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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情极为沉重。要增加漆的产量是不可能的,要向宫廷交差的唯一办法便是以君主的名义侵占附近的私人漆林。但是,这样的事庄周怎么能做得出来呢?
他一个人在山间的灌木丛中漫无目的地散步。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习惯。每当心情烦恼的时候,他便喜欢到僻静的地方独自走一会,理一理自己的思绪。这样,他的心情就会逐渐平静下来。可是,今天却不同往常,散步不但没有消除烦恼,反而使烦恼更加沉重了。
突然,他看见一只奇异的鸟从南方飞来。这个鸟的翅膀很长,但是却飞得很低、很慢,眼睛的直径约有一寸,但是却好象没有看见庄周,它竟直向庄周飞来,翅膀从他的额头上一擦而过。
庄周觉得十分惊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鸟,便尾随着它而来。他远远地看见那只鸟落在了漆园旁边的栗林之中,便顺手拾了一颗石子轻手轻脚地来到它的旁边,企图击落它。
但是,庄周却被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惊呆了:
他看见一只蝉,正在一片树叶之下乘凉,它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一只螳螂正在不远的树枝上,准备扑过去抓住它;而这只准备扑蝉的螳螂,完全沉浸于即将得来的快乐之中,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刚才落在栗树上的那位异鸟正在盯住它,见利而忘其身;而那只异鸟又全神贯注于快要到口的螳螂,根本没有发现它的身后还有庄周。
庄周猛然之间好象觉醒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物因相累,二类相召也!”扔掉石子,回头便走。
看守栗林的虞人看见庄周从栗林中出来,以为庄周是一个偷栗的盗贼,便在后面追着叫骂。庄周加快脚步,一气跑过两座小山,那虞人才回去了。
庄周在回漆园吏所的路上,边走边想:蝉得美荫,螳螂在后;螳螂扑蝉,异鸟在后;异鸟图谋螳螂,而庄周在后;庄周图谋异鸟,而虞人在后……
任何图谋他物的物,又被他物所图谋。任何贪图利益的人,又被别人做为利益贪图。蝉、螳螂、异鸟、庄周,四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自以为是对方的主宰,实际上他们又都被别人主宰。他们都不是自己的主人,他们都是随时可供猎人攫取的猎物。
庄周回到漆园,将自己关在一个小屋里,三天三夜不出门、不说话、不吃饭。急得颜玉、蔺且在外面团团转。任凭他们怎么叫喊,庄周就象死人一样在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
三天之后,庄周出来了。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就象大病了一场。颜玉心疼地拉着庄周的手,泣不成声。儿子抱住他的腿,也吓得哭了起来。蔺且将庄周搀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问道:
“先生,您为什么这样?”
庄周回答说:“我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而忘记自己的生命安全,我整天在浑浊的水中游泳,而自以为找到了清澈的渊源。老子曾经说过:‘入其俗,从其俗。’我任漆园吏,自以为是符合老聃的遗训,没想到差点将性命也丢掉。”
蔺且说:“先生,您的意思是,这漆园吏不当了?”
庄周露出了一丝微笑,说:“真我徒也。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蔺且当即准备好墨汁、毛笔、绢帛,庄周写好辞职书,蔺且连夜送往朝廷去了。
过了几天,蔺且用一把独轮车推着庄周的妻儿,一行四人直奔老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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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退隐江湖寓言传道
一
庄周带着妻儿与蔺且一起回到家中的时候,他那间本来就破旧不堪的茅屋已经无法住人了。泥皮覆盖的茅屋顶上开了几个大洞,墙根下也让耗子挖开了几个窟窿,真正是家徒四壁,八面透风。而庄严象以前那样,为了保持庄门家风的清白,拒不承认自己的弟媳妇与侄子的合法地位,因此,他丝毫也不想伸出援助的手。
但是,此时的庄周,已经不是数年之前的庄周了。当了几年漆园吏,虽然说是两袖清风,但是他毕竟也有了点积蓄。况且,现在又有蔺且这样一位棒小伙子。此时正是夏天,气候还不冷,能凑合几天。
于是,庄周便与蔺且商量干脆搬出去,在村头修几间茅房。庄周将地方选在蒙泽的旁边,这样,他不用出门就可以凭窗近眺蒙泽的风景了。
新居落成的这天,庄周让颜玉准备了几道菜,让蔺且到附近的镇子灌了一壶酒,他要为归隐田园和乔迁新居庆贺一番。
庄周坐在上首,蔺且与颜玉坐在两旁,四岁的儿子坐在下首。一家四口,团团圆圆,融融洽洽,一派天伦之乐。庄周与颜玉早就把蔺且视作自家人,而蔺且也觉得他在这个家庭中已经不是外人。庄周举起酒杯,示意蔺且也端上,说:
“今天我们师徒俩畅饮一番!”
颜玉在旁边说话了:“你们还是少喝点吧!”
庄周笑了笑,对颜玉说:“总管大人,今天就破例让我们多喝点吧,今天是不同寻常的日子。”
蔺且也帮着庄周说话:“师母,今天就开恩吧!”
颜玉笑着对蔺且说:“你总是跟你师傅一心,看哪天我不给你饭吃。”
蔺且道:“师母不给我饭吃,我就去讨饭吃,说不定又能碰上一个自投罗网的通缉犯,让我领上五十两银子的赏金哩!”
说得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了。四岁的儿子不解地问道:
“谁是自投罗网的通缉犯?”
颜玉指着庄周,说:“就是你父亲。”
庄周赶忙说:“你还小,长大了再告诉你父亲的故事。”
酒过三巡,庄周的耳根有点发热了,他似乎进入了飘飘欲仙的境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失去了重量,随着酒气的蒸腾慢慢上升,一直上升到蓝天白云之间,与清澈的宇宙之气化为一体。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他只觉得有一种无以名言的轻松感,自在感。他觉得他自己重新属于自己了。不,他自己重新属于自然了。他忘记了自我,忘记了一切,让精神在浑沌之地毫无拘束地漫游。
第二天早上,庄周问颜玉:“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吗?”
颜玉说:“喝醉了还不知道吗?”
“是的,醉了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连快乐也不知道了。
但愿长醉不愿醒。”
庄周从窗户望去,蒙泽的芦苇已经长得很高了,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摆。偶尔有几只水鸟鸣叫着飞过,打破了湖面的宁静。渔民的小舟在湖面上飘来荡去,显得那么悠闲自在。
这时,蔺且进来说:“先生,我们算是回来了,而且也有了自己的家。从今之后,没有公务缠身,也不必应付那些官吏们,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来讨论学问了。”
庄周说:“是的。不过,我倒更愿意趁腿脚还比较灵便,多游览一些自然风光。”
蔺且说:“那也得过上一段时间,总不能刚搬入新居就出门远游吧。”
“那当然,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先生,上一次我曾经问过,你从不仕到出仕,有没有什么变化,你告诉我,变化中有不变者存。今天,我又要问你,从出仕又到不仕,有没有不变者存呢?”
庄周回答道:“这一次不仕,与出仕之前的不仕又有不同。以前不仕,只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现在不仕,则是从亲身经历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可爱。当然,我并不后悔漆园吏的这段生活。这几年,我认识到,人虽然要追求意志的快乐,但是,也必须学会在人世间的大海中游泳。吕梁丈夫、佝偻丈人、梓庆,都是我们的师傅。”
蔺且问道:“先生,你现在退隐了,完全自由了,再也不必为那些束缚你的东西发愁了。”
“非也。跳出政治的漩涡,不等于跳出人世的大海。我虽然要让我的精神在天地之间无拘无束的漫游,但是,我的脚却必须踩在坚实的大地上。这就叫‘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不遣是非,以世俗处’。”
“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处于世俗之间,难道不能同时做到吗?”
“当然能,而且必须做到。实际上,只有做到了处于世俗之间,才能做到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也只有做到了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才能做到处于世俗之间。二者互为因果,不可割裂。”
“请言其详。”
“所谓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也就是进入道的境界。而道则体现于它所创造的万物之中,并不是离开众物而独存的东西。因此,要想进入道的境界,就必须与世俗之间的万物相处,在任何一个有限的、有形的物上悟出那无限的、无形的道。离开了世俗之间的物,也就无法把握到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
“反之亦然。人生活在这个物的世界上,要想避开物,是不可能的。世俗之物先你而存在,并伴随你而存在。如果人有了道,就具备了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然后才不至于埋没于众物之中。有道之人,可以生活于世俗之间,而不被世俗所同化。
“总而言之,要做到身在尘俗而心游天外,寄迹物中而神游无垠。”
“先生,这样的境界可确实难以达到啊!”
“是的。这样的境界是难以达到。我现在也没有完全达到这样的境界。但是,这是人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你我当共同努力。”
庄周虽然辞官归家了,但是,他的名声却越来越大。经常有一些远道而来的士子,向他寻问养生之道。
这天上午,庄周正坐在草地上,面对蒙泽弹琴自娱,蔺且在一旁整理他与庄周的谈话录,有一个自称孙休的人来访。
他通报姓名之后,便问道:
“庄周先生,您的学说以无为著名,我今天特来请教。我居住在乡里,没有自己推荐自己去当官,我看见有人遇难也没有去救他,可谓无为了吧;但是,我种田,庄稼从来不丰收,也从来没有哪个君主知遇我,我得罪天了吗?我为什么如此命苦呢?”
庄周放下琴,招呼孙休坐下,然后对他说:“你所说的那种无为,并不是真正的无为。我今天告诉你至人的行为。至人忘掉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忘掉了自己的耳目鼻口,恍乎、惚乎,而游于尘垢之外,惚乎、恍乎,逍遥乎无事之业。这才是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而你的那些行为则是哗众取宠,饰知惊愚,就象要用你的双手抓住日月一样,是不可能成功的。象你这样的人,能够保全自己的躯体而不得上聋盲跛蹇的病疾,就已经够幸运的了,还怨天何为?”
孙休听完庄周的话,神情沮丧地走了。庄周抬眼凝望湖水片刻,继续弹琴。一曲终了,他仰天而叹,似乎有什么忧虑。
蔺且停下手里的工作,问道:“先生,你为何叹气?”
庄周说:“刚才孙休来,我告诉了他至人之德。我怀疑他会惊叹于至人之德而精神失常。”
蔺且说:“先生请宽心。如果他认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是正确的,而您所说的是错误的,他当然不会以非易是;如果他认为自己所做所为是错误的,而您所说的是正确的,正好可以以是易非。因此,他不会精神失常的。”
庄周又道:“话不能这么说。从前有一只美丽的鸟,落到了鲁国国都的郊外,正好让鲁君碰着了,他十分喜欢,便命手下人捉住它,带回宫中。鲁君以太牢之食喂养它,以九韶之乐侍候它,可是美丽的鸟,却一天天地瘦下去了,最后不食而死。这就是以己养养鸟。如果以鸟养养鸟,就应该让鸟栖之深林,浮于江湖,食以虫蛇。
“今天,我告诉孙休至人之德,就是以己养养鸟。对孙休这样的人谈论至人之德,就象用车马来装载一只鼷鼠,用钟鼓来伺候鴳鸟,他怎么能不感到惊疑呢!”
“依先生之意,若何?”
“以后有人来问道,必须对症下药,看人对话。如果不这样,不但不能让他明白道理,反而让他失去了故常的生活。”
又过了几天,有一个名叫东郭子的人来向庄子问道。东郭子是一个颇为自负的人,他一坐下就咄咄逼人地质问庄周:
“庄周先生,您的学说以道为核心,而您所说的道又是无形无象,虚无飘渺的东西。因此,我认为您所说的道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您的学说是故作高深,欺骗众人。”
庄子听后,微微一笑,说:“东郭先生,我所说的道是真实地存在着的东西。”
“那么,道在什么地方呢?”
“无所不在。”
“您说得具体一些。”
“在蝼蚁。”
“道怎么能如此卑下呢?”
“在積稗。”
“怎么更加卑下了呢?”
“在瓦甓。”
“怎么能卑下如此之甚呢?”
“在屎溺。”
东郭子听后,再也不言语了。
过了一会,庄周道:“东郭先生,你如此发问,根本就没有接触到问题的实质,我也就只能如此回答你。监市官员到市场去查看猪的肥瘦,顺着大腿越往下看,越容易发现肉的多少。这就叫每况愈下。我回答你道之所在,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