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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已经走过去了,又突然停下,猛的向正面宫阶下看去。
霍光险些撞到他,忙收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向下面看去。
“……”刘彻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疯了吗……”
……
雪霰飘落,已在甘泉居室的宫阶上薄薄的筛落一层,那熟悉的身影裹着暖裘依然显得清癯,细碎的雪花粘在他斑白的鬓发上……他略微扬着头,宫阶高远,刘彻看不清他的气色,他也看不清刘彻神情……雪不知不觉大了……
霍光惊讶的刚要下去搀扶他,就觉得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袖,回头一看,老迈的春公公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只冲他摇摇头,拉着他竟往甘泉居室侧阶而去……
……
这宫阶卫青迈了三十年,踩在那落了薄雪的青条石上,只留下浅浅的足迹,随即便被衣裾暖裘的边缘扫净。一步一步蹒跚上来,身后竟是什么也没有留下……那扫净的一溜青条石上,很快又落了雪,难觅行来的踪迹……
刘彻僵僵的立在那里,心中五味淹煎,哽在咽喉。他为什么有了起色,仍在自己临行前冒雪而来,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的刘彻明了又不敢让自己明了……
那策马疾驰的英挺形骨几时竟变得步履蹒跚,仿佛一步步竟是陷在沼泽里,迈得如此艰难……
刘彻迎着他走下去,离进了看着他的面庞,谁也说不出话来……
卫青要跪,刘彻一把扶住他……雪落在他扬起的睫毛上……
……
“将军?将军?”侧室在府里前前后后转了个遍,也没找到卫青的影子,“姐姐……”
“怎么了?”平阳看着她一脸茫然的进来。
“将军上哪里去了?”
“?”平阳一愣,“不在屋里?”
“不在,府里都找遍了……”
平阳蹙了眉头,和侧室一起出来,站在院子里。又落雪了,平阳迟疑了一下,便往马厩走。
槽枥间没了玉兕骢……
平阳迟疑半晌,终于摇摇头,“他可能是进宫去了……”
……
谁笼得这许多的暖笼,谁烹得滚热的飘着异香的茶,谁摆好的四角棋盘,谁在他君臣二人转过侵殿屏风后带上了殿门……
刘彻暖着他冰凉的手,拉他坐在暖笼边,只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卫青也只那样静静的看着刘彻,仿佛三十年前,未央宫月色下看到而今,竟还记不得他的形容似的,一直盯着他看。他年轻的帝王真的老了……慢说是鬓发斑白,就连那长而刚直的眉毛都白了几根,更不用说唇上、颔下的胡须,亦已花白……那双深邃凝重的黑眸子,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混浊,被岁月遮住了,不再分明……只有那静静的凝望着他的目光,还像从前一样,穿透他的寒眸子,一直拢上他的心房……
卫青的手渐渐有了温度,那掌心里戎马一生的茧子让他的手更显骨鲠,须发飞霜飞凉了刘彻的心,那舒缓的眉关流露着淡淡的疲惫,额头眼角浅浅的纹理间遮掩着世事的苍凉,那醉人的寒眸子中的目光依旧平静温良,只是不知哪里氤氲着难以描绘的忧伤和说不出的留恋又有些惨然的一痕凄凉的波光……
那根心弦轻轻的响着……
“……”,刘彻淡淡的笑了,看着他笑……
“咳……”卫青沉沉的咳了一声,也浅浅的笑了……
“仲卿该不是骑马来的……”
“臣是骑马来的……”
“九茎灵芝果然是仙品?”刘彻盛了一盏茶。
卫青不能劳动他,接过去,自己盛了。刘彻慢慢的吹着这九茎灵芝煎的茶,卫青也慢慢小口的抿着热茶。
侵殿里又安静下来。
“仲卿可见好?”不知过了多久,刘彻喝了两三盏茶,又开了口。
“见好,臣觉得精神气力好多了……”卫青仍然淡淡的笑,“臣陪陛下下棋吧……”
黑眸子里的光散碎起来,错过眼睛,顿了顿,“……先……先传午膳吧……朕有些饿了……”
寒眸子很慢很慢的眨了一下……
“春陀……传午膳吧。”
……
“仲卿家今年葡萄树上结的葡萄尤其的甜哪。”刘彻边吃饭边看着他,嘴里不知吃的是什么。
“陛下觉得好,等明年……”寒眸子里暗了一下,又闪过去……卫青笑了,“开了春,臣小心松土,浇水,明年秋天带进宫里。”
刘彻抿抿嘴……
“只是陛下,葡萄是爬藤的,没有树,只有个木根……”卫青垂下眼帘,含着笑。
“爬藤的啊?”刘彻仍旧笑,“比宫里的藤萝怎样?”
“差不多……”
“仲卿不可笑朕,不可说给别人听。”黑眸子幽幽的看着他。
“臣岂敢。”寒眸子中的光漾了一下,忙垂下眼帘。
“记得那一年……”
卫青半低着头,淡淡蹙起眉头。
“皇姐问朕……”刘彻手上的筷子停住了,“……梧桐是做什么的……”
那个跪在咫尺间的小骑奴仍近在咫尺间,可那鬓发……
往事哽在咽喉,那粒故意敲在他头上的金橘仿佛刚刚弹回去,卫青看着自己的碗碟,失了神……
“朕说是架梁的,仲卿告诉朕那是作刨花的……皇姐又问朕松柏是做什么的。仲卿告诉朕……”
“陛下……汤凉了……”
“……”刘彻悄悄叹了口气。
甘泉居室的侵殿静了,君臣二人都陷入了绵长的回忆。也许仲卿是对的,不说下去或许心里更踏实平静。
……
刘彻最习惯也最喜欢和他下棋,不用动心,也不用算计。欺他两步,他也没有反抗;瞒他三五粒棋子,他也从不计较。最初卫青年纪还小,并不太会下棋,刘彻赢得也轻松,后来他们常常一起下棋,卫青渐渐很少露出明显的败绩,当然,刘彻也从没让他赢过,就着样有一搭无一搭的下了一辈子的棋。
“这盘棋呀……”刘彻按下手中的棋子,“朕执黑了一辈子,仲卿,你到这边来,朕要到你那边执白试试。”
“残局不好守……”卫青看着棋盘,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臣下得不好,已有颓势……”
“那仲卿信不信朕能收拾了这残局呢?”刘彻蹙着眉头看着他。朕可以,朕不信,没有朕办不了的事。
他看着刘彻,一向随和的好性情,面对那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还如此幼稚霸道的黑眸子,仍旧柔顺的笑了。可是陛下你有没有想过,换过来,陛下注定要赢臣,而臣守陛下这半居残棋,便不可输的……
“咳……”卫青掩口,深深的咳了一声,站起身,换到刘彻那边。
刘彻坐在他这边,端详这盘棋。那白棋的路数,换过方向来看,处处只守不攻,每多可出之地,却都隐没下去,让了子……刘彻看着这棋,心中的酸楚又浮上来,拿捏着那粒白子,却沉吟着不知落到哪里……他的仲卿,一辈子都和着他,隐忍退让守着这盘无人会下的功臣局……
冬日天短,寝殿里渐渐暗了,黑白交错的棋盘变得有些模糊。刘彻和卫青都不自觉的弯腰埋头,眯着眼睛小心的分辨那棋盘经纬。直到头上的冠冕终于相互碰了一下,两人才都抬起头来。
尺寸间,目光交叠在一起,痴愣了……
刘彻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间尽是颤抖,“仲卿陪朕下了一辈子的棋……”刘彻顶上他的额头,“三十年了……朕记得最初仲卿不十分会下,朕常常不一时就赢了。仲卿那时有个十四五岁吗?朕压着你下了三十年,就从没让你赢过……可朕的仲卿是好性情。朕看你的棋路,原来是根本不曾准备赢的……仲卿,三十年了……五年前,朕还常常以为自己许是老了,如今朕知道,朕是真的老了,眼睛都不行了……看不清这黑白经纬……”
“……”,那额头传来的温度和隐隐的颤抖,让那昏暗中的话语变得更加苍凉,卫青哽咽起来,“是天暗了……陛下不必感叹,臣也看不清了……掌上灯火即可……咳,咳……”
……
春陀进来掌灯,甘泉居室的寝殿一片昏暗。春陀眯着昏花老眼,模糊的看见漆屏前两个身影。暗暗叹了口气,点起灯烛。殿里敞亮起来。
君臣再垂手看这盘棋,已无落子之处。刘彻固执得像个孩子一样,一粒一粒的拈起棋子,细细数过得失,竟是合了。
卫青看着他那垂头拈数的样子,不知怎么心中酸楚的厉害,心角牵绊起来。天晚了,该去该散的,不过是早晚的事……“陛下,臣……”
“春陀,传晚膳吧。”刘彻头也不抬的截了他的话。
“陛下……”卫青摇摇头,要说什么。
“春陀传晚膳吧。”刘彻又拦一句。
“诺。”
……
(九十三)
晚膳也撤下了,君臣二人静静的对着坐着,铜壶滴漏,一个时辰都不知怎么就过去了。
“咳……”卫青还是准备告辞了,话刚要出口。
“仲卿……”刘彻像是一直防备着他开口告辞似的,立刻占了先手,“朕想出去看看雪,仲卿……你能陪吗?”
刘彻是故意留他,卫青怎能不知,只可惜留能留得几时,谁又能知道?
“臣谨尊陛下旨意。”
两人都披了暖裘出来,雪夜没有风,雪只安静的下。天是阴霾的,只是宫中的灯烛光映得洁白的雪地有些光亮,空气湿而凉。
“冷吗……”刘彻很低声的问。
“不冷……有雪无风不冷……”
“东瓯行前,是不是也是个雪天?”
“咳……是个雪天……”
“……”沉默……
“建元三年……元封五年”,刘彻暗暗屈指数。
“三十三年了……”卫青仰头看着天。
“天下太平了吗?”
“天下太平……”
“天下还不太平。”刘彻扳过他的肩头看着他,“北有匈奴余部,虽只剩残部,但未必心甘于远漠之北。那里土地贫瘠,气候恶劣,不足生息,早晚还要在我边郡搜刮些膏脂。”
“咳……漠北一战,马匹折损太多。十三年来,臣每问朔方屯戍之事,旨在生息蓄养。”卫青叹了口气,“马匹数量虽有所增长,但仍觉不足。防范北陲,仍应从蓄马开始。然而臣也觉得,自陛下七年前,亲巡朔方,乌维单于惧陛下威仪。况匈奴经十三年前一仗,元气大伤,未必有攻城略地之能事了。臣以为当甚战。”
“南陲诸国时有异心。朕所以想到南边也看一看。”
“……”卫青摇摇头,“倘若是臣还能去,该是臣巡边查戍……”
“仲卿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的天下,朕当然都要看看。只是朕要和你说,你大将军的声名,是朕马放南山的资本。所以,仲卿,你可不能……”
“咳,咳……”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
刘彻拉着他回到殿中。
“朕就告诉你,你不能走!”刘彻的调门儿突然高了,“这样的天气,你为什么来?!你又怕了,这次你怕什么?!!”刘彻墨黑的氅衣在他面前胡乱的转着,“你怕等不到朕回来了?!那灵芝你吃了不是见好吗?你怕什么?!!”
他的话如利刃一般,撕碎那两人都不敢挑明的纸。卫青在他的狂纵中只是咳,接不上话来。
“仲卿……”刘彻看着他,“你答应过朕的……这大汉若没了大将军……”
“陛下……咳……臣,臣明白……陛下放心,臣必定谨尊陛下旨意,每日调养。臣已经见好了……”卫青勉强的看着他……
“……是吗……真的吗……”刘彻蹙起眉头看他,心中却一点儿踏实的感觉都没有。不能让他走,刘彻一想到他下句就可能是告辞回府,心里就莫名的慌。
以前,他每次出征,刘彻都不送。帝王亲自送的将军是难得从战场回来的,所以他不送。今日自己要巡南,他来了,刘彻心里明镜一样,他一则来送,二则是来辞别的……不……
“仲卿,朕若今夜不要你回去”,黑眸子难过的看着他,“朕若今夜要你与朕同榻抵足而眠,仲卿……”他攥住了卫青的臂膀,“你,你敢抗旨吗……”
卫青呆呆的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春陀!”刘彻独自转过屏风。
“老奴在。”
“叫人到大将军府上说,朕要和大将军议从大宛进汗血马的事,事关重大,朕要和大将军彻夜长谈。”
……
年少时的霸道与荒唐都随着时光远去了,三十年,君臣二人头一次同榻抵足而眠。
夜静,落雪无声,宫中的漏声清晰的传入耳中。灯烛燃尽了,寝殿里,幔帐下,一片昏暗……
刘彻仰躺着,眼睛直直的看向殿顶。
卫青躺不下,背靠着枕头,蜷着腿倚着,根本睡不着,时而低声的闷咳。
……
三更了……
“仲卿……”刘彻低声的叫他,“你睡着了吗?”
“陛下……”
黑暗中,他们的声音惹得相互都湿了眼眶。
刘彻竟掉了泪,反正他也看不到,“朕问你件事儿……”
“……”
“那晚……你为什么偷看朕……”
“……”泪水湿了被角,卫青哽住了,“……臣听见陛下的笑声……前一天,臣在山坡放马,陛下在后面追臣。臣跑到平阳公主从事跟前,陛下便不追了。臣只听见陛下笑。后来,公主从事告诉臣,追赶臣的是陛下……所以第二天,臣是听出陛下的笑。臣那时年纪小,臣很好奇,很想看看追臣的……看看陛下的面貌……”
“……那夜,云遮月,仲卿你看清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