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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在她心头撒下了一颗仍为伤感的种子,而后在这间像温室似的暖洋洋的屋子里,这颗种子便抽出芽来了。对于这样涕泣而道的斋木犀吉十八岁的妻子,斋木犀吉自然不在话下,连我也以年过五十作为她的保护人似的心情,为她收拾沙发,铺好床单,让卑弥子面壁睡好。当我们一表示赞同她的意见,才使她终于止住哭泣,好好熟睡。真的,由于她身材小,那睡态有似于从鸟巢中落到湿地上的雏鸟,可怜地缩成一团。
接着,喝醉了威士忌的斋木犀吉,把我当听众,重新开始他那没完没了的唠叨话。时间已到清晨。煤气炉冒出的水气,上了冻在玻璃上描出一个个椭圆,看来如古式镜的窗子外边,晨雾滚滚,雾里有一群长尾禽,像猛兽般怒鸣不已,未去飞翔。
在这第三次重逢之夜,斋木犀吉以原色动物大图鉴中哺乳纲篇为例,涉及所谓二十世纪后半期日常冒险家,是有特殊构成的另一品种人类的言论,谅来读者还能记忆起来的吧。
除此之外,斋木犀吉真的说了不少事。我经常回忆起这次从夜阑直到清晨的斋木犀吉。他的唠叨、他的微笑、他的带有酒精味的叹息,如在眼前。这一夜的斋木犀吉,有其异常独特的面貌,他像是个极具个性的、宗教的、与众不同的传教师。他急着把两年来所思所想的事,一情一节,对着我说个罄尽。他多次提出,要我把为他保管的白色皮箱取来。其原因一是他说要把这二年间积累的哲学性冥想笔记、卡片之类和二年前的资料进行比较;二是要把自己流浪生活期间在伦理上的飞跃,究竟跳过了多高的横杆作一了解;再则还想让刚结婚的妻,知道自己年轻时(犀吉自云怀有极深的思乡情绪)是如何养成思考、感知、记录事物的习惯的。的确,自此之后,卑弥子走路时也在口袋里装着用橡皮筋箍牢的犀吉的旧卡片和小笔记本。一有空就掏将出来,仔细捧读。也有时,活像个小学生似地笨嘴笨舌煞有介事地向犀吉质疑问难。
犀吉又讲到在他潜入地下期间,曾一度去过四国的峡谷,探望了我祖父,即他的长老,还见到了他的猫,使我大吃一惊。长老还是老样子,一直躺在床上,让犀吉坐在他多年来爱坐的椅子上,跟他讲各式各样的事,而后,在灰泥墙仓库前的里院,叫来了乡土舞蹈班子,让他看舞蹈。这是一种称为船舞的奇妙舞蹈,是以四国周边诸岛为根据地的海盗们(他们夸耀地称自己为水军)的凯旋之舞。这是用令人生厌的写实的现实主义再现海盗集团,在那天的海盗战斗中,如何对良民们进行杀戮、强奸和掠夺等情况。其音乐仅是用木棒敲击船舷的扑击声,旋律则是粗野单调的三拍子,因而其舞蹈也是荒诞、低劣和急速的。其结局也只是舞蹈者即海盗自身的自娱自乐罢了。这种船舞其后脱离了海盗,改编为一种更加拙劣的表现形式,在那峡谷间古老宅邸的里院,老人和犀吉两人,当然看了好几个小时。这种舞蹈我原也早有耳闻。这舞蹈团要由我们当地的中心城市才能邀到。祖父为此花费的一笔钱,谅来相当可观。
“长老很讨厌那舞蹈,露出了像毒草的粉末那样的微笑,可自始至终还在看呐。而且始终在不断地乱放屁!那是不是因为胃癌的缘故呢?而且,不知怎的,当这伙人跳起了以忠臣藏①为题材的舞蹈时,我终于上厕所间又哼哼又呕吐,因为是多喝了酒,又因为由恐怖感受了惊吓啦。于是,我问那长老,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他回答得倒也干脆,没事儿,不相干的啊!我又撒娇地打听,那么,为什么,特地叫了他们来,给我看这个?长老只回答,没什么理由,因为无聊呗。长老毕竟是长老。而且,峡谷里的那些人要想看舞蹈,聚集在家门口,可他连小孩儿也没放进一个来!”
①改编赤穗浪士报仇雪恨的戏剧的总称。斋木犀吉谈起跟他那只半野性带桔黄色条纹花猫见面的情景。当时花猫正在仓库背后湿地上的癞蛤蟆。犀吉从满是油污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只特意带回的中国式炸鸡,这一来,那花猫像眼睛蛇和麝香猫对峙一般,显示出凶狠的警戒性和喜悦之情,一点点挨近来,终于把炸鸡用前脚击落,而后如隼鸟样纵跳着,就地面把它叼住,一溜烟逃之夭夭。兴许是跑到哪儿人碍不着的地方,独个儿去享用啦。在这时它压根儿把旧主人忘记得一干二净,更不用说犀吉过去惨淡经营教给它的几套本领(比如握手啦,用脑袋使劲蹭着主人的身子讨近乎啦,身子直立像打信号似地急叫三声仿狗叫啦。)也从它小小的大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犀吉担心他的猫会再次回复作为古埃及时代以来的家畜习性感到不安和悲哀。他甚至真的为他的猫在喝威士忌的酒杯里洒下一滴泪水。犀吉发誓,自己将来若有一天成了亿万富翁,能买下所大宅院,一定要立刻赶到四国的峡谷,领回他的猫。
我也曾盘究他这两年来的生活,但他却没怎么作过分具体的介绍。我认为,斋木犀吉也有好些个不宜饶舌,不便于向外传播的阴暗体验压在他的背脊上。不过,我却也暗下决心,一会儿要让他把那些没饶舌到的空白处坦白出来。
尽管那样,当我一问到犀吉他那从嘴唇到下巴的伤痕,他仍然洋洋得意用于指尖儿挠一挠那细长的肉色草叶痕,一边说:“我和地方上的政治家的老婆通上了奸,那位老婆跟别人好上了的政治家,用自己头上生起来的角①,把我扎伤了,这不是斗牛师的负伤吗?
①日语中以“头上生角”指男女间的嫉妒。当然,这一晚,斋木犀吉也曾用最恳切的语调,谈到最本质的问题。他自己现在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的。
“我一直注意你写的文章,以及你在电台和电视台上的讲话。我觉察到你实际已开始显露出无聊的偏向。简捷说,即你现正开始进行自我欺骗。我原想帮助你去扭转这种偏向,无奈我自己一直处于和黑暗生活的搏斗之中,而这几月来,又当了卑弥子的尾巴,高速度运转着,到现在好歹已行过婚礼,这才能安下心来,为了担负起你守护神的责任出现在你面前!开始自我欺骗的人们,如同生了鼠疫一样,而且被这些人接触到的一切,也都会感染上自我欺骗的鼠疫。就连这一回,唉,你患上了多疑症,也是由于你自身自我欺骗所致,现在你不是要想结婚了吗,可若体内有了自我欺骗的种子,无论谁都是阳萎哩。你的身体也就不能进行真正的性交啦!这样结了婚,你打算怎么办。你对你的未婚妻到底理解过吗?怕还没进行过一次性交吧?”
“所谓自我欺骗,只有你才讲得如此暧昧含糊呐。”我奚落了他。但仍感到自己内部多少产生了几分不安的混乱的疑云。
“并不暖味难解呵。”犀吉的两颊血往上冲,声音越来越尖,不时结巴着,可他仍然充满自信。“我说的是我独自经过长久思考后所得结论的伦理。它并非其中的过程。而这儿只说了些让你难以理解的东西,我自己曾就自我欺骗的具体形象明确地制作了一张卡片,那个,唔,今后会慢慢让你领会的啊。当然,想来你也不会认为你自己跟自我欺骗全没瓜葛的吧?对我这样的老朋友撒谎可不行。过去的修身课本上也写着呐,友情的头号敌人是什么?是谎言啊。自我欺骗的自觉症状之一,就是自己的头呀足呀总感到没有紧贴在自己的体内,这一点你从你自身的多疑症的症状中想来也能发现的吧。我总打算着要把你从自我欺骗的蚁穴中挽救出来。可救了出来,还没让你本人逐渐领会到你的自我欺骗,此外再无别法吧。啊,你想啊,你能请来个跟自我欺骗全然无关的年轻人,作为矫正自身自我欺骗恶习的教练,你真是个幸运儿啊!我的计划是要把你引向冒验的日常生活之中,通过守候在那儿的危险的冲击,让你得到治疗,这便叫冲击疗法!”
对这样尖声快嘴,喋喋不休的斋木犀吉,想要争辩也无用。他的脑袋生出来原就适合于作孤独的冥想,而不适宜于对话和社会交往的。他进入了大学,正要把脑袋伸进学生们共同的社会去,就被反弹出来;就了业,正要叼住资本主义的猪奶头,也归于失败,这在本质上大约是因为他思想方法的缘故。即便是我,这一晚,尽管面带微笑,当耳旁风听着那斋木犀吉的饶舌,说不定第二天清晨,会把他和他的妻客客气气地请出大门,从此后也许就和他断了交往。但是,我却倾听了那像袋鼠奔跑、慌慌张张、蹦蹦跳跳的他自以为是的理论,不觉间下了决心,听从他的劝告。那是因为我的多疑症,还是道学家的无赖汉犀吉的魔法呢?或是集积在我自身内部的、只跟我自身有关的内在冲动的缘故呢?那就非我所能明白的了。只是,我认为,从目前看来,那种选择,对我们青春而言,却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且说,时过黎明,我去寝室,犀吉他们去书斋,各自就寝。近晌午时,我出房小解,斋木犀吉夫妇,沐浴着明亮的冬日阳光,在书房沙发上,像兽类一样,从容不迫地在进行性交。性欲的修行者犀吉本人认为,性交时最佳的姿势是由女方背后插入。这时,犀吉也好,卑弥子也好,一边性交,一边回过头来看看我,只像目送走向远方的陌生人似的,不以为意。我默默地走去厨房喝水,在折回寝室,又经过书斋时,二十二岁和十八岁的夫妻连看也不看一眼,像蝗虫那样认真地继续着性交。濡湿的性器官的气味充斥在整个房间。我一回寝室,无端地微笑着欠伸一下,而后安心地潜回到床上重新熟睡。
傍晚,我们起了床。关于近晌午时的那次遭遇,斋木犀吉毫不以为意,(据犀吉自夸,他们夫妇间确实具有性解放的自由。对于这里所说的解放一切,另有看法的人们可能会嗤之以鼻,可我倒想把这一词语和对于这对年轻夫妇的友情一起使用。)可在我这方面,对此却不能处之泰然,无动于中。于是,我带着几分无所谓的好奇态度,向犀吉发问,你不是对正常性交已丝毫不感兴趣了吗?还记得你说过已从这种营生中毕了业的话吗?对此,斋木犀吉为我作了充分解释:“不,那时是我错了。关于性,其间有种种不结婚便不会理解的秘密在呐。这是任何冶游者所理解不了的秘密。我把这称之为性的友情。结婚之后的男女主人公常能产生性的友情。一旦产生了这种友情,他们便能循规蹈矩,一本正经,从容不迫,像兽类那样互舐伤口地爱抚,进行平静的性交啦。当此时,即便有外人在旁也无大碍了。那是紧密的夫妻行为,旁人挥动起鹤嘴锄也破坏不了的。当然,一般认为,性的实体是不能露在别人眼里的。就像这儿的性高潮,你也看不到一样,我们的裸体在你眼里,看来不也有如一缕轻烟吗?”说时,他倒像个当教师的妻子那样十分的认真。为此,我第二次遇上了这种性的友情场面,当然就学了乖巧,只当见到了一缕轻烟,对着他们裸露的臀部看上一眼就完事。
当时,等到犀吉默默然抽起了烟卷,卑弥子随即以出人意外的温文尔雅的态度,然而对性的秘密却又如娼妇般毫不以为意地这么说:
“我们在那次之后,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吃光了。你为你自己还藏了些私货吧?”
“不,没藏着什么?”
“那么,这就走,先去吃顿最上等的晚饭,一切回头再说!”斋木犀吉掐灭了小小的短烟头,高声叫嚷,这无疑是宣告我书斋生活终结的号角。
出了公寓,步行到车站前,正想拦辆出租车,斋木犀吉,对着卑弥子一瞥,不由分说,便开了口:“坐公共汽车去,行啦。”
于是,我们在车站对面广场的起点,乘上私铁经营的犬牌公共汽车,朝涩谷方向开去,等到公共汽车在摄影棚后门停靠时,犀吉提起那只我代管了两年如今归还给他的白皮箱,像独个儿出门旅行似地巧快下了车,只留下了一句话:
“你们两个再舒舒服服坐会儿公共汽车吧。”径自走了。
这时,卑弥子从容不迫细细地和我谈起了英国动物采集专家的游记,我心里在嘀咕,疑心可能是犀吉临时要去会个什么电影演员时代的老朋友吧。可是,车子开行了二十分钟光景,猛然间,在反光镜中(公共汽车的反光镜像甲壳虫的耳朵般向外突出,一直在摇晃。)卑弥子像发现了什么地说:“到下一站车子停靠时,咱们就下车。在公共汽车上也没什么乐子可找啦,特别是这冬天的黄昏!”一面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和卑弥子下了车。公共汽车像鲸鱼打饱嗝吐出一阵废气,开着走了,这时,后面紧接着开来一辆平稳驾驶的西德大众汽车。斋木犀吉既担心又得意地坐在这车里。
“万一你害怕