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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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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衣少年突然又是一阵仰天大笑,惊起林中的鸟雀,惊破了卫青的迟疑,青骢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卫青忙勒住丝缰,此时驻马车旁,只觉得一头雾水。
从事好像十分惊慌的跳下车,向黑衣少年跑过去,黑衣少年看到从事跑过去,理也不理,反而拨马带着一干人等扬长而去……
从事追了一段追不上了,只好讪讪的跑回来。
回去的路上,卫青怕马儿太累,便不骑马,只和从事一起坐车。
“想不到,你小子倒有些‘上人见喜’的面相。”从事笑着说,“怪不得公主说你有富贵之骨呢。”
“您是嘲笑我吗?”卫青摇摇头。
“那人为什么追你?”
“我也不知道。他说是‘解闷儿’才追的。不知为的什么。”卫青一阵失神。
从事意味深长的笑着仔细的盯着他的眼睛看。
卫青红了脸,别过头去。
“你知道他是谁吗?”
卫青摇摇头。
“那是平阳公主的皇弟,当今的皇上啊……”
“啊?!”卫青吃了一惊。
“比起太中大夫韩嫣……”从事边说边上下打量卫青,便不再说。
“谁是韩嫣?”卫青疑惑的问。
从事只是笑,却不回答,半晌才道:“你我不过是人奴而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生死不由自己作主,听天由命,尽心奉上而已,多说多问都无益。”
残阳又映红了天边的云彩,归鸦宿燕纷纷归巢。从事的话卫青听来答非所问,却是道理,便低了头,不再说话。
阵阵归鸦的叫声,牵得人神魂散乱,做梦一般斑驳如天边镶了金晖的彤云。

3
是夜,夜凉如水,仰望苍穹,漫天勾着银边的彩云重重叠叠,掩映着云缝中筛漏出的一点澄明月色。那同样重檐叠幔的未央宫森森的矗立在这浩淼云海的夜幕下,高翘的飞檐仿佛上接天际,红灯红烛红幔帐渲染着少年天子新婚的喜气,淡淡的烟烛香气弥漫着些许暧昧,氤氲出九重宫阙千顶层门。鼓乐大概是喧天的吧,只是传到这宫墙之外的,就只剩些飘零的宫商,衬上各个公候府邸从人陪侍的牢骚碎语,公候王孙间的是是非非,帝王后宫的流言蜚语,对于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除了让他听到了些太中大夫韩嫣的传言外,别无获益,反倒惹他心烦。
卫青无聊的仰头看月亮,夜有些沉了,盛宴将散了吧……宫中不断有宦官出来传唤各府的从事,帝王家终于要送客了……卫青觉得有些饿了,出来一天,也没有人顾得上这宫门外的饮食,夜深了,肚子咕咕叫。快回去吧,回去他很想吃一碗清汤面,如果能有包子就更好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宫门外只剩了他平阳公主一家的车马,而他的女主人却如同常驻“娘家”一般,迟迟不见踪影……从事早就被宦官叫进宫门了,怎么还不出来呢?
正想着,巨大的宫门缓缓的开启了,宦官提着红灯引着从事出来,“卫青——”。
卫青忙走过去。
“陛下上承天意,恪守仁孝,姑表联姻,顺天合卺,酒兴正酣,留平阳公主畅叙姐弟之情。漏深夜重,准平阳公主府车驾入宫门候公主鸾驾。”
宦官唧唧喳喳的音调中,卫青听了个半懂半不懂。
“卫青,还不速整车马进来。”从事吩咐道。
卫青没有别的话,整顿了车马,进了着高墙沉御的禁宫门。第一次体会这九重宫阙的含义,一道宫门内竟仍然是高墙大门,未央宫的殿宇在高墙里更需仰视,深陷于九重之内。帝王大婚的良宵,这着红挂赤的未央宫似乎无法被红火与喜气感染,竟透着一阵阵肃穆的寒气,在这料峭春风的夜色里,让人不禁打几个冷颤……原来也只在沿着宫墙的一重班房里坐等……不过有宦官端上了很多精细点心,茶水和一壶酒……卫青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这是皇上赏的。”从事忙拉着卫青跪谢皇恩。起来时,宦官已经出去了。
卫青放松了很多。
“你还没吃过这样的点心吧?快吃吧。”三年了,从事对他的态度越发的好转。
“嗯”,卫青只应了一声。
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肚子饿了还顾忌什么,卫青有些兴奋的坐在椅子上大吃起来,果然是香酥甘美,他那满是稚气的小脸上的表情终于丛无聊中露出了欢喜。
“卫青,这可是陛下的喜酒,听说都是放了长生不老仙丹的,也要尝一尝。”从事自己说着就已经干了一杯。又倒满两杯,推过一杯来给卫青。
卫青正有滋有味的喝茶吃点心,从事推过酒来,他却迟疑了一下,“我……没喝过酒。”
“哦?‘上人见喜’的卫青竟然还没喝过酒,第一次喝酒就喝御酒,难道真是要非富即贵了?”从事常拿这些话开卫青的玩笑。
卫青也不在意,只是笑着继续吃点心,甜酥的点心才对他的胃口。
“喜酒不醉人,岂能不饮?喝一杯吧!”从事又把酒杯推近。
卫青端起酒杯,看看那古铜色泛着油亮光泽的琼浆,抿嘴稍稍蘸了一点,“嗯?”他笑了,“甜的?”
从事看着他的神情,眼神一阵恍惚。
卫青感到他的注视,“怎么了?”
“卫青,你比三年前更标致了些啊。”从事回过神,又喝了一杯酒。
卫青不好意思了,一口喝了杯中酒。原来这酒略舔舔是甜的,真是一口喝下去,却也热辣辣的,辣得卫青咝咝吸气,忙喝茶水漱口,脸上马上见了红晕。
“你是个厚道人吧。”
“怎么说呢?”
“厚道人喝酒脸红啊。”从事笑他的无知。
“那不厚道的人呢?”
“当然是越喝越白了,傻小子!”
“刚才那个内侍说的什么‘酒兴正酣’,是什么意思啊?”卫青想起宫门外宦官的宣旨。
“哎,那就是说陛下喝多了,拉着姐姐不让走呗……”
卫青想起自己的姐姐,颇能会意的点头笑了,这么好吃的点心,姐姐还没有口福吃过呢……卫青刚想问从事,点心可不可以带回去,还没等开口,就听得外面一阵乱,两个宦官一起进来,“陛下送公主出来了,快迎驾,快!”
从事在前面跑出去,又回头对卫青说,“快去带车马过来!”
卫青被这种气氛弄得有些紧张,忙去带马。引着车马将到内宫门时,隔着宫墙听到一阵熟悉的大笑声,宫门口宫人内侍早跪了一地,卫青不懂宫中规矩,骑在青骢马上没有下来,那放肆地倚疯撒邪的笑声更牵引了他的思路,让他一时忘了和旁人一样下马伏跪。
身为人奴,他的好奇心从没像此时这么大过,以至大到让他忘了此时身处何地,将见何人。他充满好奇的引着马靠近宫门,勇敢的凝神,聚目期待着那笑声的主人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一个身着大红锦袍的酒狂少年,歪斜着身子依靠在他锦衣华服的皇姐身上,全身几乎瘫软的踉跄出来,嘴里一刻不闲的放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酒话,只能听清两个字——就是不断重复的“皇姐”。
好奇心让卫青更加无畏的带马前走几步,骑在马上居高看得如此真切,那就是而今的天子!那是一张如此年轻的面庞,带着轻狂不羁的神情,健康的肌肤因沉醉而敷上一层均匀的酡红,他的眉长而且浓,眉关此时紧紧绞在一处,却在刚劲的嘴角勾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他的鼻梁高挺且笔直,鼻尖上映着一点彤色的灯光;他的眼睛虚掩着,深深的陷在棱角分明的眉弓下,灯影里映出一点散碎的光,那面颊上星星点点又是什么?——他流泪了,他在哭啊……卫青心中一紧,手上不自觉的使了些力气,那马儿会错了意,突然嘶鸣了一声,划破了长夜。周围的空气都紧张得凝固了一般,那虚掩的眼睛忽然向着马嘶的方向睁开了,卫青愣在马上。
那黑眸子是如此的凝重而充斥着霸道与威严,黑得像乌云遮了月亮的暗夜苍穹,却在灯火中闪着霹雳一般的光。那原本散碎的目光,与马上的小儿郎对上的时候,突然聚集在了一起,那瘫软的酒醉龙躯跃然挺直……
那是一双让人醒酒的寒眸子,即使在这无边的暗夜中,即使在这高墙的囹圄内,即使在这恼人的鼓乐里,即使在他——刘彻想借着酒疯佯醉而永远躲过这虚伪的利益婚姻的一刻,他也在这双带着稚气的清冽寒眸子中突然有了几分清醒,是那春山春水间清凉的目光,是那轻捷幼稚尚待成长的身形,是那与幼稚身形形成巨大反差的高头大马……他早就认得了——那是他在山坡上狩猎未遂的脱兔,亦或是他将有意驯化的苍鹰,也或许是正如这漫天彩云后羞怯得未及洒落银晖的朗月……
卫青眼睁睁的看着那乌光散碎的黑眸子在他的脸上聚了光,那光仿佛捏住了他的下颌,扭住了他的脖项,扳住了他的肩膀,不许他措动一下……
凝固的空气中,荡漾着浓重的酒气。匍伏在地的宫人内侍,都惶恐的等待聆听“杀无赦”的上谕……平阳公主也无计可施的惶恐的看着他英俊神气的小骑奴,冲犯了这禁宫中“窥瞻龙颜,杀无赦”的禁令,更何况是高居马上的俯视。
她的皇弟却忽然发出一阵令人振聋发聩的笑声,重新瘫倒在她的肩头,那深邃的黑眸子轻轻的眯起来,凝聚的目光倏而变回了散碎,她的皇弟歪斜的指过去,“你是什么人?”
平阳公主刚要替卫青回话,还没张开口,刘彻分明挡了她的话,又问过去,“你是什么人!”
卫青木木的回话:“骑奴卫青。”
刘彻的笑声在宫墙间回荡,“我观你目光如炬,贵不可言啊!哈哈哈!皇姐你看呢?!啊?皇姐家的骑奴都如此仪表非凡……眼看着,朕的未央宫里养的都是些什么七老八十的虚道腐儒……都是费……”
平阳公主慌忙掩了他的口,“皇弟……”,刘彻不再言语,平阳岔开话题,“卫青,还不快跪谢皇恩!”平阳公主点醒发蒙的卫青下马。
卫青一梦初醒,滚鞍下马,匍伏地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彻仍旧是笑,不置一言,浑浑噩噩又如先前酩酊大醉一样了……
……
马挂銮铃声中,卫青仍心有余悸的一遍遍闪回在宫墙内的一幕中,夜风仿佛不再凉,空中的彩云因风吹散,朗月清辉,月光中,他忆起了那双清晰的黑眸子,和那张让人刻骨铭心的面庞……
“卫青……”车幛内传来平阳公主的柔声,“你几时喝的酒?有如此胆色……”
……

4

是谁说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是谁说她咳唾落九天,也要随风生珠玉?怎生得普天之下传得沸沸扬扬,他帝后之间已然是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了呢……当真是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那君情与妾意不到两年就已经同床异梦,各自东西流了吗?
平阳公主府的夏夜在一派笙歌中减退了些许暑热,荷风送来清香,竹露流滴轻响,弹拨名琴的美人,此时可得知音的眷赏……蝉翼一般的薄纱,掩不住脂玉一般的臂膀,柔顺如瀑的秀发衬着弹指即破的面庞,玉葱春笋般的指尖轻轻撩拨着琴弦,在凝神的注视中,戛然一声丝弦崩断,绵厚修长的富贵手,一只拢住她的香肩,一只托起她的下颌……好熟悉的眼睛,带着点点羞怯的波光,刘彻的眯起眼睛,心仿佛融化在这清凉的波光中……
……
红烛摇着上衣轩里悉悉索索暧昧的声音,烛光中他的女主人仿佛失聪了一般,安静的剥开香桔的艳皮,她早已不再是少女的芳龄,但绝不失为一位美貌的少妇……
“卫青……”,平阳公主垂着眼皮说,“有五年了吗?”
“嗯。”卫青只轻声应了一声,那暧昧的响动越来越大了,随未经人事,可这声音换了任何人,也要觉得尴尬。
“抬眼回话。”
卫青就知道不管什么场合,只要平阳公主问他话,总少不了这句提醒,“抬眼”而绝非“抬头”……他抿抿嘴唇,抬起眼帘,平阳公主在笑呢。五年了,她通常都是这样看着他莫名的笑,他本来早已习惯了这种柔和的微笑,但在这声响中,她的笑忽然让卫青面红耳赤,不得不违了她的指令,惶恐的垂下头去……
“……卫青……你长高好多了呀……”她柔声说了一句,就脉脉的在不开口……
卫青跪在烛光下,也没有回应……
林间的蝉声,池中的蛙声不知趣的起劲儿的唱着……淹没了那漾人心神的声音……
一声舒畅的轻嗽在屏风后响了一下,“皇姐家的丝弦,调得是高山流水凤求凰啊……”
平阳笑着摇了摇头,“那皇弟你说,是落花有意随流水,还是流水无情淹落花呢?”
屏风后响起放肆的笑声,“皇姐舍得吗?”
“姐姐家的就是弟弟家的,说什么舍得舍不得。”卫青低头跪听这些莫名奇妙的对话,正听到这句忽然一个金橘打在他的头上,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下,平阳公主正意味深长的拿眼乜斜着他……另一个峨冠广袖的熟悉身影已晃到了红烛边,有些困乏的侧躺在衽席上,看到是他就突然曲起手臂支住脑袋……
卫青长了记性,忙向上叩首,“陛下。”
“……”,刘彻顿了一下,“卫青抬眼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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