颇有趣味的事。

  关于老莱子的,《百孝图》上还有这样的一段:

  欲亲之喜。”(原注:《高士传》〔21〕。)

  谁做的《高士传》呢?嵇康的,还是皇甫谧的?也还是手头没有书,无从查考。只在新
近因为白得了一个月的薪水,这才发狠买来的《太平御览》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着,倘不
是我粗心,那就是出于别的唐宋人的类书〔22〕里的了。但这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我所觉
得特别的,是文中的那“雏”字。

  我想,这“雏”未必一定是小禽鸟。孩子们喜欢弄来玩耍的,用泥和绸或布做成的人形
,日本也叫Hina,写作“雏”。他们那里往往存留中国的古语;而老莱子在父母面前弄
孩子的玩具,也比弄小禽鸟更自然。所以英语的Doll,即我们现在称为“洋囡囡”或“
泥人儿”,而文字上只好写作“傀儡”的,说不定古人就称“雏”,后来中绝,便只残存于
日本了。但这不过是我一时的臆测,此外也并无什么坚实的凭证。

  这弄雏的事,似乎也还没有人画过图。

  我所搜集的另一批,是内有“无常”的画像的书籍。一曰《玉历钞传警世》(或无下二
字),一曰《玉历至宝钞》(或作编)。其实是两种都差不多的。关于搜集的事,我首先仍
要感谢常维钧兄,他寄给我北京龙光斋本,又鉴光斋本;天津思过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
李光明庄本。其次是章矛尘〔23〕兄,给我杭州玛瑙经房本,绍兴许广记本,最近石印本
。又其次是我自己,得到广州宝经阁本,又翰元楼本。

  这些《玉历》,有繁简两种,是和我的前言相符的。但我调查了一切无常的画像之后,
却恐慌起来了。因为书上的“活无常”是花袍,纱帽,背后插刀;而拿算盘,戴高帽子的却
是“死有分”!虽然面貌有凶恶和和善之别,脚下有草鞋和布(?)鞋之殊,也不过画工偶
然的随便,而最关紧要的题字,则全体一致,曰:“死有分”。呜呼,这明明是专在和我为
难。

  然而我还不能心服。一者因为这些书都不是我幼小时候所见的那一部,二者因为我还确
信我的记忆并没有错。不过撕下一叶来做插画的企图,却被无声无臭地打得粉碎了。只得选
取标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广州本的活无常——之外,还自己动手,添画一个我所记
得的目连戏或迎神赛会中的“活无常”来塞责,如第三图上方。好在我并非画家,虽然太不
高明,读者也许不至于嗔责罢。先前想不到后来,曾经对于吴友如先生辈颇说过几句蹊跷话
,不料曾几何时,即须自己出丑了,现在就预先辩解几句在这里存案。但是,如果无效,那
也只好直抄徐(印世昌)大总统的哲学:听其自

然。〔24〕
  还有不能心服的事,是我觉得虽是宣传《玉历》的诸公,于阴间的事情其实也不大了然
。例如一个人初死时的情状,那图像就分成两派。一派是只来一位手执钢叉的鬼卒,叫作“
勾魂使者”,此外什么都没有;一派是一个马面,两个无常——阳无常和阴无常——而并非
活无常和死有分。倘说,那两个就是活无常和死有分罢,则和单个的画像又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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