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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马桥词典》的谈话及其他
对话者:韩少功、李少君
韩先生,看了《马桥词典》,我首先想问的是,你怎么会想到采用词典式的结
构?
对语言的问题,我一直感兴趣。语言与文学有着密切的联系。很多词,譬如一
些方言词,很有文化的底蕴和积存。有些词虽然不是方言词,但词义的转变表现时
代的变化。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背景,对词有不同的理解。这些以前只是零散地
使我感兴趣,后来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以词目贯串小说和统领小说,也可以是一种
尝试,说不准对小说本身也是一种新的试验。
我看《马桥词典》时有一个感觉,就是它与以往的小说那种传统的叙事有很大
不同。一些传统小说一般是直线型的,比方说一个人的一生,如《安娜。卡列尼娜
》、《日瓦戈医生》,等等,但《马桥词典》却没有一条主线,是一种发散型的结
构,由马桥这个点发散开来。你采用这么一种方式来写作这部长篇,是出于什么样
的动机?
以前认为,小说是一种叙事艺术,叙事都是按时间顺序推进,更传统一点,是
一种因果链式的线型结构。但我对这种叙事有一种危机感。这种小说发展已几百年
了,这种平面叙事的推进,人们可以在固定的模式里寻找新的人物典型,设计新的
情节,开掘很多新的生活面……,但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仍然没有摆脱感受方式的
重复感,就像吃了不同的梨子,大的,小的,圆的,瘦的,甜的,酸的,但吃来吃
去还是梨子。我对怎么打破这种模式想过很多,所以这次做了一点尝试,我不知道
用什么方法来总结我这种方式,但至少它不完全是那种叙事的平面的推进。如果说
以前那种推进是横坐标的话,那么我现在想找到一个纵坐标,这个坐标与从前的那
种横坐标,有不同的维度。可以说,为了认识马桥的一个人物,我需要动用我对世
界的很多知识来认识它;反过来也是这样,为了认识这个世界,我需要从马桥的一
个人物出发,这就不像以前的那种方法,需要写这个人物,然后是在人物的命运、
事件、细节里面打转转。我希望找到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与整个大世界的同构
关系,一种微观与宏观打通的抽象关系。
类似一种辐射性、发散性的结构。另外我看这部小说有一种感觉,感到你现在
的语言更加书面化文学化,比过去那种比较纯粹的方言如《爸爸爸》更加容易被人
接受。
我这部小说不仅仅写马桥,如果仅仅写马桥,地域的方言会多一些,也可以够
用。我用比较知识分子的语言作为基调,虽然书名是《马桥词典》,实际上是一种
借口,是表明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一直觉得,文史哲分离肯定不是天经地义的,
应该是很晚才出现的。我想可以尝试一种文史哲全部打通,不仅仅散文、随笔,各
种文体皆可为我所用,合而为一。当然,不是为打通而打通,而是像我前面所说的,
目的是把马桥和世界打通。这样可以找到一种比较自由的天地。我以前写小说常常
不太满意,一进入到情节,就受模式控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受到一种感知成
规的控制,一种传统小说意识形态的控制,在那种模式中推进,这就受了遮蔽,很
多东西表达不出来,这样一打通,自由了不少,当然,也必定会产生新的遮蔽。
看这部小说,我感到一方面它有整体感,这部小说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它的氛围,
扑朔迷离、时空交错、鬼鬼怪怪,但另一方面,印象中有些小说人物是不是单薄一
些?
可能是我的笔力不够。当然,最开始策划时也打算留下一些不完整、不丰满甚
至有点符号化的人物,这些构成了真实感受的一部分。把小说人物分为主要人物、
次要人物,为什么这样?我怀疑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什么又是次要的,什么是有意
义的,什么又是无意义的。我想在小说中对所有人物都给予一种平等地位,没有中
心,没有什么主要人物,没有中心事件,这接近生活的真实。从不同角度可以找到
不同的中心。可以说这有点像很多散文与小说的连缀,不是经典意义和严格意义上
的长篇小说。
你前面说,小说主要靠情节并不是天然的,如你以前提倡杂文学,甚至办《天
涯》也有这种观点。
对,文体杂交,史铁生也做过尝试。张承志更是讨厌现有小说模式,我们办《
天涯》时,他建议不要发小说。当然小说有很多毛病,但我不那么悲观,我认为可
以改造。我经常提醒自已不要把这本书写得像小说,可以像笔记、散文,有的干脆
就是词条,确实就是词条,呆板的词条格式。
《马桥词典》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前年,一九九四年下半年,去年因母亲去世,好几个月没怎么写。
开始写就用词条方式写?
对。
那么在顺序上有没有刻意地排列词条?
这是我对传统小说和传统阅读习惯的妥协。开始时我也想过任意排列,像洗牌
一样,但我想这样会对传统阅读造成太大困难,可能一个特别先锋的作家会这样做。
而我现在还是照顾到阅读的节奏,人物的连贯性,相对的完整性。
你在写作中,好像回忆、对过去的记忆比较多,但你有没有想过从中提升什么
意义?
把它典型化、强烈化?我想尽量避免这个,我们的典型化、意义化——即把一
种意义集中概括——服从此时意义的表达。我想尽量反其道而行之,保持非意义化。
比如我写一棵树、一条狗,没有意义,甚至是生活的碎片,但它还是保留在记
忆中。
以前我们对闲笔有一个看法,闲笔是为调节,是可有可无的。实际上我们可能
要重新认识这个问题,有些闲笔实际上并不是闲笔,不是可有可无的。它们本身是
构成这个内容和意义的一部分。以前的小说以人为中心,后来又是以流行的意识形
态主题为中心,应从这个模式中跳出来。其实一棵树有时也可以成为一个中心。
《马桥词典》无疑是你本人创作的一个突破,我觉得这算是你创作的第三个阶
段,第一个阶段是《西望茅草地》,第二个阶段是《爸爸爸》、《女女女》,第三
个阶段就是随笔和《马桥词典》。你写完这部小说之后,自己有没有一种判断?
我已经说过,自己对这本书还缺乏理论上的总结,也就缺乏判断。有些想法也
是即兴的,零碎的,比如我尽量把每个人物不仅仅当生物,更当生灵,写出他的灵
气,他的神性。人本身是很神秘的。人的神性是指一种无限性与永恒性。我想把瞬
间与永恒、有限与无限做一种沟通。我想重创一个世界。我写的虽然是回忆,但最
能激动我的不是复制一个世界,而是创造建构一个世界。回忆只是想象的一个依托。
这可能与性格有关。我写小说,对仅仅写得很像,活灵活现不太满足,虽然也
有快感。我更想写出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样就把文学对世界的干预的功能强化了。
韩先生,我觉得这部小说与你以前的创作大不相同,因此我看了也大吃一惊。
你原来的小说即使近一两年如《暗香》等总是围绕事件与人物,而《马桥词典
》完全不一样。
有些小说因素我是不会丢掉的,恰恰相反,我认为现在有些作家太不重视小说
的基本元素,比如越来越缺乏文字的造型力,缺乏生动的情节、语言过于泛滥、膨
胀、虚肿。情感的投入,对人物的同情,神秘的气氛,对大自然的亲近,这些我都
比较喜欢。当然,可能是长篇与中短篇不一样,长篇可能是中短篇局部的组合,而
中短篇仅仅是局部,可能有一个中心,而长篇主要是这些局部的组合,它的功能在
组合的过程中出现。我从《马桥词典》中抽出过两个短篇发表,但在别人看来那不
过是传统的短篇,但放到《马桥词典》中之后,又不一样了,这种新效果一定靠组
合起来才能产生。
这使我想起你在随笔《佛魔一念间》中的一个说法,整体大于单个的个体之和,
整体产生的效果完全不是单个个体的简单拼凑。
单个个体拼起来之后,产生了一个增殖的东西。人们对语言的认识,不大可能
在中短篇中完成。而《马桥词典》就是一个长篇的内容,不可能在中短篇中完成。
我以前也想过:长篇实际上不仅仅是一个长度的问题,而是有些主题只能用长
篇完成,而现在有些长篇小说,实际上只是一个中短篇的拉长。
如《长恨歌》,实际上就是一个中短篇的故事,作了很多铺垫,造出一种氛围,
它的成功在于这种氛围,故事本身倒是很简单的。另外,《马桥词典》我看完之后,
印象中议论虽然不少,但感觉上并不觉得生硬。
我选择感受式的议论,如果离开感受,它就和小说的亲缘关系弱了。感受性的
议论,容易和小说融合,与氛围、人物融合。议论进小说,肯定得有一个共同的目
标,如果议论和小说叙事目标不同,那么肯定融合不起来,共同的目标就是对人性
进行一种新的发现和揭示,只有当叙事手段不足以达到这种发现和揭示的深度时,
议论才出来帮忙,来拆除和打破传统叙事文体的束缚。但如果议论只是炫耀学识,
增长篇幅,就无助于人们对人性的认识,就是强制性的。文学毕竟是文学,抽象手
法是为了更好地呈现具象,而不是取代具象,不是要走向概念化。现在有些抽象艺
术变成了新的图解,我对此不以为然。我的小说兴趣是继续打破现有的叙事模式。
现有的小说从产生那天起,对于揭示人性起过很大的作用,后来现代主义又带
来新的因素,如意识流。意识流挑战原有小说逻辑,把意识深层的黑暗面照亮,但
现代派小说又陷入了模式,内在的动力弱了,有些重复,这可称作叙事艺术的危机。
1996。4(提问者为李少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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