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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皇后默默的看着平阳。
平阳摇摇头,“你在深宫多年,想想当初进宫时,这后宫的倾轧……”
“……”卫皇后只觉得冷汗涔涔,“皇姐……”
“朝堂上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再说远的,当年灭诸吕的太尉周勃怎么样?平七国之乱的太尉周亚夫又怎么样?……登高跌重……”平阳目光淹没在外面的大雨中,“有朝一日,当真踏平匈奴,会不会又成了一盘兔死狗烹‘功臣局’啊……”平阳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卫青……等了你十九年哪……你也必须是帝王家的自己人,或许才可保平安……
“皇姐……”卫皇后担忧的等着她说,可她却出神的望着外面的雨,“皇姐,那么卫青他……”
“呃……”平阳回过神来,皇弟会怎么继续走这盘棋呢?这么多年了,他和她的卫青之间……不把卫青放在这个位置上,一样可以遣他打匈奴。皇弟难道不知卫青在这个位置上的风险吗,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他将会怎样在这盘“功臣局”上落子呢?高祖、文皇帝、父皇哪一个也没走好这盘“功臣局”啊……卫青会走这“盘功臣局”吗?本是她的卫青,她先看中的卫青,她的弟弟会放手吗……“……叫他来作帝王家的自己人吧……”
……
“这雨下了一天了。真闷人哪。”
“陛下怎么还没出来?”
“‘出来’什么‘出来’?李督尉又有好‘曲子’了呗,都‘出来’了还有什么意思……”
“你倒通这些,只是自己‘不中用’了。这好‘曲子’,哈哈哈,对,好‘曲子’。这就叫‘人不留人,天留人’呐。这雨还真知趣儿啊。”
“哎,这几个月,朝臣间的议论听说了吗?”
“是不是关于大将军的?”
“我可听说了,这陛下在朝堂说大将军是‘无可再封’啊。”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封了他三个儿子。”
“你知道什么?我前日给候旨的朝臣端果品的时候,听见他们议论啊……”
“怎么说的?”
“说大将军啊……快啦……说这‘无可再封’便是陛下有弦外之音。”
“什么弦外之音啊,你快说,别调着人!”
“就是说,大将军的功劳太大啦,有功高镇主的嫌疑啦……”
“真的?!”
“那些大臣们纷纷议论,什么前朝的周亚夫,什么再往前的周勃。”
“都是什么人呐?”
“都是先朝的太尉,总揽军权的人物。最后都不得善终……死在帝王的上谕之下……”
“说得对啊,伴君如伴虎啊……看看主父大人,还不是一句上谕,就诛了族……”
“朝臣们都说,平灭匈奴之日,怕就是大将军‘兔死狗烹’之时,哎哟!!!”其中一个内监突然一头栽在地上。
刘彻又飞起一脚,踹得另一个内监滚下宫阶,“都给朕砍了!!砍了!!!”
李延年给刘彻穿好衣服,正在里面自己打理,就听见外面忽然乱了,赶出来一看,只见两个内监已被拖下去了。李延年不知为了何事,吓得不敢过来问他。
黑眸子氤氲着万钧雷霆,一抖广袖,头也不回,怃然而去,后面给他撑伞的宫人内监吓得腿软,根本追不上他。
……
“张骞——是陛下惦念的张骞,张骞他回来了!!!”
“什么?!张骞!!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快,朕,朕要着礼服!!不,叫百官都着礼服,即刻进宫!!!看看朕的另一位功臣——”
……
“出使西域的郎官张骞回来了!”
“谁?”卫青不敢相信的站起来,“你说谁回来了?”
“十三年前奉诏出使西域的张骞回来了,陛下命满朝文武急速着礼服进宫——”
“真的!快!我这就进宫!”
(四十五)
“郎官张骞,出使西域,长途跋涉十三载,矢志不渝,不负圣恩。一路持节,历览广博,特赐封张骞为博望侯。张骞黯熟西域、匈奴水土要隘,特命博望侯张骞从大将军卫青麾下——”
……
“臣远道而归,幸赖陛下的洪福啊!”
“张骞呐”,渐台的暖风吹来荷花的清香,几乎迷离了刘彻的眼睛,从太子伴读到而今,快二十年了。一去十三年,杳无音讯,刘彻以为他早不在了,没想到,他竟回来了!虽然一路历尽艰险,刚回来时好像个乞丐。今天整束了冠带,洗净了面庞,刘彻觉得他倒比走时高大强健了许多,看不出是个耍笔杆子的读书人了,“一路回来,倒不像个读书人啦!”
“臣在匈奴被禁近十年,每日和匈奴一样,吃肉喝羊奶,干粗活。陛下,臣去了十三年,陛下的远略竟然一步步的实现了。几年前,臣在匈奴王庭,听说陛下平了龙城圣地。臣便问随从,是哪位干将建如此功业。”说到这儿,张骞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原来竟真是‘他’……陛下好眼力!”
“……”刘彻默然无语,这多年来只有外间的捕风捉影,再无人知晓这段内情了。十三年后,竟回来一个听得出这根心弦的人,他脉脉的闭了眼睛……
还是那上林苑一片赤枫金莽荡,漫坡军马三五成群;那是韩王孙拈酸的调笑;“野马还是战马?”他似乎是这样问的。“陛下的鞭子最清楚。”韩嫣似乎是这样答的;还是那墨黑的骊驹,毛色泛着油光,年少的建章监,一身戎装越发英挺……似乎仍从天际跃马而来;“臣想,马儿本来生于草原从莽,性情不受羁绊,不如顺其自然,于上林苑莽荡放养,每日驯其奔驰的速度和耐力,恢复其本性,再由羽林兵士乘骑,训练骑射……”;还是那秋来红枫黄草交相辉映的莽荡,龙驹奔腾如百川归海一般,随着那个鲜明的黑红人马影狂奔而去……;还是那一定要带着遮掩才出得口的对话,“有没有进宫看望你姐姐?” “臣……臣没想起来……” “你除了养马,你还想得起来什么?”“你欠朕的,早晚要还,你以为躲得过吗?你这样半推半就的……” “不过你今天长了朕的志气,朕心里痛快极了,朕的卫青没有让朕失望。”
十三年了……他的小鹰早已扶摇直上九万里,从未让他失望……不,而今刘彻更识得了他的仲卿——他只怕不仅是一只孔武有力,睿智冷静彻头彻尾的苍鹰,他更是极具耐力,平和内敛,恋国,恋家,恋旧,一只领头的征雁……是朕的仲卿……朕一个人的仲卿……
十三年的岁月,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已入而立之年。让他本就深邃难测的面容更添加的深沉与成熟。张骞呆呆的凝望着他的神情,他闭着眼睛,眼帘却在轻轻的抖,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笑纹,良久慢慢消散,眼角有什么在亮晶晶的闪,嘴唇也渐渐颤抖着抿紧……
“呃,陛下,陛下……”
刘彻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用力的眨了眨眼睛,长呼了一口气,“十三年这朝中的人物也换了又换,只有……”
“臣早说过,‘养马比君子’,前日回来,褴褛潦倒,朝堂上人多,倒还没见着他,今日陛下也传了大将军吧。”张骞笑着问他。
刘彻点点头,“呃,西域的风俗什么样?”
张骞知道他为什么转了话题,心中笑着摇摇头,“陛下先尝尝这个。”点手叫人端过一个大漆的食盒。里面一粒粒椭圆的小果脯。
刘彻拈起几粒放在嘴里,“嗯!好,好味道!”
“是西域的葡萄干。陛下喜欢,臣还带回了种子,鲜的更好。还有用葡萄酿的酒,甘甜醇美。陛下也尝尝。”张骞给刘彻倒了一盏葡萄酒。
“这个颜色!”刘彻对着日光,晃着酒盏,“红的?像琥珀似的?”
“陛下尝尝。”
“果然甘甜醇美!好酒!那葡萄籽要种!要好好种!”
“臣还有一样礼物,带给陛下和大将军。”
“是什么?”
“锻造宝刀的精砂和秘方!”
“张骞!果然不负朕望啊!”
“陛下……”张骞的目光忽然的延伸到沧池边的小路上去,“那是他吗?!”
一个普兰色的身影向渐台走来。
刘彻抿了一口酒,笑而不语。掸掸身上的衣襟,站了起来。
张骞也随着他站了起来。
那个一脸稚气的孩子已然如此英睿挺秀,内敛成熟了。简洁的束发冠,普兰色的暗纹氅衣,越显得他的眸子与世无争的清亮,浑身自带一份难以名状的大气从容。
“见过大将军吧!”刘彻看着张骞的神情,自己有些得意的笑了。
“不,不敢。”卫青先施了礼,十三年前从建章营挑选骑郎沟通西域的张骞,卫青还记得那该是个儒雅的读书人,而今却面目黧黑,筋骨强健,不似先前了。卫青对这长途跋涉之苦是深有体会的,“博望侯一路辛苦了。”
真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十三年了,言谈话语的神情语调竟还是老样子,张骞忍不住笑了,“怎比得大将军长途奔袭之苦。”
“都别互相恭维寒暄了!坐吧。仲卿,”
哟?换了这么腻的称呼了,张骞偷看一眼刘彻,心里觉得好笑。
“仲卿来尝尝张骞带回来的葡萄干。”刘彻抓了一把塞在卫青手心里。
卫青连尝了好几粒,“好甜哪!”
张骞隐约记得,似乎十三年前在上林苑饮宴,刘彻就给他吃甜食。他喜欢吃甜食。
“仲卿再尝尝这酒。”
卫青端着酒盏,对着日光看了看酒的色泽,“葡萄酒?”
“仲卿竟识得?!”刘彻惊讶的看着他。
“臣出征缴获时好像见过。不过臣没尝过。”
“大将军难道怕匈奴在酒中下毒吗?”
“是啊!有这么好的酒,怎么不想着给朕带回来尝尝?没事儿揣着怪沉的长城砖回来给朕,吃也吃不得,喝也喝不得。”刘彻故意将他。
卫青忙摇摇头,“非是臣不饮,只是臣每次出征,力求速战速决。盛恐两件事。”
“哪两件呐?”刘彻抿着酒,看着他问。
“一恐酒后误事,贻误战机;二恐得胜狂饮,骄兵为敌人反击,功亏一篑。臣每出征,必有军令,勿让将士饮酒,否则军法惩办。所以臣疆场不饮,缴获了就倒掉,就算祭旗,祭奠战死的将士了。一直也没有尝过。”
“如此森严的军令哪!怪不得大将军一路告捷!”
“末将岂敢。不过谨小慎微罢了。”
刘彻点点头,“行啦,今日太平,仲卿尝尝吧。”
卫青抿了一口,“果然好酒!”
“好酒可破得军令?”刘彻笑问他。
“归来再饮也是一样的。”卫青不卑不亢的布回去。
“好将军哪!”刘彻又点点头,“还有炼宝刀的精砂和秘方,朕这就酌工匠多炼宝刀利剑。”
“陛下,臣与西域诸邦沟通联系,欲和我大汉开通一条商路。”
“行商贸易,是富民强国的好事!准了。”
“陛下,朔方以西,还有一段路途,纵深到西域,仍为匈奴所控。”卫青看着刘彻。
“大将军所言极是,若从朔方郡的陇西出发,向西要经武威,过焉支山,到张掖,过祁连山,再到酒泉,过了酒泉再往西就到了敦煌,过了敦煌的玉门关、阳关,才能沟通西域诸邦。其间路途千万里,不只是水草丰沛的草原,更有两座大山的险阻,山脉起伏,挡了水气,致使山峦背面更有大漠戈壁,十分艰险啊……”
刘彻蹙着眉头,黑眸子凝重的对上寒眸子,“通商之路最重要的是安全。商人们最是贪财重利,若鼓励他们与西域通商,或要西域诸邦肯于派遣商队,惟有这戈壁太平……张骞,速酌能工巧匠,绘我大汉连通西域之图……标清沿途水草给养之处。”他只看着卫青,却不再往下说,后面的话,他要单独和他的仲卿说。
……
“做帝王家的自己人……”卫皇后一边轻轻的拍着熟睡的据儿,一边兀自叨念。
“什么‘帝王家的自己人‘?”刘彻忽然站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臣妾……”
“嘘!免了,不要吵了据儿。”刘彻坐下来,轻轻抚摸据儿的脸蛋儿,“子夫刚才自言自语些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这……”卫皇后不知该怎么说,两颊通红。
“什么事?吞吞吐吐的?”刘彻蹙了眉头,她还从没这样欲言又止过。刘彻拉了她到正殿坐,“倒底什么事?”
“不是臣妾不告诉陛下,只是臣妾没想明白,不知该不该和陛下说。臣妾有罪,臣妾不该传这些言语。”
她越这样说,刘彻越想知道,“快点儿吧!朕要急死了!”他们卫家人有时就是这样顾虑太多,这性子真能把活人急死,死人急活。
“皇姐说……”卫皇后还是觉得不妥,不愿讲出来。
“皇姐?”刘彻头脑里突然飞速的转起来,黑眸子亮起深邃的光,“皇姐说些什么?”
卫皇后蹙起眉头,看着他的眼眸,“皇姐说……要卫青……要他作帝王家的自己人……臣妾……”
“帝王家的自己人……”黑眸子里一下暗得没了光,漆黑得有些慎人。
“陛下,臣妾一直在思量皇姐话中的含义……这帝王家的自己人……卫青怎么能成为帝王家的自己人?”
“他是朕的小舅子,已经是半个帝王家的自己人了……但是他还不全是帝王家的自己人……皇姐是要……皇姐是要嫁给他……”
晴空突然一个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